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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7 08:53
「邛竹杖」,即筇竹杖,因產於蜀地的古邛都國而得名,筇,邛地所產之竹也。中國現今存世最早的竹譜類著作晉戴凱之《竹譜》就曾提到:「竹之堪杖,莫尚於筇。」筇竹杖出現在大夏,可能是宗教或信仰的原因。用筇竹製成的杖或有其神聖性——若是權杖,象徵身份與地位;若是神杖,則用以祭祀以通神。本文選摘自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器服物佩好無疆:東西文明交匯的阿富汗國家寶藏》。
「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
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張騫(約公元前164年—前114年)從長安北部的甘泉宮出發,出使西域,這是中外交流史上里程碑性意義的大事件。十多年后的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歷經重重磨難的張騫回到長安,向漢武帝稟報在西域所見所聞,其中特別提及他在約公元前129年訪問大夏時遇到的一件奇特之事:
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今使大夏,從羌中,險,羌人惡之;少北,則為匈奴所得;從蜀宜徑,又無寇。
原來,張騫在大夏期間,見到了產自中國蜀地的卭竹杖與布料,這讓身為蜀人的張騫十分驚訝。經過一番詢問,大夏人告訴張,這是他們從數千里之外的身毒(Hindu,即古印度)買來的,而身毒的蜀物,則是從中國的西南直接進入的,也就是説,漢地和大夏之間,除了張騫經西域鑿空的道路(我們稱其為「張騫道」)之外,當存在當時漢人所未知的經身毒之「身毒道」。這就説明,雖然大夏距離漢地(中國)有萬里之遙,但是從漢地西南經身毒可能是存在交通路線的,如果開通這條線路,就可以避開沙漠之地的危險和匈奴人的騷擾,距離上還縮短了不少。武帝聽后,「欣然,以騫言為然」,「乃令騫因蜀犍(今四川宜賓)為發間使,四道並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然而,這些西南夷,「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漢使受阻於昆明國(今雲南大理一帶),甚至被殺,致使這次外交行為以失敗而告終,這也直接導致了漢武帝后來發動平西南夷的行動。
所謂「邛竹杖」,即筇竹杖,因產於蜀地的古邛都國而得名,筇,邛地所產之竹也。蜀地,狹義所指,是晉常璩《華陽國志》中的蜀郡(今成都周邊);廣義所指,是以四川盆地為中心的廣大周邊地帶(即今四川省大部),最北可達秦嶺南麓的漢中,最南則是與雲南相接的古邛都國。漢武帝徵西南夷之后,以邛都為越嶲郡(即今西昌),而筇竹即產出於此。筇竹杖有「杖之極」之譽,中國現今存世最早的竹譜類著作晉戴凱之《竹譜》就曾提到:「竹之堪杖,莫尚於筇;磥砢不凡,狀若人功。」
領域面積南北在興都庫什(HinduKush)山脈和阿姆(Oxus)河之間,當時的統治者主要是印歐人種的東支——遊牧民族斯基泰人(Scythians),亦即《史記》與《漢書》中的「塞」或「塞種」,古波斯稱其為塞克人(Saka)。該地名巴克特里亞(Bactria),乃來自古波斯和古希臘人的稱呼,這里曾是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東部的一個行省,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前323年)東征后,希臘人在這里建立了長期的政權,先后經歷亞歷山大大帝、塞琉古王朝(Seleucid Empire)和希臘化的巴克特里亞王國(Greco-Bactrian Kindom)三個時期,直至約公元前2世紀中期(約公元前145年)被遊牧的塞克(塞種)人所取代,隨后又被另一支遊牧的月氏人所佔,希臘人的統治中心則移至今巴基斯坦西北部的犍陀羅地區。公元1世紀中期,月氏五部之一的貴霜統一諸部,擴張為強大的貴霜王朝(公元55—425年)。張騫到訪該地,正是月氏人侵佔這里之后不久。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國際貿易,當以奇珍異寶和重要特產為主,因此大夏人所進口的所謂「蜀布」,可能即是西漢時蜀地所出的一種被稱為「黃潤細布」的名貴布料。
然而,竹杖呢?大夏到身毒,路途遠不説,還多隔大山大川,如橫亙南北長約1600公里、平均海拔約5000米的興都庫什山脈,還有讓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卻步的印度河,大夏人卻不辭辛勞從身毒購買萬里之外運來中國蜀地出產的筇竹杖,若非此杖有特別之用途,又何以如此大費周折?更何況,大夏與蜀地之間沿途經過廣大面積的印度和緬甸,本來就盛產竹子,中國西南和印度之間,又有大山大河(如橫斷山區,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和獨龍江等)並聚奔流,橫斷東西,身毒人又為何要不惜經歷艱難險阻,到中國蜀地販賣只不過是竹子做成的手杖?
