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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31 19:53
對賭協議,英文的對應詞為"VAM"(Valuation Adjustment Mechanism,估值調整機制),在英語的解釋中,經常會添加一句:即bet-on agreement。
新加坡管理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張巍做過一個研究:他用檢索了十余年來美國硅谷的VC投資協議,得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結論——硅谷幾乎沒有對賭。
即便是最接近的回贖條款,在硅谷VC協議中的使用率也不到5%,且期限通常為5-7年。而在中國,超過90%的VC投資都包含對賭條款,期限往往只有3年。
更耐人尋味的是,"對賭協議"這個詞本身就是中國特色的產物。VAM是個中性的金融術語,但在2004年左右進入中國時,被翻譯成了帶有強烈賭場色彩的"對賭協議",最終又輸入回了英語世界。這個翻譯不是技術問題,而是一個隱喻:它準確地捕捉到了中國創投生態的本質——這不是硅谷式的"估值調整",而是一場創業者和投資人之間輸贏分明的豪賭。
這個巨大的差異背后,是兩套完全不同的遊戲規則。2025年,對賭協議再次成為輿論焦點:羅永浩與投資人鄭剛的回購糾紛還在發酵,老羅那句"投資不是借款"刺痛了無數創業者;王健林當年萬達商業的對賭失敗,在其形容枯槁的面貌上得到了具象化。
同樣是創業投資,為什麼硅谷VC可以不要對賭,中國投資人卻把它當成標配?當"估值調整機制"變成"對賭協議",這場翻譯背后,究竟發生了什麼?
2024年1月,王自如被深圳市南山區人民法院強制執行3383萬元,8月被限制高消費。這個曾經的數碼測評第一人,因為ZEALER未能完成對賭業績,陷入了債務泥潭。
初始回購金額是3383萬元,但隨着時間推移,年化12%的利息讓債務像滾雪球一樣累積到約1億元。2024年案件已進入終本程序,意味着法院能用的執行措施都用了,但債務人確實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
王自如的困境,暴露了中國式對賭的一個核心問題:當投資失敗,創始人要用個人資產兜底。但在硅谷,情況完全不同。
張巍教授的研究指出,硅谷VC很少使用對賭或回購條款,使用率不到5%。那他們用什麼保護投資?答案是優先股制度——一套更精密、更平衡的風險分配機制。
硅谷投資人獲得的是優先股,這種股票附帶清算優先權、反稀釋條款等特殊權利。清算優先權是指,在公司被出售或清算時,優先股持有人可以優先於普通股股東獲得回報。
但更本質的差異不在條款設計,而在退出生態。
硅谷VC不需要對賭,因為他們有太多退出選擇。IPO只佔退出案例的20%,更多的是被收購——Google、Meta、蘋果這些巨頭每年要收購幾十家創業公司。2023年,美國科技公司併購交易超過1000起,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小型創業公司被戰略性收購。
併購退出的好處是:不需要等公司成熟到可以上市,只要技術或團隊有價值,就能找到買家。Instagram被Facebook以10億美元收購時,團隊只有13個人,還沒有商業模式。YouTube被Google收購時成立才一年半。
中國的情況完全相反。2024年,有65%的併購交易中,被收購公司此前無公開融資記錄。這意味着:併購市場雖然存在,但和VC投資的項目幾乎是兩個世界。騰訊、阿里、字節這些巨頭,更習慣自己孵化業務,而非通過收購獲取技術。
IPO通道更是天壤之別。2024年A股IPO數量和募資規模雙雙創下近十年新低,募資總額673.53億元,自2015年以來首次跌破千億元大關。而美國納斯達克,即便在2024年這個"小年",也有200多家公司上市。
