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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3 13:27
原標題:耐克回到起跑線
2004年雅典奧運,劉翔以12秒91打破奧運紀錄,把一枚田徑金牌帶回了一個此前並不以短跑著稱的國家。
比賽結束不久,一支廣告迅速上線:起跑、騰空、跨欄、衝線,被剪輯成凌厲的蒙太奇,配以設問:「亞洲人缺乏爆發力?缺乏必勝的氣勢?」——不等觀眾回答,劉翔已然衝線慶祝,「你能比你快」 的廣告語隨之浮現。
這支廣告,屬於耐克。
彼時的耐克,是少數能聽懂中國,亦理解一個正在甦醒的國家,對「*」的渴望與自豪的品牌。
然而,二十年后,這種連接逐漸松動——從渠道體系,到產品敍事,再到品牌形象,耐克慢慢困在自己編織的網中,曾經滾燙的品牌敍事,變得遙遠且模糊。
財報顯示,最新財季,耐克大中華區營收同比下滑21%,降至14.8億美元,已連續多個季度走低。電商業務下滑 31%,批發渠道下滑 24%,自營門店亦下降 6%。這個曾經的「優等生」,成績正迅速滑坡。
數字只是結果,不是原因。真正的裂痕,是那種漸漸消退的,品牌與時代之間的「共謀感」。
而當下的耐克,正在積極自救:艾略特·希爾迴歸、Win Now戰略啟動、產品更專業、渠道更包容、品牌精神亦試圖回到原點。
一切都像是教科書式的應對,但問題似乎並不在「對」與「錯」本身。
爲了熱錢,賣掉信仰
在中國市場的多數年份里,耐克幾乎不需要主動奔跑。
彼時,尚處品牌力主導市場的時代,耐克幾乎是一家「躺贏」的品牌——連續二十個季度的雙位數增長讓「競爭」這個詞顯得多余,沒有敵手,只有臣服。
但任何長周期的繁榮,往往都藏着迟來的問題。贏得夠久,難免會高估自身的自洽能力,即便出現裂縫,也容易被解釋為「紋理」,直到市場譁然收水,慣性失效,問題才一併涌現。
炒鞋,是最早傳出的異響。
2019年前后,球鞋市場驟然升溫,迅速被二級市場資本化。
社區的語言也隨之更換,球感、腳感逐漸被邊緣,取而代之的是漲幅、貨量、編號、補貨節奏——一雙鞋被當作股票,反覆拆解、追蹤、博弈。
品牌製造稀缺,轉售締造溢價,兩者形成閉環。短期來看,此番打法相當奏效,諸多潮流品牌、潮玩玩家,都曾照此運作。
對品牌而言,它更適合製造聲浪,難以承載增長。鞋市也好,潮玩也罷,本質上一種脆弱的繁榮——不創造價值,只加速透支品牌的未來預期。也因此,真正清醒的玩家,往往在熱度見頂前抽身,及時收回對市場的控制權。
偏偏那時的耐克,正好把方向盤交給了一個只顧着踩油門的人。
2020年,約翰·多納霍出任耐克CEO。
彼時,AI尚在醖釀,數字化轉型仍是企業敍事的主線。此番語境下,諮詢行業出身的多納霍非但沒有祛魅,反而自帶光環。
作為職業經理人,其承擔着「用先進方法論改造傳統品牌」的期望與壓力。而球鞋市場的爆發,恰好是難得的機會——可被整合、可被放大,更重要的是,可以立刻做出成績。
而DTC(Direct to Consumer)模式,自然成爲了最清晰、也最穩妥的路徑。
全球語境下,DTC被視為順理成章的效率改革:Nike App、自營門店、SNKRS社區……一整套新零售陣列迅速鋪開,幾乎滿足了組織內部對「數字化成果」的全部期待。
對外,它講的是「更貼近消費者」;對內,則更像是對「中間商賺差價」的清算——剝離代理、壓縮空間,把流量和利潤統一納入品牌自己的閉環里。
與此同時,DTC改革讓耐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主導權。
傳統分銷體系下,貨品一出庫,品牌便隨之退場,在自有渠道中,耐克則能掌控節奏與流向;而用户的每一次瀏覽、預約、抽籤、支付數據,亦將被收錄、分析——一款鞋是否能火,不再依賴終端滯后的售罄或排隊來驗證,而是由系統前置感知。
基於此,鞋市狂熱中,耐克雖未親自下場,卻始終在場,並在幕后主導了籌碼的分配:限量製造稀缺,情緒升溫后擇機補貨,節奏總比市場慢半步,卻永遠踩在利潤點上——不留口實,也從不空手而歸。