古印度影響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部法經《摩奴法典》,乃是婆羅門教祭司以維護種姓製度為根本目的,根據吠陀經典、累世傳承和慣例編成的教律與法律之集成,約成書於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2世紀中,其中提到了希臘人(Yavanas)、塞人(Sakas)、中國人(Cinas),還列有多條與手杖相關的內容和制度。
《摩奴法典》沒有説明,制杖的材料是木還是竹,但由「婆羅門的手杖要高達發部,剎帝利的高達額部,吠舍的高達鼻端」可知,在古印度,等級越高之人,所持之杖越高。衆所周知,種姓等級制度是印度社會的賴以維繫的基礎,而僅憑杖的高低就可以清晰地辨識持杖人的身份,可見杖之重要性。既然大夏人從身毒能夠買到筇竹杖,就説明市場不會只因大夏人的需求而存在,而是該杖可能在古印度也廣受歡迎——或許筇竹杖被賦予一定的神異性,抑或正可以滿足婆羅門規定的「這些手杖都應該是筆直,無瑕疵,美觀,毫無可怕處,帶皮和沒有見過火的」之類的宗教需求,儘管是印度本地就盛產竹。
巴克特里亞地區的用杖制度,當更多體現希臘化的影響,但杖的高低與身份地位相關,當是共通的。亞歷山大帝東征之后,希臘眾神的影響遠播希臘化的東方——其中最重要的神,當然是希臘神話中眾神之王、天地萬物的最高統治者宙斯。在巴克特里亞的廣大地區,均發現了無處不在的宙斯神的影響,如希臘人建造的阿伊哈努姆(Ai Khanoum)古城遺址中,一座帶壁龕的瑣羅亞斯德建築樣式的神廟中,出土了巨大的宙斯神足部石刻,並據此推算,宙斯塑像的身高可能高達5至6米(圖1)。
如今位於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西北約50公里處的塔克西拉(Taxila)遺址出土的希臘化時期文物,體現出濃厚的希臘文化影響。塔克西拉出土早期希臘化時代的硬幣,通常正面是亞歷山大大帝頭像,背面是宙斯持杖就坐於寶座的形象(圖2a-d)。從一枚發現於該地硬幣的清晰圖片來看,宙斯手中的神杖,清晰地顯示出「節」狀樣式(圖2d)。
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內的原巴克特里亞地區的一處神廟遺址,發現赫爾墨斯的金像,其手中的杖,也同樣呈現出「節」狀(圖3)。
希臘人之后,公元前4世紀后期至公元前2世紀初期,塔克西拉一度是孔雀王朝的統治地,公元前180年,希臘化的大夏人重新返回該地區,古希臘文化也再次在此紮根,從而使其后來成為犍陀羅(Gandhara)藝術的中心之一,故而此地如張騫所云,「其俗土著大與大夏同」。而亞歷山大大帝時期遺存下來對於希臘神的敬仰,一直延續,特別是眾神之神的宙斯,在這些希臘化的土地上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如Antialkidas時期(公元前115—95年在位)硬幣,正面是國王持矛像(圖4a),背面則是宙斯持杖站在象徵塔克西拉的大象旁邊,大象頭頂站立宙斯的從神勝利女神(Nike)(圖4b);另一枚同時期的硬幣背面,宙斯持杖端坐於寶座,面前則有一頭象徵塔克西拉的大象向其作臣服狀。
再如國王Maues時期(公元前90—前80年在位)的一枚硬幣,正面是高大的宙斯將手搭在Maues身上,以象徵君權神授,反面是宙斯的侍神、持杖的勝利女神像,細觀之,杖是有「節」的(圖5a);另一枚同時期硬幣上,正面是宙斯端坐於神座,手中託立勝利女神,象徵塔克西拉的大象作臣服狀,反面是持棒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cules)(圖5b);還有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分別使用了象徵塔克西拉的大象和象徵赫爾墨斯的蛇杖(圖5c)。
而Archebius時期(公元前90—前80年)和Azes I時期(公元前57—前35年)硬幣的背面宙斯神像,手中的杖均再度出現了清晰的「節」的形狀(圖6a-b)。
