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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中國黑石」

2025-10-16 07:26

中國併購市場正迎來一波大機會

文|《中國企業家》記者 梁宵

編輯|米娜

頭圖製作|王超

蘇世民(黑石集團創始人)並不介意說出曾經的「糗事」:

在募集首隻投資基金的時候,他們被無數人拒之門外,甚至在提前約好的情況下吃了「閉門羹」,被雨淋成了「落湯雞」——那是1987年,黑石集團剛剛成立兩年,他極度擔心公司會像競爭對手預料的那樣「淪為笑柄」;而后,他們投資收購的一家企業一敗塗地,他被一位LP(基金投資人)叫到辦公室,領受了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你是能力有問題,還是腦子不好使?得蠢到什麼程度,纔會把錢浪費在這種毫無價值的東西上?我怎麼能把錢交給你這種低能兒呢?」

在《我的經驗與教訓》中,蘇世民講到了這些曾令他極度難堪的往事,當時的黑石——這家靠併購起家的投資機構——已是管理資產總額超過5500億美元的全球最大私募巨頭之一,現在(2025年第二季度)這個數字又刷新到1.2萬億美元——就像一位南征北戰后最終凱旋的將領一樣,不用擔心袒露身上的彈孔和傷疤,那不是失敗者的恥辱,而是勝利者的勳章。

不過,中國本土PE還沒能迎來屬於自己的「榮耀時刻」。如業內所共知的一點,儘管中國PE/VC數量超過1萬家,其中能在併購領域有所突破的,「一雙手都數得過來」:鼎暉投資、中信資本算是最早成立的一批,之后跟進的是高瓴資本、CPE源峰、春華資本,德弘資本則是2015年后成立的機構代表。他們中有的曾對標國際私募巨頭黑石、KKR,有的也收穫了幾項頗具代表性的戰績——諸如信宸資本與凱雷聯合收購麥當勞中國股權、鼎暉和高瓴聯手進行百麗國際的私有化和分拆上市,但這終究只是中國股權投資市場點綴的幾段小插曲,而未能連續譜寫成一出更大的樂章。就像一滴水落在了沙漠中,很快就會被掩埋風乾,只有匯入大江大河,纔有可能孕育出一派水大魚大的生態景觀。

在《資本之王》對以黑石為代表的美國PE成長史進行梳理中,20世紀80年代后期就是一個重要的孕育期:一邊,大量增長放緩、資產質量變差的企業試圖轉型分拆,供給了充足的併購標的;另一邊,新型金融工具的出現,為併購活動輸送了大額交易資金;僅在1988年上半年,全美就發生了1600多起併購案,而在那一年下半年,成立12年的KKR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大一起併購交易——這一紀錄保持了18年;此后的1989年,剛剛成立4年的黑石拿下了奠定其併購投資特點的里程碑式收購。

中國市場正在進入如此的轉折點,也是各種變化的交匯點:宏觀層面,中國經濟從高速度發展轉變為高質量發展,相較於做大增量的VC投資,盤整存量的併購投資更符合當下的發展語境;各種潛在標的浮現——水土不服的跨國企業、臃腫低效的集團企業、傳承無解的家族企業,他們與接連闖關IPO無果而放棄上市的創業者們一起,加入了存量資產重組的行列;與此同時,那些手中不乏流動性的上市公司則在着力擴充資產,看重穩定回報的保險資金和銀行貸款也把目光轉向了併購。此時,政策東風適時吹了過來——2024年9月24日證監會發布《關於深化上市公司併購重組市場改革的意見》,明確提出支持私募基金參與上市公司併購重組。

萬事俱備,中國本土的PE羣中也會出現像黑石、KKR那樣,能夠獨當一面的「併購之王」嗎?

答案將在未來幾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的投資演變中再見分曉,「中國併購市場正迎來一波大機會,本土PE或將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但與國際同行的差距短期內難以跨越。」這也是接受本次採訪的十位投資人的共識。他們有的在併購領域沉浮超過20年,有的剛剛通過一些小項目「練手」;有的積極樂觀,有的謹慎內斂;他們所在的機構,有的聚焦在某一垂直領域,有的則覆蓋到更廣闊的賽道,他們操盤的項目,有的已經落袋為安,有的依然在谷底掙扎——他們從摸爬滾打中摸索出一套併購投資的圖譜,也為后來者在沿途撒下攀爬更高目標的「麪包屑」。

傳記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説,「所有那些扣人心絃的時刻都需要時間醖釀,每一樁真正矚目的事件都需要發展過程。」對於那個希望沿着先行者的足跡,成為中國「併購之王」的「X」來説,當下或許就是一個不可錯過的「黃金」時點——潮水已經漲起來了。

文章要點如下:

1.中國併購市場正迎來一波大機會,本土PE將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真正的瓶頸是「缺少真正有能力操盤併購的人才」。

2.蘇世民説,「問題越嚴峻,競爭就越有限,對問題解決者的回報就越大。」這句話也道出了併購PE的商業模式——賺的就是「麻煩錢」。

3.併購是一場多重角力、九死一生的冒險活動,但真正的併購「手感」正是在這樣的摸爬滾打中錘鍊出來的,過去中國缺乏足夠案例,難以培養出有經驗的團隊和投資人,隨着未來機會增多,一定會有人脫穎而出。

4.當前本土PE併購投資機會集中在幾大領域:跨國企業的中國業務剝離、上市公司私有化、家族企業職業化、與產業資本的聯合收購、海外收購、集團企業分拆,以及小型企業合併——最后這一類,由於標的企業分散、整合難度較高,目前投資機構在這方面的操作案例並不多。

5.雖然都屬於投資,但併購與VC完全不同:VC搏的是upside(上行收益),很多投資條款中設計了安全措施,不會血本無歸;併購則不然,合同中沒有任何兜底,所以要拼確定性,關注點在downside(下行損失)。

6.併購基金選擇的項目,不是白馬,更不是黑馬,而是斑馬。白馬規模大、惰性強,難以改變;黑馬偶然性太強,難以把握。斑馬是一種中間狀態,既指規模上的不大不小——中型企業是目前中國本土PE的主要併購對象,也指資質上的黑白相間——不是十全十美,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些問題,是併購的入口,也是投資獲益的關鍵。

