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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6 18:52
南方財經記者 陳思琦 吳佳楠 石恩澤 深圳報道
你是什麼時候成為「深圳人」的?
是拖着行李箱,在深圳北站看到那句「來了就是深圳人」標語時?是來深求職,住進應屆畢業生15天免費公寓時?還是懷揣創業想法,拿到免租辦公場地鑰匙時?
深圳,一座少有「深圳人」的城市,亦是一座全都是「深圳人」的城市。
45年,數以千萬計的人從四面八方來到深圳逐夢,從基建工程兵、「三來一補」打工潮,再到電子信息產業吸引大學生、工程師、金融從業者湧入,再到如今的歸國科學家、「北上」創業港青、高新技術人才,一次次的產業升級,帶動了深圳一波波的人口變遷。
深圳市統計局數據顯示,1980年深圳常住人口33.29萬人,人均地區生產總值僅835元;2024年人口規模發展爲1798.95萬人,人均地區生產總值提升至20.57萬元。
45年,深圳經濟特區用GDP年均增長18.8%的奇蹟,將「三來一補」的縫紉機聲,譜寫成驅動AI、機器人的代碼雨。
深圳的「逐夢人」永遠在路上——他們帶着不同鄉音,卻共享一種精神基因:敢闖、敢試、敢為天下先。
荒灘上的弄潮兒
今年8月,A股「果鏈一哥」、市值超3000億元的立訊精密向港交所遞交上市申請。若順利,立訊精密將是今年下半年港股最大IPO之一。
立訊精密創始人王來春則是第一代「深圳人」——廠妹。
20世紀80年代,王來春初中輟學來到深圳。彼時深圳經濟特區建立不久,大量港澳臺資、外資湧入深圳,「三來一補」工廠里,廠工來自全國各地。
糧票制度的突破是深圳給外來打工者的第一個驚喜。當時全國還在實行糧食統購統銷,但深圳率先改革,外來務工人員可以用糧票兑換糧食,也可直接在市場上購買,這為大量勞動力湧入掃除了物質顧慮。
1988年,王來春進入富士康成為線裝事業部一名廠工,靠着艱苦奮鬥與不斷學習,從普通員工中脫穎而出,做到了管理數千人的「內地員工最高職位」。
當王來春在流水線上忙碌時,1987年,43歲的任正非在深圳灣畔的兩間簡易廠房里創辦了華為。深圳市檔案館存有一張微微泛黃的營業執照,企業名稱:深圳市華為技術有限公司,註冊資本只有2.1萬元。
看似簡單一張執照,實為時代的突破性創新。1987年深圳市政府出臺《關於鼓勵科技人員興辦民間科技企業的暫行規定》,鼓勵高科技人員以技術專利、管理等要素入股。華為之外,不到一年時間,深圳共批准興辦民營企業104家。
1995年,王傳福在深圳註冊比亞迪公司,從做電池起家,后來毅然轉型汽車製造。當時沒人能想到,這家小公司未來會成為新能源汽車全球領跑者。
1999年,32歲的王來春毅然決然離開了富士康,十年工作,她看到了中國本土製造的升級機遇,決定與哥哥王來勝共同收購中國香港立訊公司,干起老本行——連接器生產。誰又能想到,這家從代工起步的小企業,日后將成為市值千億的蘋果供應鏈巨頭。
這些「弄潮兒」的故事,構成了深圳最初的底色。華強北則是這個時代的地理標誌——從最初生產電子元件、音響設備,到后來成為全國最大的電子元器件集散地,華強北書寫了「中國電子第一街」的傳奇,無數小老闆在這里攢機、組裝,然后發往全國各地。
截至2000年,深圳常住人口已達到701.24萬人,二十年增長了二十多倍。完成了「原始積累」,一個新的時代大潮即將襲來。
高交會上的尋機者
1999年,中國加入WTO前夜,深圳舉辦多年的「荔枝節」換成了一個全新展會——中國國際高新技術成果交易會(簡稱「高交會」)。
馬化騰的事業轉折點就發生在1999年首屆高交會上。彼時,騰訊創立才一年,OICQ(QQ的前身)第一個版本上線,不到9個月註冊用户就突破100萬,但公司賬面僅有1萬元現金。
是尋求增資,還是把騰訊賣掉?陷入抉擇的馬化騰,抱着改了66次、二十多頁的商業計劃書跑遍高交會偌大的會場,意外拿到了騰訊發展史上至關重要的第一筆220萬美元風險投資。
深圳不只有春天的故事,還有秋天的故事。每年秋天,全世界目光聚焦深圳,這里展示着最前沿的科技,也連接着資本與創新,高交會成為深圳創新創業的催化劑。