上述巴克特里亞和犍陀羅地區發現的硬幣和金像中,宙斯與赫爾墨斯等希臘神手持之神杖,甚至包括宙斯的神座,出現許多非常明顯的「節」的處理,顯然不是偶然的,其中當暗含某種未知的象徵性。這種「節」,還見於統治中心在黑海北岸的西支塞人之器物,如幾座公元前4世紀晚期高等級墓葬中出土的數件金箭囊,紋飾精美,表現的是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神話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生涯故事,畫面上在寶座就坐的希臘伊塔卡島國王奧德修斯(Odysseus),手中之杖,「節」的形式清晰可見,就像竹子一樣,而不同於其他人物形象手中的杖(圖7)。
今阿富汗朱茲詹(Jowzjan)省省會席巴爾甘(Sheberghan)附近蒂拉丘地(TillyaTepe)1978年的考古發掘,共發現1男5女6座墓(另有一座墓之前被盜),男墓主地位最為尊貴,可能是某位首領級的人物;5座女性墓中以出土了王冠的第6號墓等級最高,該墓主胸口放置了一面中國西漢晚期的銅鏡,右手邊還發現一根金杖,左腳底部放置了一面有柄銅鏡;在第2號、3號等級較高的女子墓中也各發現漢代銅鏡一枚(圖8-10)。
通常認為,銅鏡有鈕式和柄式兩種系統,中國銅鏡是鈕式鏡的代表,西方從兩河流域、古埃及到古希臘以及羅馬時代以降,均是柄式鏡。銅鏡在中國有着特殊的象徵意義,制鏡的原則主要是法天象地,用在墓葬中,則被賦予映照宇宙、溝通天地的功能。蒂拉丘地3座墓中發現的3枚銅鏡,從放置在胸口位置來看,當不能僅僅以照容的功能來解釋,而説明某些中國與銅鏡相關的信仰,可能外傳至此地,抑或可能被賦予新的意義。這里的重點,是6號墓主右手位置發現的金杖,與該墓發現的王冠之功能一樣,毫無疑問是墓主身份與地位的象徵(圖11a)。
值得注意的是,該金杖,中空,呈「節」狀處理——這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竹子中空和逐節而生的特徵。無獨有偶,歐亞草原古代遊牧民族高等級墓葬中亦有帶節權杖實物出土,而意大利塔蘭托地區出土的一根古希臘金杖,亦顯示了清晰的「節」的處理(圖11b/c)。
自然界中的「節」,莫過於竹之節,這也是竹子的一個重要特徵。這些希臘化地區所見之「節」的原材料,是木是竹,暫無從得知。從工藝層面而言,木杖製作成節狀,當然是一件費力的事情,但如果是宙斯或赫爾墨斯這樣重要的神所用,即使是費事亦可理解。巴克特里亞地區和塔克西拉地區圖像中神的手杖何以要處理成「節」狀?事實上,古希臘藝術中(如陶瓶繪畫、雕塑等),宙斯、赫拉(Hera,與宙斯分享權力的共治者)等神手中的杖,很多有「節」的處理(圖12),這種傳統一直延續至古羅馬,甚至出現了直接模擬竹節的青銅燈座(圖13)。
這表明,儘管古代歐洲並不產竹,卻仍然出現了大量模擬竹節的器物,與早期中國大量竹節形器物有可能存在淵源關係(圖14),其中隱藏的東西文化交流的密碼,有待進一步的討論。
筇竹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節大。筇竹杖,這種產於萬里之外的物產,之所以出現在大夏,從「物以稀為貴」的角度來理解大概只是表象層面的,從宗教或信仰方面的功能恐怕纔是核心。由於有機質均已腐蝕無存,蒂拉丘地中原本有無埋入竹杖,無從考察,但巴克特里亞地區發現的希臘化硬幣和圖像中宙斯神杖「節」的處理、模擬成竹節形的金杖,似乎均在表明,大夏人千辛萬苦地進口蜀地的筇竹杖,其功用,當是筇竹滿足了大夏人的某種信仰或觀念,用筇竹製成的杖或有其神聖性——若是權杖,象徵身份與地位;若是神杖,則用以祭祀以通神。
(作者系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策展人。《張騫在大夏見筇竹杖之謎》第二部分「竹之道:從蜀地到西南夷地區」因篇幅所限從略,本文選摘的第一部分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