7.選擇併購項目實質看兩點:首先資產最好處於上行通道,若處於存量市場,則企業必須具備足夠的競爭壁壘,能夠成為市場中的贏家。其次,要反覆追問自己幾個關鍵問題:公司實現既定目標需要哪些關鍵資源?目前缺少什麼?PE機構能否通過自身能力將這些資源整合進去?發現的問題可以是打開併購的鑰匙,隱藏的問題則會毀掉一個貌似成功的交易。

8.價格博弈是併購談判重點。不同類型的企業對價格的敏感度有高低之分:跨國企業會爲了確定性而在價格上做出讓步,最難的一類是家族企業整體出售,基本上就是價高者得。

9.買的人永遠覺得買貴了,賣的人永遠覺得賣便宜了——一邊倒的滿意是不可能成交的。交易價格本身是個零和遊戲,買賣雙方總有一方需要承擔談判差異,但是投資人帶來的戰略價值不是零和遊戲。

10.VC的能力構成中,對行業和商業模式的判斷佔到80%,另外20%是能通過一個好的交易策略把項目抓在手里;而對於併購投資來説,這兩項做好僅完成了20%,剩下的80%是可以承擔起公司CEO的能力。

11.併購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積極管理,不管是投前還是投后。PE作為併購的大股東,項目接盤之后,最好馬上進行調整。

「我們就是精裝修工」

「干得好不如賣得好。」

9月初,信躍升在香港大學中國商業學院的講堂上,對着一眾創業者說出這番話,想表達的意思是,「創業不一定要上市,還有另外的選擇——在合適的市場機會下將企業賣個好價錢。」他或許有自己的考慮,作為信宸資本(中信資本旗下私募股權投資業務)高級合夥人,信躍升從事併購投資已有23年;但僅憑他的「私心」,無法形成「現實扭曲力場」:10年前他就這樣説,可是沒人在意——當時的創業者還都一門心思地瞄準IPO,而10年后的這一次,許多創業者聽完課后主動圍了上來,「想賣出公司」。

信宸資本高級合夥人信躍升。來源:受訪者 信宸資本高級合夥人信躍升。來源:受訪者

楊益也感受到這樣的變化,僅在過去一段時間,他就接觸到好幾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都在尋找併購機會。他曾擔任丹納赫中國區生命科學戰略與併購業務負責人——這是一家在併購領域可以比肩黑石、KKR的多元化集團,40多年完成近400次收購,最顯赫的一次是以214億美元拿下了通用電氣的生物醫藥業務。楊益能感覺到,即將在中國市場發生的併購浪潮不同以往——熱鬧一陣就過去了,基於這個判斷,他在年初離開跨國企業江森自控,自立門户,一面成立併購基金,一面開展併購諮詢。

中國市場進入了併購時代——這一點已經成為共識。普華永道發佈的《2025年中國企業併購市場年中回顧及展望》披露的數據顯示,上半年中國企業併購市場披露交易總額超過1700億美元,較去年同期增長45%;報告同時提出預測,2025年全年的併購交易額或將實現較高的兩位數增長。

「現在的確出現了系統性的併購機會,資產越來越多,資金面也有需求。」鼎暉投資創始合夥人胡曉玲在接受《中國企業家》採訪時表示。在她看來,當前併購市場真正的瓶頸就是「缺少真正有能力操盤併購的人才」。

併購是一場多重角力、九死一生的冒險活動。太盟投資集團聯合創辦人單偉建在《金錢博弈》一書中,重現了當年美國新橋資本收購韓國第一銀行的整個過程,當中交織着信息戰、輿論戰、心理戰,國家外交形勢的微妙變化也影響着戰局,甚至還有疑似「間諜活動」出沒其中,整個談判歷時一年,險象環生。

《丹納赫模式》作者、併購投資人楊益。來源:受訪者 《丹納赫模式》作者、併購投資人楊益。來源:受訪者

實際上,大多數的併購都是步步驚心,巨大的利益是對人性的終極挑戰。「沒有一次併購是容易的」,楊益試着列出一個問題清單——估值上的分歧、盡調后發現重大缺陷、文化上的相互排斥、賣家突然變卦不賣了……「你都很難總結出併購交易失敗最常見的三大原因,因為實在是過於五花八門了。」

蘇世民有過一個總結,「問題越嚴峻,競爭就越有限,對問題解決者的回報就越大。」這句話也道出了併購PE的商業模式——賺的就是「麻煩錢」,哪里有麻煩,哪里纔有價值產生的機會。綜合下來看,PE至少可以在三方面疏松併購關節,推動交易進展:其一,PE身份降低了一些潛在的交易成本,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有的企業家出於面子,不願意將企業出售給過去的競爭對手,對PE的接受度會更高——清除了心理「麻煩」;其二就是投資機構具備的財務算賬能力,能通過複雜的交易結構設計解決資金「麻煩」;其三就是相較於上市公司和集團公司,PE在投后整合上面臨的壓力會更小,免除了不必要的「麻煩」。

根據楊益的觀察,海外併購市場有一個很常見的現象:企業初次「轉手」的接盤者大多是PE機構,因為這樣的企業還不成熟,過去成長中有一半的價值都繫於創始人身上,所以第一次「易主」的整合難度和風險都是最高的。

信躍升對此有個形象的比喻,「大多數上市公司想買入的是能馬上拎包入住的酒店式公寓,交易和整合最好都不要太複雜,但現在市場里很多資產都是毛坯房。」這樣的供需落差導致很多交易停滯不前或者徹底流產,這種情況下,PE可以作為過程中的一塊踏板,拉平買方和賣方的心理落差,「美國很多項目都在基金手里,好處之一就是交易確定性很高,PE的目標就是賣出,不會臨時變卦;另外資產更乾淨,過程更專業,交易能更快達成。」信躍升説,「我們就是精裝修工。」

豪威科技的私有化算是他從業生涯中最複雜的一個項目,這是一家1995年成立於美國硅谷的「果鏈」企業,2000年在納斯達克上市,當2014年信宸資本主導的財團計劃對其私有化的時候,豪威的「年齡」已近20歲,集中了幾大交易「難點」:股東結構複雜——全世界的投資者、合規復雜——要經過美國海外投資委員會(CFIUS)審批、行業複雜——半導體的技術和市場迭代很快;而且,複雜性沒有隨着併購完成而減弱,反而在整合中進一步放大、疊加:由於管理團隊遠在美國,產品難以適配中國市場的需求;再加上股東眾多,決策流程拉得很長,股東和管理層之間的互不信任更增加了決策難度,信躍升形容當時的心情「特別熬得慌——每天要跟很多人商量,誰不同意都不行」。