2006年第八屆高交會,26歲的汪滔同樣找到了自己的機遇。
當時無人機還只是少數極客的玩具,汪滔卻看到了其在航拍領域的巨大應用前景,在深圳城中村一間20平方米民房里創立了大疆。高交會上,汪滔帶來一架小直升機模型,「DJI自主駕駛直升機系統」首次收到了訂單。
到2010年前后,伴隨着互聯網技術的迅速發展與普及,創客文化風起雲涌,北京車庫咖啡、深圳柴火創客空間等新型孵化器接連誕生。
如何讓更多創意驗證落地?高交會之外,深圳那時還推出了一系列創新創業賽事與孵化計劃,南山區「創業之星」大賽就極具代表性。
2013年,33歲的麻省理工學院博士黃源浩學成回國,來深創辦奧比中光。彼時,3D視覺感知技術在國內是一個絕對新鮮的事物,「投資人不瞭解,都不敢投錢。」
同在2013年,黃源浩帶着奧比中光參加「創業之星」大賽,一舉拿下企業組優勝獎,資本循聲而來。幾年后,奧比中光成為繼蘋果、微軟、英特爾后,全球第四家、亞洲第一家可以量產消費級3D傳感器的企業。
這十幾年,華為也迎來快速發展期。2005年至2015年,華為研發投入累計超過2400億元人民幣(370億美元),近8萬名研發人員和遍及全球的16個研發中心,確保了華為在技術和市場上的持續領先。
華為、中興等頭雁身后,是大批伴飛的雛雁,形成了大中小企業共同發展的「雁陣式」佈局。
深圳的產業升級帶動了人口結構的變化。據深圳市統計局數據,2015年末全市常住總人口1137.89萬人,具有大學(大專及以上)教育程度的人口達257.93萬人。與2010年相比,每10萬人中具有大學教育程度的人數由17644人上升爲22668人。
深圳從「製造」向「智造」轉型,五湖四海的軟硬件工程師成為繼產業工人之后,最受深圳歡迎的人才。
向「海」逐浪的探索者
2014年,在深圳一間侷促的倉庫里,四個年輕人圍着一臺造型奇特的打印機屏息凝神。當第一個完整的3D打印模型緩緩成型時,沒有人會想到,這家名為創想三維的企業,將在數年后成為全球消費級3D打印領域的翹楚,產品遠銷140多個國家和地區,並於近期衝刺港股IPO。
這正是深圳企業「出海」的縮影。如今,一批深圳品牌已在國際市場上嶄露鋒芒。
大疆率先打破僵局,其消費級無人機迅速佔領全球市場,目前已佔全球無人機市場70%以上份額;傳音以非洲為支點,以970萬部出貨量佔據51%市場份額,排名第一,意味着在非洲每兩部手機里,就有一部是傳音。
更令人驚喜的是,一批后起之秀開始在細分領域展現驚人創新力:雲鯨智能的掃拖機器人增加了智能温控拖布、防纏繞滾刷等一系列創新功能,企業去年海外市場收入同比飆漲近700%;拓竹科技以消費級的價格提供了接近供應級性能的產品,成為全球桌面級3D打印機行業龍頭;雷鳥創新的X3 Pro產品內置通義獨家定製大模型,成為全球首批支持可視化Live AI交互的AR眼鏡……
從無人機到智能手機,從3D打印到AI眼鏡,深圳出海企業不再滿足於簡單的代工生產或價格競爭,而是通過技術創新和品牌建設,直接在全球市場與蘋果、三星、戴森、GoPro等國際巨頭同台競技。
「90后」中山人劉靖康創立影石Insta360時,剛剛大學畢業。2016年公司從南京搬到深圳,一開始只是爲了貼近產品供應鏈,但影石創新最初幾年,卻是深圳靠近「海外」的優勢讓其快速成長。
憑藉「全景技術」的獨特玩法和優秀的產品設計,影石率先在海外出圈,海外市場的銷售佔比長期佔其營收7成以上。海外網紅的「帶貨」讓影石在亞馬遜和海外獨立站的銷售量不斷上升,與GoPro正面對抗且不落下風,產品一度供不應求。
今年影石上市,股價一路上漲,這位科創板首位敲鍾「90后」——劉靖康,成為千億市值公司掌門人。
這些出海企業的成功,吸引了新一代創業者涌向深圳。2024年,深圳新設立企業32.7萬戶,同比增長6.5%;新引進人才入户10.4萬人。
政府也從組織企業參加國際展會、對海外專利申請提供資助等方面對企業出海提供有力支撐。深圳海關數據顯示,今年前7個月,深圳累計進出口2.58萬億元,與去年同期持平,繼續位居內地外貿城市首位。
