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民：AI時代，深圳前行展望

共識且無可爭議的是——全球已邁入AI時代。

英偉達市值突破4萬億美元，ChatGPT、AlphaFold等各類大模型和專業垂直領域模型層出不窮。AI是這個時代的新範式，已成為我們分析問題、剖析痛點、解決難題的重要出發點和基石。

作為粵港澳大灣區的核心引擎，深圳在AI產業發展上奮發有爲，不僅緊跟全球新趨勢、強化本地應用落地，更通過深度參與全球化進程，發揮自身優勢，從AI的產業紅利中獲益。

基於《財經智庫》調研，以下兩個問題值得深入探究。在全球產業競速中，深圳扮演着怎樣的角色？深圳AI產業的本地化發展又將該以何種路徑前行？

從全球嵌入到本地深耕：深圳產業演進的縱深路徑

改革開放以來，深圳通過不斷探索和變革，走出一條由全球嵌入向本地演化的產業縱深路徑。本節將簡要勾勒深圳在產業演進中呈現的幾個典型「生態位」。

第一生態位：積極參與全球產業鏈分工

45年前，深圳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邊陲小鎮起步，在產業空白之地「無中生有」，通過承接來自中國香港以及全球其他地區的產業轉移，深圳快速建立了以製造業為核心的產業體系，從加工起步，逐漸發展爲全球製造業基地。

香港作為國際金融、貿易和航運中心，為深圳的發展提供了關鍵助力。香港的轉口貿易使深圳製造的產品能夠便捷地進入全球市場，而香港的產業內遷則為深圳帶來了先進的生產技術、管理經驗和市場渠道。深港之間的「前店后廠」模式成為當時區域經濟合作的一種典型實踐。

深圳雖在當時處於全球加工製造的低端環節，但通過這種方式積累了原始資本、技術和人才，為后續的產業升級打下了堅實基礎。

第二生態位：移動互聯時代，以蘋果產業鏈推動產業升級

隨着全球信息技術革命的興起，電子產業迎來了飛速發展的黃金時期。21世紀初，蘋果公司在全球智能手機市場的崛起，帶動了整個蘋果產業鏈的發展。

深圳憑藉前期積累的製造業基礎和強大的產業配套能力，從零部件生產到整機組裝，在蘋果產業鏈中逐漸佔據了重要地位，迅速融入全球功能手機及智能手機產業鏈。

蘋果產業鏈的聚集對深圳產業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方面，蘋果公司對產品品質和技術創新的高要求，促使深圳企業加大研發投入，提升技術水平和管理能力。眾多企業從單純的代工製造逐步轉型為自主研發、自主設計及打造自有品牌。

另一方面，產業鏈的發展也帶動了配套產業的繁榮，電子元器件、模具製造、軟件研發等相關領域企業在深圳迅速成長，進一步增強了本地電子產業的整體競爭力。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蘋果企業對ESG目標管理的高度重視及其對供應鏈企業的要求，使得深圳企業在企業治理理念、社會責任等方面走在領先位置。

第三生態位：華為加入全球鏈條，加速深圳通信現代化進程

華為的「入鏈」成為深圳通信現代化的重要推動力。華為持續深耕無線通信和網絡基礎設施等領域，積極參與全球競合，持續加大研發投入，不斷拓展海外市場。

從企業鏈角度來看，華為與全球眾多芯片製造商、零部件供應商建立了穩定的合作關係，確保了零配件的供應安全與合作效率，既降低了成本，又提升了產品競爭力。

從價值鏈角度看，華為持續加大研發投入，在5G基站和芯片設計等核心技術領域取得突破，顯著提高了產品附加值，並向全球價值鏈高端加速邁進，逐步佔據國際市場主動權。

在需求鏈方面，華為基於市場預測和訂單管理，精準安排生產計劃與物流調度，統籌全球供應鏈，有效應對各種風險和挑戰。

在空間鏈方面，華為在全球範圍內設立研發中心、生產基地和銷售服務網絡，充分利用各地人才和資源優勢，推動技術創新與服務本地化，提升品牌影響力，贏得更多市場份額。

華為深度融入全球產業鏈，對深圳在全球通信技術現代化競爭中具有深遠意義，帶動了深圳本地半導體、通信設備等上下游企業的發展，通過技術合作提升供應商能力，形成具備全球競爭力的產業集羣。