之后,信宸資本對豪威科技進行了全面的內部梳理。到了2018年,上海韋爾發起收購要約的時候,用信躍升的話來説,豪威科技已經是「洗好、做好的一盤菜了」,這在一定程度上為韋爾的入主做好了鋪墊。當時兩者對比懸殊,收購方韋爾上市不足兩年、市值僅有70億元,被收購方豪威的總資產幾乎是它的5倍。但這起「蛇吞象」的交易並沒有出現外界所質疑的「消化不良」,併購完成后的第6年(2025年),上海韋爾宣佈更名豪威集團,市值超過1700億元。

如今重提這筆交易,信躍升連説幾次「太複雜了」——但他也坦陳,「投資人也喜歡複雜交易」,真正的併購「手感」正是在這樣的摸爬滾打中錘鍊出來的,「以我的經驗,併購投資人要10年以上才能‘出師’,起碼要經歷一個Cycle(投資周期)。」

「不投黑馬,投斑馬」

Cycle的起點,從找一個項目開始。

大的方向不難把握,綜合接受採訪的投資人所説,當前本土PE併購投資機會集中在幾大領域:跨國企業的中國業務剝離、上市公司私有化、家族企業職業化、與產業資本的聯合收購、海外收購、集團企業分拆,以及小型企業合併——最后這一類,由於標的企業分散、整合難度較高,目前投資機構在這方面的操作案例並不多。

一眼望過去,資產琳琅滿目,但理想的交易機會卻是沙里淘金。有着25年PE從業經歷、春華資本創始合夥人汪洋就指出,「好的交易資產永遠稀缺,併購市場尤其如此,因為整體上看,中國過去一直是成長資本(VC和Pre-IPO投資)占主導地位的市場。」

很多時候,好與壞不是絕對標準,而是相對判斷。始祖鳥母公司亞瑪芬算是一個好標的嗎?現在答案一目瞭然——儘管遭遇風波,目前(9月26日)市值依然超過1300億元,而6年前的收購價約360億元,這個相當於近20倍EBITDA(息税折舊及攤銷前利潤)的價格讓很多PE望而卻步,投資人王凡(化名)早在安踏之前就看過這個項目,但判斷「細分品類不易做大,估值只能到7~8倍」。2024年,亞瑪芬在紐交所上市,參與收購的方源資本通過售出部分股票,已大舉收回投資成本。

就此覆盤,是不是應該對投資模型進行修正?但王凡斷然否定,「不會爲了千分之一的意外輕易改變模型,那樣就變成VC了。」

雖然都屬於投資,但併購與VC完全不同——這也是接受採訪者反覆提及的一點:VC搏的是upside(上行收益),「可以投90個失敗項目,但凡有10個成功,就賺得盆滿缽滿」,而且很多情況下,VC投資條款中設計了安全措施,不會血本無歸;併購則不然,PE在交易完成后就真正成為企業所有者,合同中沒有任何兜底,所以要拼確定性,關注點在downside(下行損失)。因此,兩者投資風格截然不同,用楊益的話來説,「VC更具冒險氣質,甚至異想天開的浪漫主義;而PE則是精打細算、紮實肯干的傳統工業風。」

甚至有時候會顯得過於保守。蘇世民經常強調,投資的首要原則是,「不——要——賠——錢!」他提到,人們在聽到這句話時,往往都會面露微笑,「我從來都不理解這些假笑,因為道理就是這麼簡單。」一些人對他的「保守」不以為然,《資本之王》引用了一位前合夥人對他的評價,「投資的第一準則是必須承受風險才能獲得回報,但是史蒂夫(蘇世民)好像一直都不能很好地理解這一點,作為一個世界級的投資者,他的風險厭惡程度真是超越了一般人的想象。」但另一個方面,正如書中所説,「這也讓黑石集團避免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如此風格也決定了併購基金項目選擇的尺度,一位在垂直領域做過十多個併購項目的機構負責人陳青(化名)有一個形象的説法,「不是白馬,更不是黑馬,而是斑馬。」在他看來,白馬規模大、惰性強,難以改變;而黑馬偶然性太強,難以把握。斑馬是一種中間狀態,既指規模上的不大不小——中型企業是目前中國本土PE的主要併購對象,也指資質上的黑白相間——不是十全十美,都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些問題,是併購的入口,也是投資獲益的關鍵。

胡曉玲就表示,選擇併購項目時,特定行業和企業畫像都只是外在形式,實質應看兩點:首先資產最好處於上行通道,若處於存量市場,則企業必須具備足夠的競爭壁壘,能夠成為市場中的贏家。其次,要反覆追問自己幾個關鍵問題:公司實現既定目標需要哪些關鍵資源?目前缺少什麼?PE機構能否通過自身能力將這些資源整合進去?

2011年,鼎暉入股美的的時候,正是后者即將推動業務合併、整體上市的前夕。按照當時做的投資模型,胡曉玲認為以美的公司規模,淨利潤應該達到行業平均數(6%~7%)的150%,也就是9%~10%,但當時美的只有5%。這就意味着,通過運營優化,在收入不變的情況下,利潤存在翻番空間——這既是企業的問題,也是投資的機遇。

另一方面,美的也擁有改變需要的「關鍵資源」。在胡曉玲看來,「方洪波是一位具備卓越管理能力且風格果斷的領導者,他的能力項完全匹配整合變革這件事情。」通常情況下,這類整合需要3年才能見分曉——成或者不成,但美的僅用了18個月就完成了轉型。2013年,美的集團實現整體上市,伴隨基金到期,鼎暉也在之后4年功成身退,獲得了2.4倍的收益。

