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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2 11:22
70年前的8月2日,美國現代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與世長辭。這位詩人度過了平靜而優渥的一生。他從未受困於物質生活,也從未出現在歷史的風暴中央。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的一家保險公司,擔任高管。
1955年,史蒂文斯憑藉其詩歌全集,獲得普利策詩歌獎。這份榮譽彷彿是一次迟來的追認,因為就在這一年,詩人便因胃癌與世長辭。但之后,史蒂文斯的詩歌聲譽與日俱增,甚至超過龐德與艾略特,成為彼時美國青年詩人追摹的對象。當代美國詩人,幾乎包攬了全美所有主要詩歌獎項的約翰·阿什貝利(John Ashbery),就深受史蒂文斯影響。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亟須從80年代詩歌的宏大敍事範式中轉型的中國詩人,亦發現了史蒂文斯的詩歌及詩學。受史蒂文斯「至高虛構」觀念的啓發,部分中國當代詩歌開始向內轉。可以説,透過翻譯,史蒂文斯久已成為當代中國文學地景的一部分。
融合本土與歐陸元素
人們常因美國在今日流行文化中霸權地位,因好萊塢電影、麥當勞與可口可樂的風靡,忽視美國文化及文學形成過程中的后殖民因素。推動美國文學發展的一組基本張力,乃是本土傳統的縱向構建與歐洲文學的橫向移置之間的矛盾。前者以沃爾特·惠特曼為代表。這位憑藉詞語的呼吸而非嚴苛格律寫作的自由詩先驅,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一再表示,每一出莎士比亞戲劇都是對美國人的一種侮辱。儘管惠特曼並不真正厭惡莎士比亞,但在他筆下,莎士比亞象徵着那個外在於新大陸的,卻為新大陸精英階層所推崇的所謂歐洲傳統。反對莎士比亞及其背后的文學傳統,是他確立美國本土詩歌合法性的策略。
美國詩人需要擺脫此種傳統的重荷,從看似一片空白,粗俗不堪的北美曠野之中,提煉出獨屬於這片新大陸的詩意。此種詩意,寄居於「帶電的肉體」之中,彷彿因勞作而沁滿汗水的肌肉一樣舒展開來。然而,弔詭的是,即使惠特曼,也要透過在倫敦推出自己的《草葉集》,來取得國際性的認可。他在美國本土文化影響力的擴展,仍需依賴英國出版界與評論界的定評。影響一代美國詩人的哲學家喬治·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他的學生、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Lee Frost),包括嗣后的龐德與艾略特,他們無不透過與歐洲文化界的直接接觸,反哺其在美國本土的文學聲譽。而缺乏旅歐經驗的作家往往在美國寂寂無名。
史蒂文斯同樣是受桑塔亞納哲學思想濡染成長起來的一代詩人。他尤其推重桑塔亞納的《詩歌與宗教的詮釋》一書。但和同時代許多詩人不一樣的是,終其一生,史蒂文斯沒有選擇歐洲作為其文學生涯的歸宿,或中轉節點,而是持留在美國,從事與詩歌寫作完全無關的法律及保險工作。在世俗意義上,他取得了無可置疑的社會成功。1904年至1907年間,史蒂文斯在紐約幾家律師事務所輾轉任職,后又於1908年1月受聘于美國擔保公司。1914年,他成為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公平擔保公司紐約辦事處副總裁。1916年該公司遭併購,史蒂文斯即加入哈特福德意外事故與賠償公司的總部,搬到哈特福德。他的余生便在康涅狄格州的這座首府度過。基於此,在其詩學筆記《徐緩篇》中,他宣稱:「金錢也是一種詩歌。」在陳熟悉的史蒂文斯看來,詩歌應該作為某種絕對虛構而存在,在其中,詞語透過不斷的流動與增值,在與意義的對抗中產生詩性。而金錢本身,正是社會意義上約定俗成的絕對虛構。
生前,史蒂文斯的作品不被看好,直到晚年,諸如《最高虛構筆記》之類的哲學化長詩,才逐漸為其贏得美國主流文學界認可。1923年,史蒂文斯的首部詩集《風琴》出版時,許多批評家指責這部詩集「沒有立場,沒有頭腦,沒有要旨」,認定其作者,乃是「一位矯揉造作的唯美主義者」。龐德説史蒂文斯那些夾雜着俚俗艷麗的口頭語匯的早期作品,是隨心所欲、胡亂塗寫的一團亂麻。羅伯特·弗羅斯特對史蒂文斯印象惡劣。兩人幾次見面,都以激烈的爭吵告終。1940年2月,他們最后一次在基韋斯特的卡薩瑪利亞酒店相遇。史蒂文斯批評,弗羅斯特寫的都是一些「主題」,弗羅斯特則反脣相譏,説史蒂文斯的問題在於他關注的「都是些小古董」。
