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氣森林創始人的遊戲「棄子」，失去「元氣」

曾經創造了「全民偷菜」奇蹟的遊戲公司智明星通，還在劇烈震盪中。

10月中旬，公司總裁張磊‌被停職接受檢查，原因涉及「重大工作失誤」，發行體系負責人張金鑫‌及‌發行一部負責人劉源暢也‌被撤銷職務。上個月，‌彭欣以‌個人原因剛辭去副總裁職務。

智明星通母公司中文傳媒已派駐工作組全面接管公司。據內部人士稱，工作組明確提出「推動改革創新、專心創意研發、迴歸‘唐謝時期’企業文化」的目標。所謂「唐謝時期」，指的是創始人唐彬森、謝賢林主導的階段——公司因《開心農場》爆火，全球用户規模達到5億，后又推出現象級產品《列王的紛爭》，上線兩年全球用户規模近2億。

之后披露的2025年半年報顯示，公司上半年歸母淨利潤同比下滑47.15%，營收也同比減少20.70%至5.51億元。而在2016年，當《列王的紛爭》稱霸全球SLG（模擬策略類遊戲）賽道時，公司營收為47.38億元，歸母淨利潤為6.11億元。

這家讓元氣森林創始人唐彬森挖到「第一桶金」的遊戲公司，曾因極其出色的海外市場戰績，一度躋身遊戲行業第一陣營。唐在2014年把公司賣給中文傳媒之前，一度很糾結。因為在他看來，智明星通業務基礎很好，「是中國遊戲行業第三名」。最終，他還是沒能拒絕對方開出的28倍溢價的價碼，然后轉身投入了新賽道。

《中國企業家》致電智明星通，被告知「沒有相關部門和人員負責對外溝通」。記者也通過其他渠道試圖對接公司，多以「處在敏感期」為由被拒。

在一些前員工看來，智明星通過去一段時間是典型的「外行領導內行」。據透露，張磊雖為公司「老人」，但在2016年入職之前，主要工作履歷是能源行業。2020年，他從唐彬森手中接任總裁一職。

由於近幾年缺乏大作，智明星通勢能大減，最近一連串的負面信息甚至未引發行業熱議。

去年2月，智明星通研發的SLG手遊《荒野迷城》上線。在多個平臺的數據統計中，該遊戲上線30日的流水預估為8000萬元，是第一季度表現較好的遊戲之一。但到了年中，它已跌出一些榜單的TOP100。

自從唐彬森2020年卸任CEO等職務后，智明星通就像是失去了「靈魂」，持續下滑。2021年至2024年間，它的營業收入分別為18.41億元、15.32億元、13.35億元和12.36億元。更「可怕」的是，已上線超過十年的《列王的紛爭》還在扛收入。根據Sensor Tower的監測數據，今年上半年，這款遊戲仍有3906萬元的月流水。

這被行業認為是管理層「洗牌」的重要依據，有媒體直接提出，「中文傳媒想吃‘后悔藥’。」這家曾經無比高光的公司，在被賣掉的這十年中經歷數次革新，卻越來越失去了「元氣」。

去年年中，此次被撤銷職務的張金鑫提到，在SLG賽道上，未來一段時間主要任務仍然是「找用户」。而一年之后，中文傳媒果斷啟動了「休克療法」，並重提「唐謝時期」。

換「腦子」

公開資料中，唐彬森從小對商業就很敏感。1982年出生於合肥一個普通家庭，小學寫作文會聚焦立交橋如何促進經濟發展；高中一邊上學，一邊倒賣盜版磁帶；2004年，他代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去法國參加一次開發大賽，奪得金獎，贏得2.5萬歐元獎金。

順風順水的他，在2005年保送本校研究生后，開始密集實踐自己的想法。唐彬森那個階段迷信絕對的技術實力，他用獎金在學校地下室研發產品，嘗試了不下十個項目，均以失敗告終。畢業就成立了智明星通，他起初的心理測試項目同樣不順利，數月發不出工資。