簡而言之,併購投資的好項目,就是PE能力與企業問題充分適配的項目,能力圈的大小,決定了PE投資範圍的差異、項目選擇的優劣、投資收益的高下。

在信宸資本對桂龍藥業的收購中就體現了這一規律。首先,項目海選沿着兩條主線行進,一個是他們操作經驗較多的跨國企業分拆,另一條是他們一直看好的消費醫療板塊,兩條線的交叉點就是目標——通過這種方式,他們系統性定位到了利潔時、施貴寶等跨國企業在中國的部分業務,依此對接這些企業的總部或BD(商務拓展),探討后者資產中哪些業務存在分拆可能,桂龍藥業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被鎖定的,早在對方做出出售決定之前,信宸資本就與利潔時有過多次溝通。

當時,這家擁有「慢嚴舒檸清喉利咽顆粒」的老牌企業,在英國快消品集團利潔時的手中已有11年時間,市場表現遠遠落后於后者旗下杜蕾斯、滴露等明星品牌。負責這個項目的信宸資本管理合夥人趙彥分析過其中原因:第一,在跨國企業的龐大系統里,桂龍藥業只能算邊緣業務,無法獲得充分的資源進行市場投入,這相應又帶來了第二個問題,中國團隊士氣不足;而在經營層面,很多與海外總部溝通相關的額外成本進一步侵蝕了利潤——對症下藥之后,桂龍藥業在被信宸資本買入后的首年,就實現了利潤增長。

「必須要找到這些問題點,並且確定可在自己的能力圈內進行提升,如果沒有把這些想清楚,就貿然進去併購,很容易出問題,有可能買貴了,甚至買錯了。」趙彥説。

發現的問題可以是打開併購的鑰匙,隱藏的問題則會毀掉一個貌似成功的交易。信宸資本交過這樣的「學費」,也極力避免再落入這樣的陷阱。趙彥透露,現在項目在提交給投委會「終審」之前,會把業務盡調和初步條款在內部共享,邀請其他團隊和投資人進行匿名投票、給項目「挑毛病」,這樣也能更大程度上整合各個領域的投資判斷和盡調經驗,儘量掃除決策盲點。

「各方都不滿意,才能成交」

終於走到了談判環節,在楊益的描述中,這是一個讓人「精疲力竭」的過程,甚至免不掉「非常崩潰」的瞬間;而至於他所説的「某種程度又很上癮」的體驗,或許就因人而異了。

曾經,他負責的一個交易涉及四方談判,而且全都是大型跨國企業,參與談判的人來自不同國家,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他們甚至發明了一個詞——「Good Someting」,因為大家位於不同時區,連線打招呼的時候都不確定該用「早中晚」哪一個;而由於上市公司的保密性需求,他們要在非常短的時間線內達成交易——凌晨3點、6點談判的情況都有,一次還是周末陪家人玩過山車排隊的時候——「幸好還沒坐上去」;而在另一場交易中,就在公開消息的前一天晚上9點,對方緊急告知董事會還有幾點意見要改,然后雙方通宵談判,最后在凌晨3點達成一致,早上6點把董事長和其他關鍵人物拉到一起簽字。

價格是博弈重點,尤其是對併購交易而言。一項併購投資的收益一般來自三方面:企業估值倍數增長、重組整合帶來的業績提升,以及通過金融工具套利獲益。與VC動輒十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回報不同,併購基金的回報一般在2~5倍,而且拉長到普遍5~7年的投資周期里面——因此,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以一個相對便宜的價格拿下項目是保證收益的第一步。

信宸資本曾對過往操作的所有控股項目進行復盤,其中完全通過價格比拼而在競標中獲勝的,佔比只有10%~20%,而且基本上是出於某些特殊考慮。其他大多數情況,他們的出價並不是最高的,相反,大部分主動放棄的項目,主要原因就是價格過高。

如果進一步細分,不同類型的企業對價格的敏感度會有高低之分,趙彥總結過其中的三類:第一類就是跨國企業分拆,這些大型上市公司更看重交易的確定性——消息公佈出來,資產賣不成的結果是他們最難接受的,所以會有一定價格談判的空間;另一類是像嘉信立恆一樣的產業整合項目,小企業主很清楚,整合后就能分享到平臺帶來的能力加持和估值溢價,所以即便收購價格不高,也願意通過換股等方式達成交易;最難的一類就是家族企業整體出售的情況,基本上就是價高者得,很難騰挪出討價還價的空間。

不過這不是絕對規律,而是相對經驗。談判是一個動態而微妙的博弈過程,千絲萬縷的線索交錯其中,哪些是助力,哪些是阻力,需要高超的辨識和應變能力。單偉建曾在韓國第一銀行的併購中遇到一位令人頭疼的談判對手,他在書中甚至給對方起了個化名:南理宇(諧音「難理喻」),幾次交鋒后,他總結出此人的談判路數:「凡是我們建議的,他都反對,而我們表示為難的,他都堅持」,把握了這一點,他開始在某些方面以「曲線救國」的方式推進交易訴求。

桂龍藥業的收購充分體現了「確定性原則」。據趙彥回憶,項目從盡調到簽約,差不多隻有兩個月的時間,10月份開始,聖誕節前就完成了——這也是國際收購中一個很有代表性的節點,很多項目都會以此設定截止日期,利潔時的團隊也有同樣的訴求;爲了加快交易進程,雙方都做出了妥協和讓步。

「買的人永遠覺得買貴了,賣的人永遠覺得賣便宜了——一邊倒的滿意是不可能成交的。」在汪洋看來,能夠最終走到一起的項目,都是妥協的產物,「各方都會對成交價‘不滿意’,但都可以接受。價格之外,買方能給賣方提供的價值,有時候比價格權重更高。」

當年,在百勝中國的分拆項目中,春華資本算是搶佔了先發優勢,早在分拆計劃正式宣佈的一年前,春華就與百勝集團開始接觸。他們之前研究了很多餐飲項目,確定了快餐這個細分賽道:第一規模可以做大;第二功能性強、時尚風險相對低。當得知Corvex Management基金投資了百勝集團,並且加入董事會的消息之后,春華資本就預感到機會來了,Corvex這樣的激進投資者加入,勢必促使企業調整經營策略——這是一個很明確的信號,儘管百勝集團還沒有決定中國業務分拆,但邁出這一步,大概率是迟早的事情。

春華與百勝集團,以及Corvex的投資人建立了聯繫,表達了對百勝中國區資產的興趣,以及對中國業務未來發展的構想,提出了與當時百勝大為不同的經營策略:全面擁抱互聯網、擁抱外賣,將廣告預算大面積移至線上……汪洋還強調,春華資本在互聯網營銷、外賣以及網絡支付等產業鏈的佈局,會對百勝中國未來的轉型和增長形成助力。