很長一段時間,史蒂文斯的名字都不見於美國文學史的主流敍事。構成美國現代主義詩歌圖景的,是由龐德、艾略特及其模仿者所連綴而成的軸線,是《詩章》《荒原》與《四個四重奏》。史蒂文斯及較早認識到史蒂文斯詩作價值的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在這幅現代主義的文學拼圖中,淪為失落的板塊。
史蒂文斯文學聲譽的復興,要等到1973年。這一年,美國文學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出版了后來讓他名聲大噪的《影響的焦慮》。在該書中,布魯姆稱,「史蒂文斯是一位富於獨創精神的地道的美國詩人」,是與葉芝並列的「本世紀最強力的詩人」。他詩中的先驗哲學與自我體驗,繼承愛默生與惠特曼,而其對想象力的強調,又受到英國浪漫派詩人們的影響。由此,「史蒂文斯變成了一位各種詩質的驚人的混合體——包括外國的和本國的詩質」。
暗喻與寫作的秩序
1980年年代末期,《影響的焦慮》被譯介到國內,同樣引起震動。布魯姆對史蒂文斯的激賞,幾乎徹底扭轉了國內評論界此前對史蒂文斯的漠然態度。人們不再泛泛地稱這位美國詩人是一個耽於享樂的唯美主義者,而是讚譽其為「詩人中的詩人」、「批評家的詩人」。這年年底,「二十世紀大詩人叢書」出版了西蒙、水琴合譯的《史蒂文斯詩集》,一時間洛陽紙貴。這部書,就是雅眾詩叢新書《最高虛構筆記:華萊士·史蒂文斯詩精選》的最初版本。很大程度上,正是這一經典譯本,促成了1990年代中國詩歌向元詩(metapoetry)寫作的部分轉向。
和元小説一樣,元詩是一種自我指涉的詩歌。詩人張棗在寫於1995年的《朝向語言風景的危險旅行——中國當代詩歌的元詩結構和寫作姿態》一文中,對元詩做過如下定義:「詩是關於詩本身的,詩的過程可以讀作是顯露寫作者姿態,他的寫作焦慮和他的方法論反思與辯解的過程。元詩關注寫作本身如何在一個物質主義的時代得到承認的命題,並且時常毫不避諱地呈現文本逐步成型的過程。這便是元詩與純詩區分開來的地方:純詩雖然也承認自己終究是那本真之詩在紙頁上的投影,是一份草稿,但它仍是一份提純后的草稿,修辭的毛糙之處,被一一敉平。元詩則不然,它更傾向於像將泡騰片投入水中一樣,把詞語投入語境之中,讓讀者看到詞語在其間的沸騰與焦灼。在元詩中,詞語替代了物,它的震顫構成了一種終極現實。」
我們確實可以在史蒂文斯的寫作理論及實踐中找到元詩的淵源,在他看來:「現實是陳腐的,我們通過暗喻逃離。他只有在暗喻的王國,我們才變成詩人。」(《徐緩篇》)讀者可以窺見這些格言中新柏拉圖主義的印痕。詩人並沒有僅僅在修辭的層面理解暗喻,而是將暗喻視為事物的本質。他寫道:「將絕對之物稍稍翻轉,就是對此物的暗喻。」(同上)
在他的詩論中,語言被提升到了近乎神話的地位。因此,我們自然也要留意到史蒂文斯詩歌中語言的成色,留意到他如何在疏離了主流文學界的狀態之下,完成自我的現代主義轉向。在其作為詩人的整個創作生涯中,史蒂文斯的書寫狀態,幾乎都呈現出所謂業余寫作的樣貌。很多時候,詩人只是他下班之后的身份。而他始終作為一名恪盡職守的律師和保險從業者為人所知。在這一點上,他接近於德國表現主義詩人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 Benn)。貝恩的從醫經歷,直接刺激了他寫作其早期的關於肉體的腐朽、衰敗與死亡的,被稱為「純粹醜學」的詩歌。史蒂文斯在法律與金融領域的執業,則造就了其詩歌寫作在秩序與無序之間的微妙張力。
從《風琴》開篇的第一首詩《塵世逸事》即可看出,史蒂文斯最善於創造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結構,並透過此種邏輯結構,在賦予事物以秩序的同時,解構秩序本身:
《塵世逸事》
每當雄鹿們噠噠走過
俄克拉何馬
一隻火貓便會豎發擋住去路。
無論雄鹿們去哪兒
它們總是噠噠走過,
直到猛地
向右
拐一條弧線,
因為火貓。
或是直到它們
猛地向左
拐一條弧線,
因為火貓。
雄鹿們噠噠地前行。
火貓一蹦一跳,
忽右,忽左,
怒豎毛發
擋住去路。
后來,火貓閉上他明亮的眼睛
睡着了。(西蒙、水琴譯)
我們可以理解為何龐德會如此嚴厲地批評史蒂文斯早期的詩歌。《塵世逸事》松散的敍事,火貓與雄鹿的對峙,似乎想要將詩歌引向一個鄭重其事的,蓋棺定論般的動作。然而,這首詩的結尾卻以舉重若輕的反諷,中止了讀者的閲讀期待。以這樣一首遊戲筆墨般的輕體詩開啟其詩歌生涯,並非無心之舉。因為這首詩發表時,史蒂文斯已步入中年。可以説,他越過了青春寫作的焦慮階段,在創作伊始,就擁有了充分的寫作自覺。《塵世逸事》所採取的視點,這短促、輕盈而口語化的詩行,都類似於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短詩。這些詩,沒有對詩藝的炫耀,有的只是一種現象學般的觀察;沒有修辭層面的暗喻,有的只是純粹的事件。