日后他也提到那三年是交了「學費」。那時很多人建議他試試做遊戲，唐彬森起初「不敢」，「心理測試再爛，我也是國內第一名，全中國的網站都用我們的服務。遊戲那麼多人做，競爭又殘酷，有什麼機會呢？」但實在沒得選，他還是進了遊戲行業。

2008年，智明星通在人人網舉辦的編程大賽上表現不俗，引起了后者管理層的關注。那時人人網是最熱門的互聯網公司之一，正與開心網在社交賽道打得火熱，它迫切需要一款社交遊戲留住用户。而本來合作的開發商「掉鏈子」，這個完全意外的機會落在了唐彬森身上。於是，《開心農場》問世。

這款后來因「全民偷菜」爆火的遊戲，巔峰時期推廣到全球20多個國家，有5億用户規模。這件事對他的觸動極大，在一次內部覆盤中，唐彬森提到當年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稍微做了一下」。

他此后的商業觀完全改變，他曾舉過一個例子來説明「基礎概率」對於賽道選擇的決定性意義：如果紐約地鐵上有一個人在讀書，那這個人有沒有學問？

「我相信正常情況下都認為是有學問的人。但從統計學上來講，紐約地鐵上這些人是當地社會里收入最差的。任何事情不要忘了基礎概率，貝葉斯理論是整個概率統計基礎理論核心原則，就是一個事情的發生概率等於基礎概率乘以本身這個事情的概率。」

「我們在一個大的趨勢下，只能順着趨勢走，誰都不可能改變這個趨勢。要思考一件事情，是形勢比人強，還是人比形勢強？什麼叫形勢呢？這個行業到底好不好。如果説之前沒人掙到錢，或者最牛的公司也就掙很少的錢，你説我能改造這個行業，讓它有10倍收入，你覺得可能嗎？」唐彬森説。

換了「腦子」的智明星通此后順風順水，國際化戰略的成功落地，更是把它推到遊戲行業的第一陣營。

來源：智明星通官網

唐彬森信奉產品，認為這是解決問題的「長線」方法，而不是「短線」地一味投入資源。在此之上，他的策略「簡單粗暴」，「我當時跟團隊講，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就給你們十萬塊錢去拼，這才能爆發團隊的創造力。」

那時幾乎所有遊戲公司都沒有出海的經驗，只能從電商公司挖人。決定進軍巴西市場時，內部甚至有人提：當地人都踢足球，怎麼可能去「偷菜」？

實際問題也多種多樣：很多國家沒有支付渠道，籌備期長達數月，有的需要建立線下點卡銷售網點，有的要搭建電話付費充值系統；一些國家當地語言的詞匯和句子很長，遊戲界面很難做，團隊要想辦法找到本地俚語，縮短語句，才能讓界面符合操作習慣；每次版本發佈，需要更新近30種語言，保證服務器的延迟時間相同，才能讓全球用户同台競技，這涉及到基礎網絡建設……

這極大鍛鍊了團隊在產品和運營上的能力。一段時間內，從智明星通挖人是幾乎所有出海遊戲公司的常規動作，它成了名副其實的「黃埔軍校」。

二次騰飛

在《開心農場》的經驗之上，唐彬森后續的產品打法更直接，他總結為「單點突破」，有媒體則稱其為「航母戰略」——集中所有資源，打造一個極致爆款。

起初，團隊踩過不少坑。唐彬森曾提到，在面對北美這種遊戲發達市場時，「猶豫，不敢掙錢，不相信自己的產品能改變世界」。以至於不知道怎麼投入，團隊內心里設定的產品生命周期就一兩年，「做着做着，就覺得沒什麼可做了」。然后就去開發新產品，反而錯過了遊戲本身值得挖掘的點。

