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低價戰，光伏能翻身嗎？

本文來自格隆匯專欄：能源新媒，作者：馬金星、高星

2024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內卷式」競爭以來，從防止「內卷式」競爭逐步升級為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反內卷」逐步成為我國的戰略任務。

2025年7月1日，中共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明確提出「縱深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要聚焦重點難點，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引導企業提升產品品質，推動落后產能有序退出；規範政府採購和招標投標，加強對中標結果的公平性審查；規範地方招商引資，加強招商引資信息披露；着力推動內外貿一體化發展，暢通出口轉內銷路徑，培育一批內外貿優質企業；持續開展規範涉企執法專項行動，健全有利於市場統一的財税體制、統計覈算制度和信用體系；引導干部樹立和踐行正確的政績觀，完善高質量發展考覈體系和干部政績考覈評價體系。」這意味着我國產業經濟將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1.0階段的「規模調整」轉向2.0階段的「制度重構」。

光伏產業作為「內卷式」競爭的典型行業，行業內存在的產品同質化嚴重、低價惡性競爭等問題嚴重製約了國內大循環的暢通和行業的高質量發展。破除「內卷」、構建良性競爭生態，已成為推動光伏產業邁向高質量發展的重要突破口。

我國光伏產業現狀

「雙碳」目標政策推動與地方「產能換GDP」導致光伏製造端產能盲目擴張，價格惡性競爭、產品高度同質化等問題日益凸顯，導致光伏製造企業財務狀況明顯惡化，多家企業信用評級下調，行業信用水平惡化。

近年來，光伏產業作為實現「雙碳」目標的重要支撐領域之一，在政策的推動下光伏裝機需求快速增加，帶動了製造端產能持續擴張。與此同時，為實現GDP增速目標，部分地方政府迫於壓力過度招商引資。而光伏產業作為投資周期短、風險相對較低且回報速度快的產業之一，一度被地方政府視為刺激經濟快速發展的主要增長點，普遍採取「產能換GDP」模式，通過土地優惠、税收減免、廠房代建等條件吸引項目落地。

根據中國光伏協會（CPIA）數據統計，2024年，我國多晶硅料、硅片、電池片和組件有效產能，分別為339.40萬噸/年、1394.9GW、1426.7GW和1388.9GW，分別佔全球的95.2%、96.7%、91.3%和83.3%，各環節生產能力已經遠超新增裝機需求（2024年全球新增光伏裝機為530GW）。我國光伏產業供需嚴重錯配。

進入2024年，隨着國內裝機需求增速的放緩，海外貿易環境不確定性加劇，疊加地方政府對市場的不當干預，產能退出機制不暢，光伏產業「無序化」競爭態勢進一步加劇。

在行業供需嚴重失衡的局面下，光伏產業各環節產品價格快速下跌，多晶硅料、硅片、電池片和組件2024年全年跌幅，分別高達40%、56%、40%和30%左右。2025年上半年，光伏產業鏈產品價格仍延續下降態勢，跌破行業內優秀企業的現金成本后並持續低位運行。

根據PVinfolink數據統計，截至2025年6月底多晶硅料、單晶N型硅片（182mm*183.75mm/130μm）、TOPCon電池片（182mm*183.75mm）和TOPCon組件平均價格分別跌至35元/kg、0.9元/pc、0.235元/W和0.68元/W，分別較年初下降10%、11%、16%和4%。

2024年以來，隨着光伏產業鏈產品價格快速下跌，疊加N型電池技術全面替代P型，光伏產業結構性過剩格局加劇，P型電池產線變為「無效產能」和「落后產能」，減值損失對光伏製造企業的利潤侵蝕嚴重，光伏產業盈利空間遭受嚴重擠壓，現金流狀況明顯惡化。

2025年上半年，光伏產業鏈各環節價格已普遍擊穿現金成本線，多晶硅料、硅片及電池片環節平均開工率僅維持在50%左右，「量價」縮減導致企業經營壓力明顯加大。為維持運營資金需求，多數光伏製造企業被迫加大債務融資規模，導致資產負債率攀升，財務風險顯著上升。

光伏製造企業盈利能力和現金流狀況惡化導致其償債能力指標明顯弱化，疊加金融機構對光伏領域的信貸投放趨於審慎，融資難度進一步拉昇。2025年，多家光伏產業鏈企業遭遇主體信用等級下調。