數據顯示,2019年至2022年,DTC的營收比重從32%提至43%,SNKRS與Nike App在部分區域市場甚至一度取代門店,成為發售主渠道。
一切似乎都在提效,改革也推進得異常順利。殊不知,高歌猛進的表象下,正悄然醖釀着危機。
在《鞋狗》中,耐克創始人菲爾·奈特曾給「鞋狗(Shoe Dog)」留下過近乎私人化的定義:那些全身心投入製鞋、賣鞋、買鞋或設計鞋的人。這個詞聽上去帶點自嘲,卻始終保留一絲敬意——只有真正愛過鞋的人,才配得上這個稱呼。
約翰·多納霍顯然不是「鞋狗」。
他對鞋沒有執念,對「運動」也沒有執念。他的世界建立在指標之上,組織、渠道、業績、KPI纔是他最熟悉的語言。
因此,自他上任起,耐克越來越像一家「公司」,而不像一個「品牌」——標準化與業績優先的邏輯,像網一樣收攏着這家企業曾經的野性與多樣性。
最典型的,是組織重構。
約翰·多納霍主導下,曾經圍繞「籃球」「跑步」「訓練」等構建的架構,被「男/女/兒童」的三大類別所取代。這看似更貼近用户結構,實則是品牌精神的消解:品牌不再以運動為內核展開敍事,而轉向清晰、需求扁平的消費單元——耐克與運動的關係,也因此變得抽象、遙遠。
這種「效率優先」的邏輯,在中國市場的另一端,撕裂得更為劇烈。
無數存在於中國灰度地帶的中小代理商,本就在此前品牌集中化的趨勢中迷惘、淡出,DTC改革提速后,尾部渠道幾乎全線沉寂。而像滔搏這樣的頭部分銷商,也開始感受到壓力——熱門款、限量款的配額愈發稀薄,渠道價差逐漸失去騰挪空間。
問題在於,無論是滔搏這樣紮根低線城市的中間層,還是那些與體校、體委長期共生的老分銷商,雖在「效率」視角下被視作冗余,卻是品牌觸達社會肌理的「毛細血管」。而揮動着直銷重拳的耐克,好似把品牌從更廣域的消費土壤中拔了出來。
最終,泡沫在膨脹中破裂,耐克的精神肌理亦被掏空。以至於熱潮退去后,品牌開始遭遇斷層:一線城市的門店陷入庫存與打折的惡性循環;下沉市場則因觸點坍縮,逐漸失聯。
盛世之下,品牌精神止於沉默。
靈魂的重量
很多時候,當一家企業步入動盪周期,權力的重構往往會先於戰略選擇浮出水面。
尤其當組織需要對抗阻力、推動爭議決策——比如激進轉型、變革渠道、削弱既有盟友體系時,往往不會由真正的「核心」來出面,而是將任務交由「合適」的人,比如從外部引入職業經理人,或將恰好處在邊緣位置的高管推向臺前。
后者看似站在聚光燈下,實則身處風暴中心,既是改革的執行者,也是后果的「背鍋人」——以「個體」之名,完成組織層面的泄壓與兑責。
因此,不能將一切后果粗暴歸因於某位CEO的判斷,畢竟很多所謂的選擇,是組織慣性下的必然。
以大中華區為例,炒鞋熱退潮,並不等於需求坍塌,而是品牌迴歸正常的生長節奏。可此后幾年,耐克卻未能重拾增長,自然有着更深的原因。
據悉,耐克採用典型的矩陣式結構,全球主導產品與品牌,區域負責渠道與執行。大中華區雖設總部,卻不免束於「中央集權」,難以展開獨立的戰略定調與敍事框架,甚至就連核心的鞋款設計,亦集中於俄勒岡。
擴張階段,它是一種秩序;收縮階段,則成了拖拽——越是追求一致,越容易壓制局部的反應力。
《重新定義公司》中,施密特指出,組織效率並不取決於結構多堅固,而在於反饋機制的靈敏。「Speed matters」——速度遠比層級體量更關鍵。而耐克過去有完整、厚重的組織體系,卻鮮有應對突發變化與局部異動的「敏感神經」。
這點,在某次國內輿論風暴中,暴露得尤為徹底。面對羣情激憤的大眾情緒,耐克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迟鈍——迴應滯后、表態迟緩、措辭僵化。
表面看,這是公關失控;深層看,則透着耐克全球架構的長期積弊——本意是爲了控制複雜性,但最終卻封閉了對複雜性的感受。
后果可謂相當嚴重,多年鋪設的KOL體系啞火,明星代言相繼切割,用户心智塌縮……一個全球品牌的感知力,在它最需要共情的時刻,徹底坍塌。
隨着業績連季承壓,組織文化持續鈍化,耐克終於意識到,問題不再是「鞋賣不動」這麼簡單。