「我們抽一些人做新遊戲，但一年的收入加起來，還抵不上把他們放在原有遊戲做一個活動帶來的價值大。」他后來信奉「冪定律」，這個在互聯網投資圈廣泛傳播的數學公式對應着一個現象：平均沒有意義，只有極少數會特別出色，其他都可以忽略。

「開心農場做得很好，我做了一個新遊戲又賺錢了。但你的能力如果放到一個產品上，把係數從1.2提高到1.4，結果就是100×1.4，而不是拆成兩個50，50×1.2+50×1.2，結果會完全不一樣。」唐彬森説。

2012年，智明星通決定進入讓它二次騰飛的SLG賽道。公開資料顯示，《帝國戰爭》錄得6億元營收，淨利潤7600萬元，並在該年獲得騰訊、創新工場的投資。而2014年，隨着SLG手遊《列王的紛爭》上線，它徹底爆發。在App Annie發佈的「2015年全球50大發行商排行榜」中，智明星通位列第16位，在中國企業中僅次於騰訊和網易。

《列王的紛爭》剛上線時，呈現出的設計理念完全領先於同類產品。比如全球玩家同服務器對戰、內置語言翻譯等，這些智明星通在《開心農場》上已演練了數年的方法論，成了制勝法寶。團隊在各個國家的運營很有針對性，比如在中東地區會有針對伊斯蘭文化的齋月活動，在歐美地區則是針對聖誕節、感恩節的活動。

那時唐彬森希望趁勢把公司帶上市，但2012年到2013年，A股經歷了超過一年的IPO暫停期。面對着各大公司的收購邀約，唐彬森最終還是在2014年把公司賣給了中文傳媒。后者以26.6億元總對價、28倍收購溢價完成了收購，在公開披露中，這家以出版為主業的公司迫切地想進入互聯網行業。

雙方簽訂了包含三年業績在內的對賭協議，並在完成后再次續簽了四年合作規劃。直至2020年，唐彬森辭去公司CEO等職務，並逐步退出了董事會。這期間，他先是成立了挑戰者資本，重倉消費領域，繼而親自掛帥元氣森林，徹底改變了創業軌跡。

2016年末，《列王的紛爭》全球註冊用户數達到1.85億，月活躍用户超過1000萬人。當年，智明星通發展達到巔峰，實現營收47.38億元，歸母淨利潤6.11億元。

「朋友都覺得我賣虧了。」但唐彬森事后坦陳，他不愛遊戲，也不玩遊戲，「天天做遊戲跟坐牢一樣，但還掙錢了。」

「我也糾結，但后來想明白了，人生做重大決策時不能算賬，會格局特別小。就想未來20年做什麼事，就算不掙錢也干，我説我肯定不想做遊戲。」唐彬森説。

結合智明星通后來的經歷，從賣掉那一刻起，這家本有機會彎道超車的遊戲公司彷彿失去了「靈魂」。

失去「主人」

2018年，《列王的紛爭》數據開始下滑。在多份市場報告中，它不僅失去了SLG賽道收入冠軍的位置，有的統計還把它排出了前三名。中文傳媒2019年Q1財報顯示，遊戲總註冊用户達到2.28億，但月流水已跌至1.2億元的水平。

「現在確實不像剛上線時在全球爆發，大家的心態是很亢奮的。守江山的階段，有穩固的時候，也有下滑的時候。目前同類競品也越來越多。我們有三方面的工作要做：第一是穩定老用户，增加活躍，減少流失；第二是流失用户的召回；第三是新用户的導入。我們希望通過這幾方面，產品能逆流而上。」時任智明星通副總裁張羽説道。

智明星通內部有很強烈的「長線運營」氛圍，這也是唐彬森「單點突破」戰略所決定的，他們不會立項「短平快」的產品。但拋開團隊問題，SLG遊戲的特質決定了這個結果。作為一個強交互類型的遊戲，玩家間的互動對抗隨着時間推移大幅減少，會走向一個區只有一兩個聯盟稱霸的情況。缺少實力相近的敵人，往往就只能等着遊戲分區合併，纔能有短暫的活力。