第四生態位：人工智能時代的「硬科技」高地

近年來，隨着人工智能、雲服務等新興技術的發展，深圳再次站上時代風口。依託雄厚的製造業基礎與創新生態，深圳在機器人製造、新型動力電池汽車以及人工智能相關製造等「硬科技」領域，在全球產業鏈佔據一席之地。在胡潤研究院發佈的《2025全球獨角獸榜》中，深圳共有37家企業上榜，數量位居全球第六，併成為國內獨角獸企業數量增長最快的城市。

英偉達成為人工智能時代產業躍升的核心引擎。在深圳的英偉達產業鏈中，工業富聯等企業的AI服務器銷量和利潤均實現增長。作為英偉達服務器的主要供應商，工業富聯業績提升，市值上漲。傳統的風冷散熱難以滿足高性能芯片帶來的散熱挑戰，而位於龍華區的英維克，基於長期技術投入，成長為液冷領域的「黑馬」，與英偉達、英特爾、字節跳動、比亞迪等國內外大廠建立了緊密合作關係。

深圳企業不僅為全球產業鏈注入了新的活力，也帶動了本土資本、技術與市場要素的高效聯動，推動國內產業鏈在協同中不斷升級，在雙循環格局中持續注入動能。華為在通信技術和AI產業鏈中扮演關鍵角色，推動國內產業鏈的循環發展。騰訊依託其社交平臺和微信支付鏈主地位，極大帶動了中國數字社交產業的發展，並帶來了可觀收益；微信支付及其相關金融服務業態，已經成為中國數字支付與數字金融的主導力量。比亞迪在多數省會城市設有研發、生產和銷售基地，通過整合大量傳統產業鏈資產，推動動力電池與汽車產業鏈在國內快速擴張和落地。

此外，深圳部分企業通過全球產業鏈實踐，打通了技術、產品與市場路徑，實現海外營收與品牌拓展。它們的經驗表明，國際市場需求旺盛、價格包容性強、產業鏈穩定、契約履行率高，為科技創業企業提供了良好的孵化生態環境。這也包括企業可赴境外上市融資，並在一級市場吸引海外資本關注與參與。

從這四種生態位的演進中，我們可以看到深圳是如何從全球鏈條中汲取動能，又如何將這些能量轉化為本地的系統能力。以下幾點展現了深圳在全球與國內產業鏈間的互動路徑，也解釋了其在AI時代能夠搶得先機的原因。

一是深圳從產業空白起步，以融入全球產業鏈為目標。這一過程不僅體現在早期的「三來一補」中，更貫穿於高端製造、通信、互聯網和AI等的發展路徑中。

二是深圳對全球產業鏈技術和產品迭代的學習。他者先行，深圳迅速跟進，將其轉化到本地與國內市場落地應用，進而推動本地產業體系不斷演化和成長。

三是在長期參與全球產業鏈過程中，深圳不斷提升自身在資產配置、企業管理、技術研發與迭代方面的能力，這些能力在城市產業配套的完善與生態的可持續演化中得到體現。

四是始終將外銷和參與全球市場競爭視為產業發展的重要終端目標，通過與全球產業對標，在商業模式上實現穩定的現金流和良好的盈利能力，形成強有力的產業戰略支撐。

五是注重將參與全球化產業鏈過程中所積累的能力，迅速傳導並滲透至國內市場，讓產業鏈的生態價值儘快得以釋放與拓展。

基礎設施的盡頭是AI算力

面對全球AI競爭格局的深刻演化，深圳必須在基礎設施與人才體系兩大關鍵支柱上，探索出一條具有自主性、匹配性與持續性的本地化發展路徑。

工業化和城市化時代，深圳在基礎設施建設上的速度與規模，為資產積累和經濟增長作出了重要貢獻。進入AI時代，傳統的基礎設施正在轉化為AI產業的底層支撐。那麼，當下最關鍵的基礎設施是什麼？

答案是算力。算力已經成為AI時代最核心的基礎設施。英偉達憑藉其GPU芯片在AI算力領域的主導地位，市值突破4萬億美元；美國希望孫正義能引導全球資本在本土建設超算中心「星際之門」。全球知名AI公司紛紛搶購黃仁勛旗下的最先進芯片，以爭取「算力自由」，包括xAI、Meta等巨頭企業。