針對「反內卷」實行的具體措施

破除「內卷式」競爭已成為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關鍵。為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多部門聯合行業協會共同推動光伏產業「反內卷」的治理工作，政策端用法律界定合規底線，行業協會端配合政策落實，光伏產業各環節產品價格2025年下半年開始回升。中國光伏製造業正經歷深刻的價值重構。

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內卷式」競爭以來，直至當前中共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明確要求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破除「內卷式」競爭已成為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內在要求和關鍵舉措。為深入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工業和信息化部（以下簡稱「工信部」）黨組書記、部長李樂成於2025年7月3日主持召開了第十五次製造業企業座談會，聚焦依法依規綜合治理光伏行業低價無序競爭問題。

隨后，同年8月19日，工信部又會同中央社會工作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務院國資委、市場監管總局、國家能源局六部門聯合召開光伏產業座談會，就規範市場秩序、引導產能退出、遏制低價銷售及強化行業自律等方面做出部署，旨在推動光伏產業發展由規模擴張向質量提升轉變，引導產業擺脫「內卷式」惡性競爭格局。

為破解光伏產業面臨的「增產不增利」困境和「內卷式」惡性競爭問題，國家相關部門與中國光伏行業協會（CPIA）協同發力，圍繞「產能調控」與「價格規範」雙核心，持續推進「反內卷」治理工作。2024年以來，我國針對光伏產業「反內卷」的政策密集出臺。

2024年11月，工信部正式印發《光伏製造行業規範條件（2024年本）》，顯著提升了對新建及改擴建光伏電池與組件項目的平均光電轉換效率要求，並於2025年9月發佈《硅多晶和鍺單位產品能源消耗限額》徵求意見稿，進一步收緊多晶硅料生產環節的能耗標準，旨在通過技術門檻倒逼企業加強技術創新與產品升級，加速低效和落后產能退出市場。同時，《光伏製造行業規範條件（2024年本）》將新建和改擴建項目的最低資本金比例統一提高至30%，以抑制行業的非理性擴張衝動。

在法律層面，我國修訂了《反不正當競爭法》，明確將「以低於成本的價格銷售商品」界定為違法行為。同時，完成了《價格法》施行27年以來的首次重大修訂。此次修訂在低價傾銷行為的認定標準和提升違法成本等層面實現了重要突破，為維護行業合理價格水平提供了堅實的法律依據。

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中國光伏行業自律機制逐步建立健全。2024年10月18日，中國光伏行業協會首次公開發布光伏產業鏈各環節成本底線，爲規範市場秩序與遏制低價惡性競爭提供明確的參考依據。同年12月，33家主流光伏製造企業共同簽署行業自律公約，約定2025年起實施以「配額制」為核心的產能調控措施，通過集體減產緩解供需矛盾。

在多重政策的刺激帶動下，多晶硅料、單晶N型硅片（182mm*183.75mm/130μm）、TOPCon電池片（182mm*183.75mm）和TOPCon組件平均價格，已於2025年9月17日分別回升至51元/kg、1.7元/pc、0.31元/W和0.69元/W。

未來中國光伏製造業的發展新範式

光伏產業鏈各環節產品價格雖在政策的刺激下有所回升，但供應過剩並未得到更多根本性的解決。因光伏產業全球化、市場化程度高，政策端應通過法律規範、市場監管、糾治政績觀偏差等措施維護公平有序的市場環境，行業協會應配合中央部署引導企業立足技術創新、產業升級等實現優質優價，以「政府引導+行業協同+企業轉型」三方聯動機制引領光伏產業破除「內卷式」競爭。

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和國家相關部門雖已出臺各項組合措施，光伏產品價格短期受政策刺激而有所回升，但產能過剩的格局並未得到根本性的解決。

首先，目前「控產保價」等具體政策主要由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層面去執行，因行業協會主導的倡議與自律公約缺乏強制約束力，且下游採購主體以中央及地方國有企業為主，其在招標過程中長期存在的「唯低價論」傾向，導致限價措施在實際執行中難以全面落實。例如，中國光伏協會於2024年10月明確發佈了成本價格底線，但此后仍出現低於成本價的招標項目。