其中,出口產品的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特點凸顯,「新質生產力」領跑出口。戰略性新興產業領域中,鋰電池、純電乘用車出口分別增長37.9%、21.7%。以專用裝備、高端機牀為代表的高端裝備出口連續5個季度保持增長。
正如汪滔所説:「深圳給了我們敢為人先的勇氣,也給了我們走向世界的底氣。」
看向未來的追夢人
如今的深圳創業者,目光已投向更遙遠的未來。人工智能、具身智能、低空經濟等前沿領域,成為新的逐夢舞臺。
在深圳西麗湖畔的「機器人谷」,一場靜默的硅基革命正以燎原之勢蔓延。
這場革命的核心驅動力,並非冰冷的機械或算法,而是一羣來自全球頂尖學府的教授學者——他們放棄海外終身教職或科研機構的優渥條件,以深圳為夢想的起點,將實驗室的前沿智慧轉化為改變世界的產業力量。
2019年,張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彼時他已是國際機器人控制領域的翹楚,手握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在多倫多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期間取得多項突破性成果。而在硅谷考察時,他敏鋭捕捉到機器人硬件迭代的浪潮正在湧動。
「當機器人開始走進工廠和家庭,純粹的學術研究已無法滿足技術落地的需求。」逐際動力創始人張巍在一次訪談中坦言。
深圳完備的硬件產業鏈和西麗湖國際科教城的創新生態吸引了他——這里集聚南方科技大學、哈工大(深圳)等7所高校,形成覆蓋基礎研究、技術轉化到產業應用的全鏈條。張巍毅然辭去海外職位,加入南方科技大學創建機器人控制與學習實驗室(CLEAR Lab),將學術理想紮根於深圳的土壤。
張巍的選擇並非孤例。同在南科大執教的香港大學長聘副教授潘佳,被深圳的產業活力所吸引,成為逐際動力首席科學家。兩位頂尖學者攜手,僅用兩年時間便帶領團隊攻克了雙足機器人動態平衡控制的核心難題。
張巍的創業精神像一顆種子,在學生心中開花結果。2022年底,他的研究生尚陽星毅然休學,創辦橋介數物,專注機器人運動控制算法。
「與其重複投入,不如像博世之於汽車那樣,成為行業的‘小腦’供應商。」尚陽星説。在南科大支持下,橋介數物迅速崛起,成為人形機器人企業的「幕后英雄」。在2024年世界機器人大會上,11家參展企業使用了他的方案。
這種「教授播種、學生接力」的模式,讓代際智慧在產學研鏈條中流轉,成為「機器人谷」的創新基因。
另一位追夢人是南科大教授孟慶虎。「附近高校是創新的大腦,產業是肢體,我們就是連接的神經。」孟慶虎作為電子與電氣工程系主任,由他擔任首席科學家的元化智能,坐落在離校園僅10分鍾路程的南山智園。如今,元化智能開發的錕鋙®全骨科手術機器人已用於超百家醫院,累計開展關節置換等複雜手術4000余例。
深圳的吸引力不止於硬件土壤,還有國資基金如南山戰新投的大膽扶持,以及城市應用場景的全面開放。前有,南山區設立5億元專項種子和天使基金,允許單個項目100%虧損,支持AI和機器人創業;后有,人形機器人進車廠、地鐵站和古城巡邏,深圳以整座城市為試驗場,推行全域應用。
這些追夢人的故事揭示一個真理:真正的腦力革命,是讓頂尖智慧在產學研強磁場中激盪。當教授們在深圳「機器人谷」集結,夢想不再遙遠。
2025年,深圳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領域迎來爆發式增長。最新數據顯示,深圳目前已匯聚高層次人才超2.6萬人,國家高新技術企業數量突破2.5萬家,平均每平方公里擁有12家。在AI、機器人產業方面,深圳已集聚7.4萬余家相關企業,總產值超2000億元。
45年來,「深圳人」不斷變化。今天的深圳,早已不只是經濟的「特區」,更是夢想的集聚地。「來了就是深圳人」不只是一句宣傳語,更是一份長期主義的城市承諾:深圳尊重實干,包容試錯,鼓勵提問,也願意等待答案。
深圳日新,夢想不息。無數追夢者的點點微光,用滾燙的人生定義着夢想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