牛津大學近日發佈的文章《AI算力主權：跨區域、雲服務商與加速器的基礎設施控制》指出，計算主權已成為AI產業競爭的核心。各國各地區，特別是產業創新灣區，正在加速爭奪智能算力資源，使其成為資本最優先配置的方向。該文提到，全球已建成132座「算力工廠」，其中美國26座、中國22座、歐洲合計36座。

據深圳市人工智能協會不完全統計，深圳目前已建成50個數據中心，其中南山區16個，龍崗區9個，福田區7個，龍華區6個。此外，深圳還擁有國家超算中心、鵬城雲腦等大型算力集羣，其算力基礎設施水平位居全國前列。

近期AI領域的新爆款是xAI推出的Grok 4。在最新一次「人類最后考試」（HLE）中，Grok 4 Heavy達到了44.4%的高分。馬斯克宣稱，該模型已超越人腦，具備原創推理能力，並構建了一個AI新世界的知識庫。

馬斯克能實現突破的關鍵，在於其在基礎設施的大手筆投入。他率先將H100芯片部署規模從10萬片擴展至20萬片，如今更提出打造百萬片級別的算力平臺。正是這種基礎設施的領先，使其在前沿AI應用上取得突破。而很多大模型企業，由於算力受限，推進相對緩慢。

儘管深圳在算力基礎設施方面已位居全國前列，但若要在全球AI競爭格局中實現領先，仍面臨不小挑戰。深圳乃至國內很多城市的投入主要集中於芯片集羣與大模型層面，整體生態體系的系統性優勢尚未形成。要真正實現全球領先，仍需長期積累。

以存儲芯片為例，全球算力生態已開始全面邁向HBM（高帶寬存儲）一體化系統，國內相關投入仍滯后。沒有配備HBM存儲芯片的集成服務，芯片集羣的智能算力將大打折扣。全球芯片算力的更新迭代速度以月為單位，英偉達已發佈GB300 NVL72 AI服務器，此前的H200、B200等產品將被其替代。此外，Blackwell架構預計將在明年下半年被新的Rubin架構取代。Rubin的性能將達到Hopper架構的900倍，而Blackwell僅是Hopper的68倍。

最具創新突破潛力的平臺公司纔是自建自用AI算力的核心力量。馬斯克在xAI中構建的核心競爭力，正是在於以第一性原理大力投資智算中心，用最強大的算力支撐應用創新，帶來持續的創新能力與成長動力。而當前中國算力產業的佈局中，相當大比例投向研發機構、高校和政府主導的算力中心，雖然有助於推動基礎研究和技術攻關，但這種結構限制了算力與產業應用的適配效率和匹配強度。

調研發現，一方面，中國已建成的算力中心利用率偏低，很少實現過滿負荷運行；另一方面，研究機構的成果轉化能力還有提升空間。

最「時髦」的基建是否也會迅速過時並過剩？算力領先依賴強大的資本投入，沒有資本預算支撐的算力中心，必定難以為繼。但如果當前仍在建設中的AI智算中心在明后兩年完工並投入使用時，恰逢AI新算法、新數據與新算力結構出現，就可能遭遇「降維打擊」，使龐大的前期投資收益降低甚至成為沉沒成本。

中國現有智算中心體系仍停留在互聯網和大數據時代，而其模型存儲、信息傳遞和計算邏輯均已AI化。重資本投入的新型基建項目，很可能會成為壓垮投資者的「石頭」。

在AI時代，算力基礎設施需要由應用算力的創新主體來投資建設，其建設行為本身就是對未來創新的引導和投射，是推動產業滲透、實現投資回報與提高收益率的核心路徑。特別是在深圳這座具備產業生態集聚、資本活躍和市場響應敏鋭等多重優勢的城市，可以積極鼓勵具備原創能力的平臺公司主導「自建自用」的智算中心，讓真正處於AI產業一線的企業成為算力資源的組織者、使用者和優化者。

2025年7月28日，參觀者在機器人6S店與機器人互動。當日，全球首家機器人6S店在深圳市龍崗區的機器人劇場開業，該店整合了銷售、零配件、售后服務、信息反饋、租賃、個性化定製六大功能，為機器人從實驗室走向市場、從技術概念走向生活場景搭建了橋樑。圖/新華