這一點正對跨國企業的籌謀。不管是百勝分拆中國業務,還是緊隨其后的麥當勞售出中國區股權,甚至未來星巴克引入中國市場的戰略合夥人,他們的目標都不是完全出清中國業務,而是在放開控制和管理之手的同時,繼續分享中國市場的長期增長。儘管百勝集團在分拆后的百勝中國並未持股,但按照雙方約定,集團會收取中國區銷售收入的3%作為特許經營許可費用,特許經營權為50年。

這些方面或許不難達成共識,但價格問題依然懸而未決,「談價格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汪洋感嘆。后來的價格談判拉鋸了很長時間,直到2016年9月,投資協議落成,春華資本以25.05美元/股的價格,出資4.1億美元,認購百勝中國1636萬股,佔比4.27%。到了11月,百勝中國在紐交所獨立上市時,首日股價漲到26.19美元,市值約100億美元,歷史最高點也曾達到過65.87美元/股,目前(9月26日)股價為42.88美元/股。

春華資本創始合夥人汪洋。來源:受訪者 春華資本創始合夥人汪洋。來源:受訪者

「到底是我買精了,還是他賣賺了?現在我也無法評判。」汪洋説,儘管自稱是「很會算數的人」,但定價不只是數學問題,更是心理博弈。回到當時的場景,他認為最初價格過高,投資回報率的賬算不過來,但對方顯然不這麼想,談判一度陷入僵局。但好在雙方交易驅動還在,就像汪洋説的,「交易價格本身是個零和遊戲,買賣雙方總有一方需要承擔談判差異,但是投資人帶來的戰略價值不是零和遊戲,如果賣方也充分認可這一點,就能共同推動交易進行。」

后來的投資協議中,也多了一項條款:「春華資本和螞蟻金服額外擁有可以在5年內行使的認股權證,佔屆時百勝中國股本的4%……同時,該認股權證可於二級市場轉讓。」這意味着,春華資本可以按照一定的價格額外買入百勝中國股票,這樣的話,春華資本買方團的持股佔比將接近10%,有望成為屆時百勝中國單一最大股東。交易完成后,春華資本擁有兩個董事席位,創始人胡祖六出任百勝中國董事長。

「這個條款怎麼來的?不就是因為價格談不攏嘛。」汪洋坦率地説,「相當於借用金融工具架起一座橋,讓存在價格預期差異的買賣雙方能夠走到一起,最終達成一致。」2020年,百勝中國在港股二次上市之后,春華資本逐步出售了后來購入的所有期權,收回了當初的投資成本。到現在,春華資本依然保留1203.56萬股,為百勝中國第三大股東(wind數據),按照42.88美元/股的價格,股票價值約5.16億美元。

「真正困難的部分開始了」

在超過一年的談判和斡旋之后,1999年12月23日——又是一個聖誕節點,新橋與韓國第一銀行的交易終於畫上了句號。單偉建給身在美國的老闆——新橋聯席主席龐德曼打電話報喜,「大衞,我們簽約了。」后者説完「恭賀」之后,緊接着加上了一句,「現在,真正困難的部分開始了。」

交易之后,併購開始走入更深的水域。胡曉玲經常提醒團隊里的年輕人:VC的能力構成中,對行業和商業模式的判斷佔到80%,另外20%是能通過一個好的交易策略把項目抓在手里;而對於併購投資來説,這兩項做好僅完成了20%,剩下的80%是可以承擔起公司CEO的能力。「併購是長線投資,一般要持續5年,中間不時會有風吹草動,投后管理比投前還重要。」胡曉玲説,「必要時,甚至要能擔當董事長的角色。」

在控股收購新西蘭保健品牌GO Healthy之后的5年,鼎暉對后者從戰略、組織、產業等方面進行了全方位賦能,起初公司管理團隊規模小,只有4人的創始成員,甚至沒有清晰的組織架構,鼎暉相當於從零開始,協助公司搭起了管控體系和管控機制,組建了海外團隊,將其銷售市場從新西蘭本土擴展到澳大利亞、中國等更廣闊的領域,並且主導推動了公司對新品類的收購。2022年,鼎暉將GO Healthy轉讓給雀巢,當初6億元的投資,獲得了兩倍回報。

通過諸如此類的操盤經驗,本土化的PE正在逐步打磨一些系統化的「打法」,鼎暉曾梳理出35項併購操作細則,其中包括「確定價值提升的核心目標」「成建制的團隊」「持續收併購」等投后管理路數;信宸資本也是如此,摸索出適用於大多數投后場景的「三件套」——管理層激勵、數字化改造、供應鏈重塑,這些方法的操作實效曾在麥當勞中國等案例中得到了充分驗證。

幾乎在麥當勞中國的併購同時,信宸資本聯合人福醫藥買下了樂福思(傑士邦)——這家起源於中國本土的避孕套品牌,在此前10年間為澳洲公司Ansell所有。表面上看,兩者都屬於跨國企業分拆項目,但是整合難度大不相同。而這一點,是真正進入到樂福思(傑士邦)的改造流程之后,趙彥才真正體會到的。

擺在面前的第一道關卡是「切割」,一般來説,分拆的難點一是IT系統,二是經營團隊,雖然麥當勞中國的業務規模更大,但市場相對獨立,邊界非常清晰;但樂福思(傑士邦)不同,在Ansell體系內,它相當於只是一個業務分支,報單系統、訂貨系統都與其他品牌交纏在一起,而管理團隊的能力和高度也無法支撐起一家獨立公司的運營和發展。

如今回想起來,趙彥依然清晰記得當時的情形:一開始,他們不敢大刀闊斧地「切」,因為樂福思(傑士邦)的銷售網絡已經輻射到全球88個國家,數據轉換的工程量巨大,只能分成不同片區,依次推進。即便如此,還是狀況頻出,由於當時IT系統轉換的工作外包給了專業第三方,成本很高,但執行效率卻跟不上,導致客户掉單的問題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信宸資本管理合夥人趙彥。來源:受訪者 信宸資本管理合夥人趙彥。來源:受訪者