「把世界簡化為幾個不朽的物體」
史蒂文斯成熟時期的詩歌,不以修辭奪人眼球,而以那表面的質朴與內在的神祕取勝。這一點,在他最為國內讀者所熟悉的《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中,體現得淋漓盡致。1980年,《詩刊》雜誌集中介紹了一批外國詩人,其中便輯錄了李文俊所譯的這首烏鶇詩。此詩遂構成了國內讀者對史蒂文斯的第一印象。
《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在體裁上,顯然受到日本和歌的影響。但其所體現的玄思,則與和歌的幽微大異其趣。在原文中,史蒂文斯並沒有明確指出他所描寫的是何種鳥,而是簡單地為之冠以「blackbird」之名。他小心翼翼地去除了附着在「blackbird」之上的象徵意義,將它還原成棲居於慘淡光線與光禿樹枝之上的唯一的,本質性的元素。詩人于堅的《對一隻烏鴉的命名》,顯然是對史蒂文斯的「blackbird」的直接回應。而由這首詩開始,后現代書寫的解構主義範式在漢語世界中得到確立。
但單純的解構,並不足以概括史蒂文斯所創造的詩歌事件。我們應該留意到這位詩人與視覺文化,尤其是法國后印象派繪畫之間的關係。美國文學評論家海倫·文德勒(Helen Vendler)曾寫道:「史蒂文斯在保羅·克利和塞尚的畫作中,都看到了自己作為一名現代主義詩人想要創作的那種作品⋯⋯史蒂文斯喜歡塞尚的風格,你可以説,他把世界簡化為幾個不朽的物體。」每逢周六,史蒂文斯都會在家中,細細鑽研現代歐洲藝術作品的畫冊,從中汲取靈感。
當史蒂文斯在《徐緩篇》中表示,「一個茶杯比整體世界更容易接納暗喻」的時候,我們不能聽到塞尚的回聲,這位畫家曾説過:「用一個蘋果,我可以震驚巴黎。」在塞尚的畫中,那些取自現實世界的事物發生了變形。他幾乎是按照現象學的原則在做畫。他所描繪的,不再是現實世界的鏡像,而是客體在主體心靈之上的投影。於是,正如《新標準》雜誌的專欄作家哈里·克拉夫(Harry Cluff)在《塞尚的詩人使徒》一文中所説的,「蘋果變得星球般龐大,山脈變得既巨大又微小,普通人的面孔變成了複雜的密碼和令人着迷的面具。通過對這些主題的本質特質的把握,塞尚發現了物質世界中一種未被歌頌的和諧」。
我們可以在史蒂文斯的詩歌中,發現此種對平凡事物的關照。但難能可貴的是,此種關照沒有在他筆下沉淪為一種瑣碎的日常書寫。收入《風琴》的諸如《冰淇淋皇帝》《星期天早晨》的早期詩歌,最能體現這種從日常材料中滲透的靈韻。史蒂文斯后來曾自述,《冰淇淋皇帝》抓住了「詩歌中必不可少的華麗」。這首詩「幾乎成功地抵抗了智力」。自問世以來,它就像史蒂文斯的眾多代表作一樣拒絕闡釋。然而,僅僅是「The Emperor of Ice-Cream」這一短語的發明就極富張力。一面是甜膩的,受人歡迎的消費品,一面是自中心主宰一切的至高權力。而史蒂文斯斬釘截鐵地表示:「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這讓人聯想起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中的一句臺詞,在第4幕中,當其他角色在尋找屍體時,哈姆萊特對克勞狄烏斯説:「Your worm is your only emperor for diet: we fat all creatures else to fat us,and we fat ourselves for maggots(朱生豪譯文:蛆蟲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我們喂肥了各種的牲畜給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給蛆蟲受用)。」由此可見,在史蒂文斯的詩中,作為潛文本存在的典故的穿插,往往如同密碼般晦澀。即使一個尋常而普通的表達,也可能暗含深意。透過與莎士比亞的對照,史蒂文斯將這些俗艷的詞藻,捆紮進一首幽暗而神祕的詩歌之中。刻意斷裂的邏輯,反而將日常事物昇華為一種暗喻。只需要簡單的幾個物體,幾個意象的輾轉騰挪,史蒂文斯的詩歌便自行構成了一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