其次，因光伏製造端企業以民營企業為主，全球化、市場化程度高，政策端難以直接複製鋼鐵、水泥等行業的供給側改革模式。

因此，光伏產業「反內卷」需要建立多層次治理體系。一方面，需要強化政府層面在法治框架下的政策剛性約束，同時糾治政績觀偏差；另一方面，行業協會應協助政府落實「反內卷」措施，並引導企業通過技術創新和差異化競爭擺脫低水平價格戰，以「政府引導+行業協同+企業轉型」的三方聯動機制帶動光伏產業形成健康有序市場的競爭格局。

政府層面：強化宏觀治理與法治保障

政府在治理「內卷式」競爭過程中應堅持以市場化兼具法治化手段為主、行政措施為輔的原則，為行業設立明確的規則框架和底線紅線。

1.完善法律法規體系：依託《光伏製造行業規範條件（2024年本）》在技術指標、能耗標準、資本金比例等方面的硬性約束，加速淘汰落后與低效產能。同時，充分發揮新修訂的《反不正當競爭法》與《價格法》的威懾作用，明確將「低於成本價銷售」定性為違法行為，為打擊惡性「價格戰」提供堅實的法律依據。針對光伏技術迭代快、創新密集的特點，建議通過提高侵權法定賠償額度、研究制定《商業祕密保護法》、優化知識產權訴訟流程等方式，構建更為嚴格的知識產權保護網絡，激勵光伏製造企業原創性技術創新，減少行業內同質化競爭。

2.加強產能調控與監管：光伏產業「內卷」的深層根源在於供給側產能嚴重過剩。儘管行業協會已牽頭推行「配額制」督促企業減產，但其約束力有限。政府可借鑑鋼鐵、水泥等行業成熟的供給側改革經驗，例如嚴控新增產能、鼓勵行業兼併重組等。但考慮到光伏製造端企業以民營企業為主，全球化、市場化程度高，政府應利用法治化兼具市場化的方式推動落后和低效產能有序退出，避免過度干預市場。

3.規範地方政府招商引資與政績考覈：部分地方在招商引資中過度追求GDP增速，通過提供不當補貼和優惠政策盲目上馬光伏項目，是導致產能過剩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我國中央政府應強化招商引資審查與公開。例如：推行「涉企優惠政策目錄清單」制度並向社會公開；建立「招商引資信息披露平臺」，強制市縣兩級政府在項目簽約后規定時限內公開投資規模、優惠內容、績效目標等關鍵信息，並納入省級公平競爭審查數據庫，未公開項目不得撥付財政資金。同時，我國中央政府應重塑干部政績考覈體。例如，降低GDP考覈權重，增加營商環境、政府信用、公平競爭審查率、政府債務風險等約束性指標等。

4.嚴禁地方政府干預市場出清：地方政府不僅是此前產能擴張的重要推手，如今也成為產能出清過程中的關鍵阻力。這主要體現在：首先，政府在早期階段主導或資助建設的工廠和園區，一旦企業退出或倒閉，將形成巨大的沉沒成本，進一步加劇地方政府的債務壓力。其次，地方政府通過產業投資基金等渠道對本地光伏企業進行投資，出於避免投資損失和維持政績的考慮，地方保護禁而不絕。因此，為建立真正有效的產能退出機制，中央政府有必要對地方政府行為加以剛性約束，明確禁止直接干預企業運營，同時致力於完善市場化退出渠道，降低產能退出的社會成本與實施阻力。

行業協會層面：發揮橋樑與自律作用

光伏產業參與主體主要為民營企業，市場化程度高，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單一的行政調控手段效果有限，操作難度較大。若政府過度干預，不僅容易影響國內市場的良性競爭，而且可能引發國際貿易摩擦，例如歐美等國以「反規避」「碳足跡」等名義設置貿易壁壘。

與鋼鐵和水泥行業相比，光伏產業全球化程度更高、供應鏈分佈更廣，推進結構優化與產能協調的複雜性和阻力更大。在這一背景下，中國光伏行業協會作為連接政府與企業的橋樑，應積極發揮紐帶作用，推動行業內企業自覺遵守法律法規，實現行業自律。

控量：中國光伏協會應督促企業落實「去產能」政策目標，協調企業自覺減產控產，暢通落后產能退出渠道等。同時，協會在引導行業產能整合過程中，需要高度重視其合規風險。例如，近期由頭部企業提出的聯合「收儲」計劃，其聯合限制產量、固定產能或統一控制投放規模等行為可能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