因此,僅僅是「拆」這一個動作,在樂福思(傑士邦)的項目上就耗費掉一年半的時間。這個在趙彥印象中「最複雜的分拆項目」,也給信宸資本的投后管理帶來了不小的改變——補充了兩個重要的能力模塊,其一就是自建數字化團隊,另外就是人力資源的工作前置,這也成為日后信宸資本系統化打法的一部分:HR會在項目盡調期就開始介入,對被投公司現有管理層的強弱項進行分析,評估未來的高管更換可能,並據此進行后期的招聘安排。

「在過往一些項目上,我們有時會選擇靜觀其變,讓公司自然發展,但結果不及預期。」趙彥説,后來他們充分意識到,併購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積極管理,不管是投前還是投后。「作為併購的大股東,項目接盤之后,最好馬上進行調整。」

2024年桂龍藥業的收購就驗證了這一點。當時,按照利潔時的估計,分拆過程差不多需要半年,在此期間由於要沿用原有系統,所以信宸資本需要每個月支付百萬元的使用費,但僅僅交割后一個月,分拆就徹底完成了,光是這筆費用,就省下了大幾百萬元——併購投資的交易成本之高由此也可見一斑,而這相比於動輒幾億、幾十億,甚至數百億元的收購價格來説,似乎很容易被忽略了。

蘇世民始終抱有一個理念,「做大事和做小事的難易程度是一樣的」。套用到併購上也是如此——大項目和小項目的難度性質不同,但不分大小。因此,對於投資機構來説,理想的併購標的是跨國企業分拆、上市公司私有化那樣的大項目。但是,這些項目出貨不多,屬於賣方市場;相比之下,小項目看上去投入產出比不高,但在當前中國的產業背景下,很多行業充斥着大量不具規模、效率不高的小型企業,可以提供長期、持續性的併購重組的交易機會。

就像提供企業設施管理服務的嘉信立恆——已經位列中國同類企業的頭部位置,就是由信宸資本在過去8年,從150家小企業中篩選的7家整合而成。擅長資本運作,一度被稱為「中國摩根」的寧高寧曾用「二十六隻貓和一隻虎」的故事説明併購重組的目標和效果——由貓變虎,競爭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估值也會水漲船高。

不過,大企業拆乾淨不容易,小企業融合在一起更難。即便在強調親力親為的PE內部,併購整合類項目都被看成是「又苦又累」的差事,負責項目的信宸資本董事總經理葉鑫對此體會更深,「任何類型的併購,對企業來説都是一次變革管理,而併購整合類的變革管理更徹底、更劇烈、挑戰更大。」

2017年,信宸資本決定將併購投資擴展到整合類項目,這是他們的一次新嘗試,所以格外小心,先是花了6個月的時間篩出了設施管理這個行業,又花了6個月時間找到合適的企業,到了2018年4月,第一起併購完成交割,一年之后,他們又買下了另一家,這樣邊買項目,邊進行項目整理——直到2020年,信宸資本已經買下了四家小公司,但此時,也只是「貓」聚在了一起,頂多是更加訓練有素,想要變成「虎」,則需要經歷一次大手術。

用葉鑫的話來説,是一次「破壞性建設」——「就像老房重裝,舊的東西拆除了,但新的裝修還沒有到位,有一個時刻,你面對的是一片狼藉的毛坯房。」

信宸資本董事總經理葉鑫。來源:受訪者 信宸資本董事總經理葉鑫。來源:受訪者

這個時刻從2021年2月開始,直到2021年12月份,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信宸資本將四家企業合併,成立嘉信立恆,不只是整合股權,業務、團隊也要合四為一,薪酬、激勵體系要統一拉齊,財務、IT系統要全部打通。試想一下,不久前還是針鋒相對的競爭對手,如今卻要組建成一個組織,「事實上對於所有參與到這件事情的團隊來説,那段時間都是煎熬。」葉鑫回憶,他們自以為做足了風險預案,也動用了在其他項目中行之有效的整合工具,但依然遭遇了各種意想不到的狀況——很多人打電話向他們抱怨,有人當衆表示不滿,有的管理者離開……「不是説設計好了,整合就會按計劃進行,所以執行力特別重要,遇到任何整合故障,即時覆盤、隨時修正、不斷糾偏、持續迭代。」有過這段經歷的葉鑫,對併購投資人的角色也有了新的理解,「既是設計師,一定程度上也是消防員。」

后來,這些「滅火」經驗又反饋到了設計環節,正是因為嘉信立恆整合中的波折,信宸資本也開始反思盡職調查中的缺漏,之前的盡調側重在財務、法律、市場競爭等維度,但對併購整合項目的風險覆蓋不足:一個就是運營細節,比如提供服務企業的客羣關係能不能數字化?另一個就是組織文化和團隊背景,有的企業市場做得不錯,但內部「山頭文化」盛行,與整合目標要求的開放文化勢必會形成對抗。

「坦白説,我們之前在這兩方面的投入是不足的,」在葉鑫看來,交易越複雜,運營盡調就越重要,「這確實能提高併購投資的成功率。」

「擇機退出,不要戀戰」

「任何傻子都能收購公司,而在收購后發生了什麼纔是最重要的。」KKR創始人亨利·克拉維斯曾説。這句箴言也是用慘痛的經歷換來的:當年KKR以313億美元收購私有菸草食品巨頭雷諾茲-納貝斯克公司,但這筆保持了18年併購交易規模紀錄的令人矚目的大項目,結果卻以某種方式的「失敗」再次引人關注,根據《資本之王》中的記錄:同樣在收購結束18年后,KKR賣掉了雷諾茲-納貝斯克最后一筆資產,最終虧損超過20%。

對於一項投資來説,退出纔是一個Cycle的終點,也是下一個Cycle的起點。信躍升將基金比作工廠:投資是生產,募資是銷售;借用這個比喻,那麼投資機構的產品力最終體現在退出上,退得好,纔算完成這一輪的產品交付,也是對下一輪產品進行的背書,這樣銷售的飛輪纔有可能轉起來,投資的雪球才能越滾越大。

「併購基金是有期限的,所以投項目的時候就要想清楚,在未來的3~5年能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不用多,一個目標就夠了,然后聚焦在這上面,儘快實現,尋找機會退出。」信躍升進一步強調説,「即便認為企業發展勢頭很足,當你的價值已經發揮完的時候,不要戀戰,否則回報就會被拉平。」