深圳是AI人才的用武之地

在全球AI產業發展和技術演進中，人才既是最關鍵的變量，也是最具確定性的資源。

馬斯克xAI團隊的幾張照片中，多位華人已被廣泛關注。扎克伯格以千萬美元乃至億美元的價格挖走重要AI人才，其中多位是華人面孔。7月16日，由前OpenAI首席技術官創辦的Thinking Machines Lab（TML）以20億美元創下全球種子輪融資規模之最，聯合創始人之一為北大學霸翁荔。

根據美國MacroPolo智庫2024年報告，在就職於美國機構的頂尖人工智能研究人員（前20%）中，2019年美國籍佔31%，中國籍佔27%；到2022年，中國籍升至38%，位居首位，美國籍為37%。

在深圳，從海外歸來的科研與創業領軍人才正不斷集聚，形成日益壯大的創始人圈層，反映出AI人才在國際錘鍊與本地實踐之間的融合趨勢。無論是早期的科研人才，還是如今的AI人才，憑藉全球科技引領和AI現場學習的錘鍊，加上華人的聰明勤奮，許多人成為中堅力量。芯片領域的黃仁勛、蘇姿豐，以及來到深圳的顏寧（中國科學院院士、深圳醫學科學院院長）、陳寧（雲天勵飛創始人）、張正友（騰訊首席科學家）等都曾在美國學習或發展。

深圳乃至中國，是AI人才特別是華人AI人才施展才華的舞臺。作為具有強大輻射能力的超大城市，深圳的市場牽引力成為國際創新落地的第一應用場景和試驗場。許多曾在海外創業團隊中磨鍊，在大企業歷經多條業務線錘鍊的華人，或回到深圳投身創新創業。沒有全球產業鏈的歷練，便難以達成如今的國內創業成效。當前，國內科技的創始人們，無不是在全球產業鏈理念邏輯的薰陶下成長起來的，即使是在國內創業，他們也大多具備全球視野，能夠密切關注國際產業鏈的動態與節奏，並在這一過程中持續校準方向、尋找突破口。

AI全球產業鏈中的大廠併購活動日趨活躍。近日，Scale AI被Meta以148億美元收購了49%的無投票權股份。Scale AI的創始人為美籍華人Alexandr Wang。谷歌「截胡」OpenAI，挖走AI編程獨角獸Windsurf的CEO（首席執行官）及其聯合創始人，其中一位也是華人。微軟斥資6.5億美元收購Inflection AI的專利授權，並還聘用了這家初創公司的大部分員工。這些案例中頻現華人身影。

這些收購提升了華人在AI創始團隊中的地位與影響力，進一步提高了華人在美國AI領域的認可度和身價。許多技術骨干帶着經驗和模式回到國內，特別是回到深圳。

當前，深圳正在成為AI人才迴流和落地的關鍵承接地。跨國大廠在派遣人員拓展中國市場時，往往優先派出有成就且值得信賴的華人。深圳的英偉達產業鏈、聯想南方中心等，就是這些華人的用武之地。曾主導特斯拉上海工廠建設運營的朱曉彤，以及特斯拉全球副總裁陶琳，亦是這一趨勢的典型代表。

從全球產業鏈中離職並回到深圳創業的人才，正在構成深圳AI人才結構的重要來源。他們廣泛活躍於深圳的創新生態中，雖多較為低調，甚至採取代持股權等方式保持隱身，但卻在產業實踐中發揮關鍵作用。

大型鏈主企業在全球產業鏈中長期形成的合作體系與人才機制，不僅為這些人才的成長提供了制度保障，也為深圳AI產業提供了豐富的「迴流型」資源。許多回國創業者已獲得國際大廠的投資或技術支持，並藉此在國內迅速完成技術轉化、組織重建與產品落地，成為全球資源與本地實踐間的高效接口。此外，許多人才也依然可以活躍在國際學術會議，尤其是全球供應鏈開發者大會上，並保持進出自由。在他們的帶動下，深圳已逐漸形成人才流動、培育與再成長的良性機制，有望培育出更多面向全球、鏈接資源、聚焦硬核技術的本土企業。

未來，深圳有望通過打通市場、資本、基礎設施和人才等關鍵環節，持續釋放AI產業增長潛能，探索契合自身稟賦的獨特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