保價：中國光伏協會則應配合政府定期發佈成本價，並建立誠信溯源機制，對低於成本價和質量不達標的企業進行實時通報。

企業層面：自律自覺，聚焦技術創新、產品質量與全球佈局

光伏製造企業作為破除「內卷式」競爭的核心主體，應自覺自律，轉變發展理念，從盲目擴張轉向價值創造，從同質化價格戰轉向差異化技術戰，從短期逐利轉向長期可持續發展。雖然過程伴隨陣痛，但此為中國光伏製造業實現價值重構、邁向高質量發展的必經之路。

未來展望

光伏產業「內卷」的深層根源在於供給側產能嚴重過剩，產能出清是解決光伏產業「內卷」的根本。未來，在法治的保障下，光伏行業協會自律公約約束力將得到有效提升，預計光伏產業鏈產能陸續自2025年四季度開始實現出清，其中電池片因技術迭代出清最快，多晶硅料產能出清預計2026上半年結束，硅片因高集中度及同質化嚴重，產能出清最晚。此外，長期來看，全球光伏市場仍具備較大的增長空間。

短期來看，多晶硅料作為光伏產業的「風向標」，其價格2025年7月底開始顯著反彈至40元/kg，2025年9月部分現貨報價甚至達到50元/kg關口。隨着產能出清政策的持續推行，配合限產限售等市場自律措施，多晶硅料市場信心有所增強。短期內，因枯水期導致四川、雲南等地硅料基地減產預期強化，加之庫存逐步消化，多晶硅料價格有望延續上漲態勢。

但毋庸置疑的是，多晶硅市場供需矛盾依然存在。預計2025年四季度至2026年上半年，多晶硅料價格受階段性供需變化影響呈現寬幅震盪態勢。在此期間，部分現金流緊張、現金儲備不足的企業預計將陸續被出清。此外，隨着《硅多晶和鍺單位產品能源消耗限額》將於2026年10月正式實施，能耗門檻提升，老舊產能及二三線企業將面臨提前淘汰的壓力。在現金儲備不足與能耗嚴控的雙重壓力下，多晶硅料產能出清進程有望加速，預計於2026年上半年基本結束。

硅片價格2025年6月底以來隨多晶硅料成本上漲而開啟上行通道。然而，硅片環節是光伏產業鏈中供需失衡最為嚴重的環節之一。因其行業集中度較高、產品同質化程度明顯，產能出清短期內難以結束，預計全面出清時間可能延迟至2027年。

電池片環節技術迭代迅速，目前光伏行業已進入以N型技術為主導的發展階段。2024年新增產能主要以TOPCon技術為主，截至2024年底PERC落后產能佔比約為20.5%。由於部分N型TOPCon產線老舊，部分廠商因資金不足無法持續進行技術升級，其產品良率、量產效率較低，保守估計該類低效TOPCon產能約佔10%。隨着技術迭代升級加速，預計2025年PERC產線和低效TOPCon產能全面出清。電池片作為技術迭代最快速的環節，在技術指標強約束下，產能出清速度預計為整個光伏產業鏈中最快的環節之一。

隨着上游多晶硅料、硅片及電池片價格回升，但因組件價格傳導機制較為緩慢，不具備一體化優勢的組件生產商成本壓力將日益凸顯。截至2024年底，非一體化組件產能約佔50%。在現金流吃緊的情況下，單一組件生產企業預計逐步被淘汰出清，因此組件出清速度或快於硅片環節。同時，功率虛標、質量下滑等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低質量組件的產能退出節奏。

綜合來看，2025年第四季度至2026年第二季度將是觀測光伏產能實質拐點的核心窗口期，預計具備技術領先優勢、充足的現金儲備和穩健的財務狀況的光伏製造企業有望穿越周期。

長期來看，全球已有多個國家提出了「碳中和」或「氣候中和」的氣候目標，發展以光伏為代表的可再生能源已成為全球共識。根據國際可再生能源機構（IRENA）在《全球能源轉型展望》中提出2030年可再生能源裝機將達到11000GW以上，其中光伏裝機將超過5400GW。截至2024年底，全球光伏累計裝機容量為2076GW，預計每年新增550GW裝機需求，全球光伏市場仍具備較大的增長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