而且SLG賽道競爭加劇。遊戲自媒體「競核」做的統計顯示，2017年到2020年5月，國內出海手遊收入前15的榜單中，SLG類型的有7款左右。

智明星通想盡辦法延長《列王的紛爭》的生命周期，除了跨區對戰、新角色、新皮膚等常規更新項目外，團隊還摸索出了一些新機制，比如將資源獎勵的分配權交給一部分高階玩家，由他們分配給聯盟中的其他玩家，營造「盟主」的感覺。

但收效甚微，有媒體報道，智明星通為此至少更換了兩任負責人。到2025年6月，這款上線超十年的遊戲月活用户跌至百萬人級別。

實際上，智明星通也早早啟動了其他產品「接棒」，但再沒做出過現象級產品。

2017年，它甚至拿到了《使命召喚》的手遊開發權。這個動視暴雪旗下最經典的IP自2003年誕生后，推出了13部作品，共帶來超過150億美元的銷售額。中文傳媒公告中提及，兩家公司將共同負擔研發和推廣費用，未來平分遊戲流水。而2019年6月，產品還未上線，該合作就宣佈終止。

2020年到2023年間，智明星通已不再執着於「單點突破」，而是嘗試了不少項目，基本思路是追隨市面上已有爆款。不論是題材，還是玩法，都不針對傳統的SLG重度用户，意圖從其他賽道中吸引潛在用户。而在不少玩家看來，幾乎每一款新品都有《列王的紛爭》的「影子」，卻始終找不到新的用户共鳴點。

在記者的採訪中，從業者對智明星通的共同感知是「流失嚴重」——從創始人到中間骨干層。有趣的是，「智明系」創業者四處開花，尤其是在SLG賽道。

除了唐彬森和元氣森林之外，創始人之一的謝賢林創立了‌元趣娛樂‌，代表作《Last War》月流水曾破億美元；‌另一創始人吳凌江‌創立‌江娛互動‌，推出《口袋奇兵》，也是常年佔據遊戲流水榜前幾位的現象級作品；‌原製作人蘇立龍成立‌龍創悦動‌，《守望黎明》月流水也曾超1億美元……‌

智明星通在對待前員工創業這件事上，表現得很人性化。除了股權投資之外，還會在早期提供辦公場所、外圍研發和行政法務服務等支持。甚至於一些自己的員工加入新公司，也未曾出現過相關糾紛。

不過日后，這些創業者也從投資回報上「感謝」了老東家。比如智明星通在‌江娛互動上2000萬元量級的投資，在四年多的時間內，暴漲到價值3.5億元。

離職員工數次「復刻」成功，也直接佐證了智明星通海外基因的強大。一段時間，它也嘗試基於已有的發行網絡，通過代理別家產品來轉換收入結構。但代價是自研產品所分配的資源越來越少，財報顯示，2020年它砍了近一半的研發費用。

那一年，它密集代理了一波產品，不乏大作。《奇蹟暖暖》海外版位列加拿大、美國、墨西哥等27個國家App Store暢銷榜前十；《戀與製作人》分別在歐美以及東南亞地區上線；星輝娛樂也把《少女王座》海外地區發行權交與了智明星通。

但它此后並沒有將發行業務擴大化，這期間，智明星通在市場上幾乎沒什麼「動靜」。直到近期，中文傳媒「趕走」團隊，接管公司，這相當於「推翻」了此前幾年的策略。今年上半年，公司增加了幾十名技術研發人員，這被認為是重回自研產品的重要信號。

只是這家公司「失去主人」太久了，在如此激烈的外部環境下，留給它的機會還有多少呢？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中國企業家雜誌」（ID：iceo-com-cn），作者：馬吉英 李曉天，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