2014年,信宸資本買下了海外品牌金可兒牀墊的中國區控股權,當時后者大多數都是to B業務,毛利很低,而且經常不能及時回款,信宸資本的投資目標,就是將其業務轉型為to C模式:兩年多的時間,他們在中國120多個城市開出了超過250家的金可兒零售門店,使后者to C業務佔比達到60%~70%——轉型目標已經按計劃完成,在這種情況下,信宸資本將項目賣給了安宏資本,實現數倍回報,而后者在美國已擁有兩大牀墊品牌,通過同類業務整合可以繼續挖掘資產價值,5年后,安宏資本將包括金可兒品牌在內的愛夢集團控股權出售給高瓴資本。

在海外市場,私募股權之間的相互交易是一種常見的退出方式,「不同機構會有天然的資源差異,以及能力區隔,對企業的價值提升路徑也不同,」陳青甚至建議,「國內的併購型基金,甚至可以把手里被投資源相互打開,共同討論一下,看看有哪些資產轉換的空間。」

但在當前中國的資本市場環境和併購生態下,PE間流動不足、IPO容量有限,退出的路並不好走。時間有時是投資的朋友,有時也是收益的敵人。蘇世民就曾説:時間會對所有交易產生負面影響,等待的時間越長,越有可能出現意料之外的棘手事件。談判的時候如此,退出的時候也是如此。

信宸資本歷史上有過教訓,有的項目拿着拿着就錯過了最好的退出時機。后來,他們逐步強化了項目退出的決策機制:比如一個項目在買下3~6個月之后,他們會重新覆盤,判斷現實情況與投前評估的差距:哪些風險被漏判?哪些業務有粉飾?是否高估了機會,而低估了難度?並在此基礎上重新規劃退出路徑,決定長期持有還是迅速離場。

樂福思(傑士邦)項目的退出安排就曾因此而改道。按照當初收購時的計劃,未來將把樂福思(傑士邦)的業務從人福醫藥體系內分拆上市,並依此搭建了海外控股平臺,但整合一段時間之后就發現了計劃偏差:中國和海外業務的增速差距很大——前者達到20%~30%,而后者只有個位數,兩者從運營、體系、激勵等層面都已經不能同頻,合在一起只會影響估值。2022年,信宸資本將樂福思的海外業務剝離,出售給一家美國投資機構,藉此收回了當年大部分投資成本;中國業務傑士邦則繼續通過研發和品類拓展進一步鞏固市場地位,信宸資本提供的數據顯示,過去7年,傑士邦的平均增速達到20%。

「團隊肯定是惜售的,傾向於把項目留在手里的時間更長。」趙彥説,但另一方面,以他們的經驗來看,這樣的心理有可能會導致投資人陷入項目的「光環效應」,而忽略了其他風險,所以他們后來也增設了一個流程,每個季度,信宸資本投委會都會對項目退出進行集中探討,越是看上去熱門的項目,就越要加強跟蹤和評估。「要從宏觀風險的角度去審視項目退出,而不能單純交給投資團隊的個體判斷,尤其是在外界環境不確定性很強的情況下。」

「第三個基金」

「都是要交學費的。」幾乎每一位接受採訪的投資人都有這樣的體會,他們中的一些,已有過讓自己得意的項目,也跌落過項目失利的谷底,有的則仍在初步摸索之中,一家七八年前成立併購基金(當時併購市場曾熱鬧一時)的投資機構合夥人感嘆道,「併購能力是不可能一下子長出來的。」他們的控股類項目只有兩個,還沒有走完一個Cycle。

經歷完一輪從募資到退出的全過程,就能在併購浪潮中如魚得水了嗎?

20多年前的信躍升,或許有過這樣的想法。當時信宸資本剛剛成立,他們拿着第一隻基金的1900萬美元,到美國市場「偷師學藝」,跟着一家美國併購基金投資了林肯公司,一家做工業潤滑系統的傳統企業,信宸資本跟投的不多,但學到了不少,那是他們第一次瞭解到併購投資的全過程:交易怎麼做,如何換管理層,怎麼開董事會,運營合夥人如何介入管理,如何給企業賦能,如何借用金融工具……

製表:肖麗 製表:肖麗

正是在那個過程中,信躍升領悟到一個有效的投后管理策略:想要在基金周期內改造企業,必須特別聚焦在1~2件事情;也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頭腦風暴」:交易完成后,投資人與林肯公司的所有管理層一起開了三天會,每個人都要說出當前企業存在的問題,一一記錄貼在牆上,然后大家投票選出其中最重要的10個,當場落實負責人,存檔,每個月跟蹤進展。

雖然想不起來項目是跟了3年還是5年,但信躍升清楚記得,項目賺了好幾倍,也能回憶起當時的那股興奮勁兒,「我們覺得有了信心,馬上去做了另外一個——結果很不理想。」

或者,不能説全無收穫,最起碼的一個,是讓信宸資本的團隊看清了併購投資的本質——「不是理論,是實踐。」信躍升説,「要學習、理解、總結,更重要的是要實踐,然后總結、再實踐,如此循環往復。」后來,信宸資本堅持做了五期美元基金,前前后后在美國、日本做了二十幾個項目,跟海外的成熟PE一起,學藝、練手、鍛鍊團隊能力。

「人很容易把偶然的成功歸因於自身的能力,普通人如此,PE投資人也是這樣。」胡曉玲説。因此她認為,「併購基金的開局過於順利並不一定是好事,有可能會讓人摔個大跟頭。」很多初出茅廬的投資機構對此或許還沒有體感,但在併購投資領域做了23年的胡曉玲見慣了這樣的事情,鼎暉也犯過類似的錯誤,他們內部還總結過一個規律——第三個基金容易成為陷阱。「併購基金的期限比較長,第一個做成了,第二個效果還沒出來,這個時候不管是外界還是自己,都只看到了成功,所以第三個基金募集會很順利,投資人的自信心在膨脹中,就很容易出問題。」

