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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09:58
原標題:GPU貿易警示錄
林宇至今仍記得,2023年算力市場的那場瘋狂:
即便是半夜兩三點,微信也還在不斷彈出客户對接需求的新消息。那時人們怕的不是貴,而是缺貨,大家顧不上糾結價格高低、也來不及擔心合作有坑,一天之內簽單打款的情況,時有發生。
那是屬於GPU的黃金時代:一臺機器的利潤動輒五六萬,極端情況甚至能到上百萬,每個科技羣都在追問算力貨源,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劉慶就是在那股熱潮的吸引下,一頭扎進這個領域。此前他在二線雲大廠工作了4年,帶過15個銷售,做出年業績近3個億的亮眼成績,但業績蹭蹭上漲的同時,薪水卻沒有多大改觀。
不甘於此的他,轉身投向GPU貿易,起初靠「倒賣」算力卡和整機賺差價,后來開始搭建算力池。
但黃金時期就像一場短夢。如今,成單周期逐漸拉長,GPU貿易商正在經歷殘酷洗牌,活躍在算力羣里的「有GPU資源」頭像一個個消失。今年年初入行的銷售陳立,直到九月纔開出*單,且僅僅是配件。
「今年做GPU貿易生意的,恐怕90%都會死掉」,劉慶感慨。
當熱潮退去,門檻才顯形。這幾年湧入智算賽道的人,誰是真玩家?誰是跟風者?又是誰能活下來?
01
入局者眾,各有神通
許多跨界做智算的人,手里大多攥着至少一張「入場券」:要麼是能打通資源的關係網,要麼是能重投入的真金白銀。
入場條件一:強綁定的關係網
在算力行業,「有貨」是*要義,誰有拿到核心貨源的好渠道,誰就搶佔了先機。
深圳一家算力公司老闆,曾在通信行業深耕多年,積累了原廠資源。轉行做智算后,他平日里至少四分之三的時間待在海外,一邊跑通供應鏈渠道,一邊維護原廠關係。靠着這份投入,公司成立才一年多,就已進入了英偉達的白名單,甚至能訂到最新的GB300期貨。
類似的故事並不少見:有上市公司成為大廠B200集羣的重要交付方,背后離不開老闆與英偉達的深厚關係;有些算力創業公司則是脱胎於大廠,背后依託英偉達關係網,以獨立主體身份來承接原東家的訂單。
如果説渠道關係決定「有沒有貨」,那客户關係就決定「貨能不能賣出去」。
智算大單的完成,通常不是在銷售的會議室里,而是在老闆們的飯桌上,伴隨某些權益置換。
算力從業者周毅所在的公司,憑藉其老闆早年在科技、媒體等領域積累的豐厚人脈,2022年入局算力時,就拿下了「大模型四小龍」客户,還通過投資加深綁定。即便后來團隊獨立創業,這些客户仍是穩定的大單來源。
而普通銷售的關係突破口則在「大倒爺」身上——他們同時對接多個主體,有源源不斷的需求訂單。曾有與「大倒爺」打好關係的銷售,在兩個月能賣出80台H100,一個季度的工資加提成近乎上百萬。
相比下來,那些沒資源、沒人脈的算力銷售,常常會發出這樣的困惑:「現在市面上到底是誰有需求啊?」
入場條件二:雄厚資金底氣
資金,也能直接砸出算力的入場路徑。
一些傳統領域的公司瞄準智算賽道的熱度,選擇用資金「抄近路」:收購現成的算力廠商,或斥資建設算力中心,以此快速貼上「AI」標籤。
比起低調拿單,他們更熱衷於在平臺「流出」訂單消息,以撬動二級市場股價。
但高投入意味着高風險。2023年前后,陳立的朋友也拉他一起賣算力,出於謹慎,他做了個模型,按照A100、H100、A800降價20%,以及4090降價30%的幅度計算,賬面上勉強能盈利。
但實際情況是,這兩年服務器價格的跌幅是他當時預估的兩三倍。在服務器價格最高點買入的人,很長時間都難以解套。
關係+資金=大廠客户?
當「關係網」與「資金」條件共同疊加,纔有機會觸達智算市場的核心:大廠訂單。
大廠訂單*隱蔽性,需求大多會依賴自己內部供應鏈體系,供應商公司「幾天就會換一個名字」——即便知道了他們是誰,可能一個月后公司就消失了。
而大廠篩選外部供應商也格外嚴苛,通常傾向選擇大企業或上市公司,並要求採購貨源路徑證明和資金證明。確定合作后,他們會通過殼公司簽約,對接人多為P6、P7的級別,中間層層主體阻隔,以確保大廠的信息安全——但硬幣的另一面就是,這會讓簽約廠商的合作「安全感」大打折扣。
不過,與大廠合作就像與白鯨共舞:小公司可能借此一躍而起,也可能連人帶船被其龐大身軀掀翻。
行業人士觀察到,有大廠簽單初期常常廣撒網,四處籤「框架協議」,讓大家拿着協議去攢局;還有大廠做算力出海前,會在國內廣納集成商,再根據具體方案選人。他們的需求往往會拆分成多個單,有大廠去年的H100就分為5-10個單,每個訂單一兩千台,搶訂單者眾,廠商「陪跑」是常態。
即便籤下訂單,與大廠的合作也並非就「一勞永逸」,他們對保密性和交付質量的要求極高。過去,泄露訂單信息導致大廠退單、或機器送到機房后發現組不成集羣導致合作破裂的情況,並不少見。如果交付不如預期,大廠還會毫不猶豫地發警示函,甚至起訴。
今年以來,阿里等大廠已經開始清退不達標的供應商,寧願罰則賠錢,也要保證接下來的供應圈子「小而精」。
這條曾被視為「低門檻高盈利」的GPU銷售賽道,在兩三年內湧入大量參與者,人滿為患。算力價格戰苗頭已現的當下,從業者正面對怎樣的生存挑戰?