2024年,它開始向內回望。
這一次,耐克沒有再用「市場疲軟」做擋箭牌,也不再指望靠單點產品或營銷奇襲挽回局面,而是直接對權力軸心動刀。
修復,從最頂層開始。
創始人菲爾·奈特重新現身,召回老將艾略特·希爾,並提出Win Now戰略——這位從門店銷售一路爬升至全球品牌總裁的「鞋狗」,被寄望於喚回那個舊日耐克的精神質地。
相比偏好指標與Excel的多納霍,希爾顯然更擅長處理那些無法量化的部分——品牌氣質、文化肌理、組織敍事等層面的「軟組織撕裂」。
比如在品牌張力迅速消退的國內市場,耐克啟動了本地創意中心 Icon Studios,放權本地內容團隊,嘗試打破過去「全球敍事、區域執行」的舊秩序。
幾乎在同一時間,耐克中國區也完成了一次關鍵性的人事更替:外籍高管退場,由來自中國本土、在耐克體系中成長二十年的董煒擔任大中華區董事長兼CEO。
這一系列操作,似乎釋放着某種信號——一貫強勢的耐克,似乎在區域治理上釋放出更大的彈性。儘管這未必意味着結構性松動已然發生,但至少表明,耐克正在重新理解「本地適應性」的組織邏輯。
更深層的變化,也潛藏其中。
從倚重「通才」,到相信從內部爬升、親歷品牌每一寸演化的「內生者」,耐克似乎終於明白——想要救品牌於水深火熱,需要懂它、愛它、紮根於它的人。
往回走,也往前去
人與組織的問題,歸於內部,尚可憑組織意志糾偏;外部挑戰則客觀存在,不因組織意志而轉移。脱離泥沼,再植土壤,纔是更漫長、更現實的部分。
整體來看,Win Now 戰略像是一種回攏:重拾運動文化敍事、修補渠道關係,對過往的激進打法進行撥亂反正。
其中很多動作,本質上是「還債」。
比如產品線的收放。以Dunk為例,2019到2022年間,其推出了兩百多個配色,幾乎月月上新,淪為「調色盤」。而大水漫灌之下,Dunk原本的街頭、反叛氣質被透支、消解,最終淹沒在庫存之中。
突然走紅的演員,往往需要在熱度頂峰及時抽身,才能避免被角色定義一生。而耐克現階段正將其三大經典鞋款(Air Jordan 1、Air Force 1、Dunk系列)「從主角位撤出」,以修復產品敍事的密度與梯度。
與此同時,耐克開始回頭,重返那個曾最擅長的場域:專業——技術鞋款迴歸中心,也更願意將預算砸向技術。
對運動品牌而言,追求專業自然是對*性原理的迴歸。但也正因如此,「專業」本身,很難成為「選擇」——當所有人都站在同一塊基石上,分野,註定只能來自別處。
事實上,過去幾年間,國內用户偏好正悄然轉移——從追求勝負、速度、極限,轉向了呼吸、松弛與生活方式。而講了幾十年「贏」的耐克,卻幾乎缺席了這場近些年最温和、也最徹底的運動消費遷徙。
其實,耐克並不是沒有户外基因。1989年,其就曾推出名為 ACG(All Conditions Gear)的專業產品線。但此后的三十多年里,ACG幾經沉浮,反覆被提起,又反覆被遺忘,從未真正紮下根來。
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前后,耐克曾請來潮流「黑武士」Errolson Hugh,為ACG改頭換面。他用極簡、先鋒、機能等語言,為這一老牌支線注入了時尚血液。而被改造后的ACG,一度擊中了「潮流圈」的審美,但也逐漸丟掉了「為户外而生」的初心。
最終,耐克留在城市,消費者卻已經上了山。而安踏,則悄悄登上了神壇。
而現在,四處尋路的耐克,也終於開始「朝花夕拾」。ACG全球CEO的職位,亦伴隨着前述組織架構調整,一併交到了董煒手中。
將一個全球子品牌的控制權,交給一位區域市場負責人,背后自然有着更深的意味——此刻的耐克,或許並不那麼需要户外,但卻真的不能再失去中國。
歸根結底,從人到組織,再到打法,耐克做着品牌該做的一切。只是,有些連接尚可失而復得,有些敍事則永遠定格在當年衝線的那一幀畫面中。好在,耐克重新回到了路上。
這一程,或許不是爲了追趕誰,而是爲了找回那個尚未走遠的自己。
慢慢地,往回走,也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