因此,對於併購投資來説,一種陷阱在於對過程全然不懂,盲目扎進了「無知」的坑,另一種「坑」則相反,自以為對全局瞭然於胸,但卻很有可能被一個不起眼的小石子絆一大跤,然后長久陷在深坑中爬不出來。併購不是簡易方程,而是一個複雜系統,不同項目表面看上去的差之毫釐,就可能導致最后結局的謬以千里。汪洋就直言,「像百勝這樣複雜的交易我們也參與了,結果也很好,但是複製到另外一個交易上,可能就是行不通的。」

事實上,即使到了現在,經手的大大小小的併購項目已經超過了120個,信宸資本還是要面臨很多「意想不到」,在嘉信立恆的整合步入正軌之后,他們又啟動了一起類似的併購重組項目,「改進」了之前採用的「分步走」的漸進策略,一次性買入六家規模相當的小企業,但受到市場環境變化的影響,難度超出預期,以至於如今3年過去了,整合依然還在進行中。

「老實講,這是一次不同路徑的探索;更老實地講,當你做東西比較成功的時候,你對能力圈的自信度也提升了。」趙彥坦率地表示,「我感覺做併購20多年積累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定要discipline(自律),這是最關鍵的。」

這也是併購投資人必經的一個心理試煉。與真正交易落成的項目數量比起來,這些投資人掃描、盡調,甚至走到簽約前一秒而「流產」的項目數量是數倍甚至數十倍於此,《丹納赫模式》一書曾引用過該公司前CFO科馬斯在2013年一次投資人交流活動上公佈的數據,顯示這家在併購市場上戰果累累的併購巨頭,當時併購漏斗有225個標的處於「主動孵育」,其中75個進入了「活躍交易」,最終交割的僅為14個。

「一個投資人最難做的決定,是在發現項目既有明確機會,也有確實問題的時候,能不能對自己足夠誠實,堅定做自己能掌控的事情——做真正的併購投資?還是會有意識地忽略一部分風險?而這一點很有可能會反噬掉整個投資回報。」葉鑫説,在他加入信宸資本的12年里,這樣的考驗會反覆出現,在某些時刻或許不難選擇,但在另一些時刻,比如很長時間都沒有項目可以出手,需要一個投資來自我證明的時刻,能不能壓制住這種渴望和貪婪?「我們不是沒有害怕錯過(FOMO)的時刻,」葉鑫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尤其當VC熱潮一個接着一個,而併購卻一直坐在冷板凳上的時候,「也會眼紅和羨慕,甚至因為定力不夠,做了一些不適合我們的投資——但最后部分項目結果確實令人失望。」

這樣幾輪的選擇和驗證之后,一些投資人會對「得與失」建立更辯證的理解,就像葉鑫所説的那樣:選擇了一個正確的項目,取得了好的投資回報,結果一定是正向的;但能夠對自己誠實、拒絕誘惑,事實又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其實結果也是正向的——只不過前者的成績會被別人看到,后者收穫的是一個更有韌性、更有定力的內心世界。

而在胡曉玲看來,心理韌性也是併購投資人重要的一個能力項,「VC行業可以7年出一個明星經理,但是併購需要15年以上的積累,一定要吃過虧、踩過坑,這個過程沒有人繞得過去。」胡曉玲説,「而那些吃過虧、踩過坑,又能從坑里爬出來的,反而比那些看上去順風順水的還要更安全。」

「池子大了,挑魚的能力才更強」

許多年后,當人們再次回望星巴克中國業務分拆大戲的時候,或許會發現這只是一輪即將到來的併購大潮的序曲。

這家全球最大的咖啡連鎖品牌吸引了超過20個緋聞「買家」:既有海外老牌PE凱雷、KKR、EQT,也有中國本土的信宸資本、高瓴資本、春華資本。根據最新消息,進入「決賽」的競購者中,有此前購入北京SKP42%~45%股權的博裕資本,也有這兩年開始發力併購業務的紅杉中國。

「池子大了,挑魚的能力才能更強。」根據趙彥的判斷,隨着更多機構加入,併購市場的競爭短期內會變得更為激烈,但三五年之后,一輪基金運作成績揭曉,併購基金的陣容就會出現比較大的分化。

「本土併購基金還處於發展初期,和歐美,尤其是美國併購市場,在發展的二三十年之后形成的成熟生態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胡曉玲指出,美國的併購基金已經形成了小、中、大型清晰的分層,以及系統的能力積累,比如小型併購基金的精細運營賦能,到大型併購基金的金融資源獲取能力和平臺能力,「玩的是不同的遊戲了」。但她也同樣看好本輪併購浪潮帶來的行業變革,「併購一半科學,一半藝術,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手感。過去中國缺乏足夠案例,難以培養出有經驗的團隊和投資人,但隨着未來機會增多,一定會有人脫穎而出。」

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健康的生態基礎之上。每一位接受採訪的投資人都非常警惕一件事——不要因眼前誘惑而盲目行動。就像胡曉玲所説的,「當前市場還是處於‘眼睛看到的繁榮’,怕就怕看得眼花繚亂,做起來又是‘一窩蜂’,一下子聚過來,又可能一下子又散去。」

這樣的情景曾在2015年上演過。相關統計數字顯示,當年上市公司併購重組交易2669單,交易總金額約2.2萬億元。但其中很多淪為資本運作的遊戲,最后落得一地雞毛。

「中國很多基金都是從套利時代跑出來的,有很強的套利思維,並由此衍生出相應的打法,這些在併購交易中也需要,但不能當成主色調。」陳青認為,這需要一個比較長期的轉變過程,因為不光投資機構、投資人如此,背后的LP也是如此。但他相信「周期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過去20多年,中國的投資機構經歷了幾輪起伏,見識過狂飆突進、泡沫橫飛、一地雞毛,「也需要轉換思維了,從套利走向創利」。

在信躍升的設想中,如果能把握住這一輪併購浪潮的機會,中國市場就有可能出現一個新的生態,併購基金會構成一個「四板市場」:他們可以整合中小型非上市公司,為上市公司的併購提供一個更為優質的資產池,后者則可以將一些邊緣業務分拆給併購基金,由其盤整好再放回市場流通,「一級市場、二級市場、併購基金三方就能聯動起來,整個市場流動性更好,資金和資產的容量會更大,所有參與者最終都能受益。」

參考資料:

《金錢博弈》,單偉建,中信出版集團

《我的經驗與教訓》,蘇世民,中信出版集團

(責任編輯:馬常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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