退不出去,錢就卡在項目里。當前約2.6萬億元的創投基金正處於退出周期,預計未來兩年還將新增約4000億元的退出需求。這些錢要怎麼退?IPO通道收緊,併購市場冷清,轉讓給S基金又要打五折甚至更低的折扣。
在硅谷,投資人可以耐心等待,因為總有出路。在中國,投資人必須逼着創業者回購,因為這是唯一能看到的退出通道。
同樣是股權投資,硅谷的優先股制度説的是:"我們共擔風險,但我有優先保護"。中國的對賭協議説的是:"你必須保證我不虧錢"。前者是股權邏輯,后者是債權邏輯。在一級市場趨弱、VC更求自保的環境下,VC正逐漸變成另類銀行。
2024年,投資機構參與的回購事件共1741起,同比增長8.5%,涉及1687家項目公司和978家投資機構。這個數字背后,是一個更殘酷的現實:進入司法程序的回購訴訟案件,最終只有不到5%能真正拿回本金。
深創投的案例很能説明問題。2023年1月到2024年7月期間,這家老牌機構發生訴訟類招標38起,97%由投資項目退出糾紛引起。2024年1到7月涉及的22起案件,比2023年全年的13起增長了69%。這不是深創投突然變得激進,而是基金到期了,必須給LP一個交代。
回購為什麼會成為"唯一選項"?因為其他路都走不通了。2024年A股IPO數量和募資規模雙雙創下近十年新低,募資總額673.53億元,自2015年以來首次跌破千億元大關。併購市場同樣冷清——2024年有65%的併購交易中,被收購公司此前無公開融資記錄,這意味着大多數併購與VC/PE的退出需求根本不匹配。
一位投資人坦言:"前幾年很少有投資機構通過訴訟途徑迫使項目方回購。即便耗費大量時間、精力、資金最終勝訴,實際也追回不了多少錢。"但現在,他們別無選擇。
問題出在哪里?一位不願具名的VC合夥人給出了答案:"不是我們想要對賭,是我們的LP要看到對賭。沒有對賭條款,募資報告根本過不了。"
中國VC基金超過七成的錢來自政府引導基金和國有資本。這些錢有自己的考覈周期——通常是3年投資期加2年退出期。5年內如果項目沒有明確的退出路徑,負責人要承擔責任。這個壓力怎麼傳導?基金管理人拿到LP的錢,就背上了硬性的退出指標。投資的時候,必須考慮3年后能不能上市、能不能被併購。如果都沒有,那就只能要求創業者承諾回購。
但3年時間對大多數創新型企業來説根本不夠。OpenAI成立於2015年,到2025年還是私有公司,期間經歷了多次商業模式調整。硬科技領域更是如此——一個芯片公司從研發到量產到佔據市場份額,順利的話也要5到7年。
更諷刺的是,2018年之前,回購方式退出的項目總體收益率基本為負;但2018年之后持續為正,2020年后穩定在30%以上。這個數據説明什麼?對賭已經不是"保護機制",而是變成了"固定收益產品"——投資人實際上在做債權投資,只是披着股權的外衣。
創業者這邊的困境同樣真實。2015年,俏江南創始人張蘭因為對賭失敗,失去了公司控制權。萬達商業當年的對賭,最終讓王健林不得不賤賣資產套現。羅永浩和錘子科技的故事更能説明問題。投資人鄭剛后來要求老羅以個人資產回購股份,理由是公司沒能上市。老羅反擊説:"投資不是借款。"這句話點破了中國式對賭的本質困境。
上海禮豐律師事務所的報告顯示,在2023年滬深交易所受理IPO項目中,約有65%的企業在協議中設置了回購權條款。該律所認為,上萬名企業家可能面臨數億元的回購風險,某種程度上,創業成爲了一個"無限責任"的遊戲。
硅谷沒有這個困局,因為他們的LP給得起時間,退出渠道足夠多元,創業者失敗了還能重來。而在中國,每一個環節都在收緊:錢等不起、路走不通、人輸不起。對賭協議的泛濫,不是某一方貪婪,而是整個系統在資金、退出、法律三個層面同時失靈的結果。
2024年,投資機構參與的回購事件共1741起,同比增長8.5%,涉及1687家項目公司和978家投資機構。回購,這個原本是"最后手段"的退出方式,正在變成主流。
這背后發生了什麼?華南一家VC機構給出了新方案:如果企業能找到第三方以"本金+年化8%-10%利率"的價格承接股份,投資人就免除企業的回購義務。
這個方案的關鍵詞是"第三方"。不再是創始人自己掏錢回購,而是幫企業找下家。這個"下家"可能是產業資本,可能是地方政府引導基金,也可能是專門做老股交易的S基金。
S基金在中國纔剛起步。它們專門從VC/PE手里收購那些退不出去的老股——通常會打折,但至少能讓原投資人拿回一部分錢,不至於血本無歸。
2024年成立的S基金雖然數量不多,但交易活躍度在提升。幾家頭部機構開始設立專門的S基金產品,目標就是收購那些"進退兩難"的項目。定價方式通常是:按原投資成本的60%-80%收購,或者按最新一輪估值打5-7折。
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做這個生意?因為時間換空間。原投資人等不起了,基金馬上到期,必須退出。但S基金的錢可能是10年期的,它們可以慢慢等企業上市或被併購。而且,在估值低點買入,未來回報空間反而更大。
實際案例已經出現。2024年,某生物醫藥企業C輪融資后未能如期上市,A輪投資人的基金到期。S基金以原投資成本的70%接手,兩年后企業成功登陸科創板,S基金獲得了3倍回報。而原投資人雖然打了折,但至少拿回了本金的70%,總比對簿公堂強。
地方政府也在嘗試新模式。深圳、杭州等地的引導基金開始扮演"接盤俠"角色——以較低折扣收購退出困難的項目,條件是企業必須把註冊地遷到本地、承諾未來幾年的納税額。這相當於用財政資金託底創投市場。
廣東省的《科技創新條例》更進一步,明確鼓勵國有資本充當"耐心資本",允許政府引導基金的投資期限延長至7-10年,不設3年對賭硬指標。這讓一些硬科技項目有了喘息空間。
東方富海董事長陳瑋透露了另一種思路:在投資主協議上的條款較為友好,但會在增值服務協議上對企業提出要求。與其進行業績對賭,不如在管理上多提一些要求。
這是把"硬對賭"變成"軟約束"。不看最終結果,而是看過程配合度——你是不是按時提供財務報表?關鍵崗位有沒有按我們建議招人?每個季度的董事會你是否如實匯報?如果這些都做到了,即便業績沒達標,投資人也更願意延期或降低迴購價格。
北交所和新三板也在扮演新角色。雖然交易量還不大,但已經成為專精特新企業的新選擇。2024年,有幾家之前簽了"3年不上市就回購"的企業,最終在第4年登陸北交所,投資人主動放棄了回購權。
可轉債也在流行。理想汽車D輪用的就是這個工具——如果公司順利上市,投資人把債轉成股權分享收益;如果不順利,至少能拿回本金加利息。這比傳統對賭温和得多。
但最大的制度突破還在醖釀中。2025年兩會,清華大學國家金融研究院院長田軒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提出:應加快個人破產法立法進程,為創業失敗者提供必要的法律保護,減輕創業者的個人債務負擔。
如果個人破產法能全國推廣,創業者至少有個"重啟鍵"。王自如這樣的案例,如果在美國,他可以申請Chapter 11破產保護,保留基本生存資產,幾年后重新開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限制高消費,連醫保卡都無法正常使用。
税務層面也有新的討論。田軒建議:通過税收法律增加對對賭協議的專門條款,明確對賭失敗后創業者是否可以申請個人所得税退税的條件和程序。這能解決"按高估值繳税,對賭失敗后税退不回來"的雙重打擊問題。
這些探索能改變什麼?至少説明市場在自我修正。當所有人都發現"硬對賭"是條死路時,就會倒逼出新的解決方案——S基金、柔性回購、政府託底、工具創新。
但根本問題仍未解決:2024年A股IPO募資總額673.53億元,自2015年以來首次跌破千億元大關。主賽道依然擁堵,併購市場依然冷清。這些新探索,更像是在夾縫中求生,而不是從根本上重建退出生態。
從VAM到"對賭",從硅谷的優先股到中國的回購承諾,這20年的路越走越窄。現在,市場正在嘗試拓寬這條路——用S基金、柔性條款、政府引導基金。但能不能走通,還要看時間給出的答案。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融中財經」(ID:thecapital),作者:付琪森,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