02
轉型之路,荊棘叢生
入場智算容易,活下去卻很難。
設備門道深,外行易翻車
「去年行業里,90%的人可能連機器長啥樣都沒見過」,瀾啟智算的業務負責人鄭萬利發現,很多所謂渠道方,只要聽到「見個面」或「去倉庫看貨」等請求,就會人間蒸發。
前幾年便轉型做智算的林宇,曾碰到過一個堪稱離譜的設備「坑」:當時有企業手里壓着一套256台H200的算力集羣,爲了儘快盤活資產,已經把租金壓到極低,可即便如此,也租不出去。
他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林宇看到設備詳細配置,原來,團隊選型時完全沒考慮組網結構和成本因素,導致設備變成了「四不像」:例如,主流CPU配置是8558,但這套集羣配的是性能更低的8358;內存規格也大幅縮水,從192GB降到64GB。
這樣的「非主流」配置難以滿足大集羣客户的需求,但若改配,一臺機器的兩顆CPU就可能需要十幾萬;且服務器更新換代飛快,一旦壓貨,風險更高。沒搞懂基礎設備信息,就相當於在智算行業「裸奔」。
從房地產轉行SaaS、再跨界到智算的鄭萬利,對此也深有體會,於是,他下決心惡補設備知識。
事實上,比起大多數轉行的人,他已是幸運:所在公司背后有持卡超三萬張的集團撐腰,不必從零開始積攢算力資源。但即便如此,起初的學習曲線依然陡峭——
前三個月里,鄭萬利每天對着電腦或手機屏幕,艱難地啃下設備型號、性能參數、組網結構、投資回報測算等知識。可英文底子薄的他,面對英偉達官網、AI領域論文等英文材料,時不時就要打開翻譯,十幾分鍾可能纔讀下來幾行,「腦袋都要爆炸了」。
*次和老闆去復旦大學拜訪MOSS模型的研發負責人時,整整一小時的交流里,他插話不超過三句,「因為完全不懂」。
終於把理論啃下來后,真正到了實踐環節,新的困難又來了。
客户穿不透,高層壁壘難破
剛轉型時,鄭萬利在智算領域毫無資源,只能瘋狂跑客户:出差十幾天,每天見三四個客户,累到晚上吃不下飯,是常態。
可智算項目金額動輒百萬,往往需要更高層、甚至一把手決策。缺少高層資源鋪路,跑客户的努力可能白費。
「我是個很驕傲的人,業務能力很強,但我從沒試過幾個月沒開單」,鄭萬利反覆用「痛苦」一詞,形容初轉型做智算的那半年。事實上,入職半年左右纔開單,對跨界銷售而言並不罕見。
同樣在智算業務里碰壁的還有林宇。他之前和大公司談合作時遇過一個項目,要開三個會進行決策,理論上一周內就能完成,可偏偏每個環節都要上報領導審覈,一層等一層,硬生生拖了三個星期。
「等他們走完流程、上報到一二把手后,我手頭的貨都沒了。」
更棘手的是業內人口中的「刺激消納」陷阱:有公司會承諾高額的總消納量,但實際卻層層轉手到上市公司、算力公司、AI公司,鏈條拉得很長,最后真出問題,「官司都不知道找誰打」。
終端難以穿透,有時幾個銷售跟進各自的倒貨方許久,最后才發現他們的終端是同一個客户——到手的鴨子飛了,前期投入的時間和精力全部白費。
吃過虧的從業者,現在談合作前都會多一道心眼:反覆確認最終的用户方。
大廠壓價、小廠白蹭,盈利仍難
計劃打成本差價的張彬,去年在東南亞捕捉到一個看似可行的機會:
當時他了解到,從東南亞原廠採購H100,單臺成本約233萬元,對比國內市場價大概235萬元,一臺有2萬元左右的利潤空間。看準時機,他果斷入手囤了一批貨。
可現實很快給了他一記重擊:囤貨后,大廠方卻只願意以231萬元的單價收購。
賣了就會虧,但若是不賣,重新尋找需求量大、且交貨信用有保障的客户,又不知要猴年馬月。反覆掙扎后,他只能硬着頭皮接下訂單。
更離譜的是,還有大廠會讓廠商承諾十年、二十年的長期優惠,優惠年限遠超項目負責人的任期,后續承諾根本難以保證。
而有些小公司則會打「免費測試」的算盤——小模型訓練耗時不長,有時東蹭一點、西蹭一點,藉着測試的名義,就完成了一個小模型的訓練。無奈之下,有的廠商只能把收費門檻前移,在測試環節便開始收費。
就算一切談妥,服務器市場價格波動一旦超過20%,便可能觸發違約風險。張彬曾和某雲廠子公司簽了五年兜底合同,報價已經壓到成本價,甚至貼了電費,結果機器準備好,眼看離交付只剩四天時,客户跑了。
不過,行業的迷霧,不只瀰漫於廠商側。
很多客户只是想要設備,對自己的核心需求,例如網絡、平臺軟件、存儲配置的匹配要求,都不甚瞭解——要知道,在訓練任務中,任一環節存在短板,就可能卡死整個效能。
更有甚者,認為「買算力=買機器」。在他們眼中,組網、光模塊、交換機、存儲、業務管理網搭建等複雜配套,全是算力方該默默扛下的「隱形勞動」。
林宇初入智算行業時也戰戰兢兢,總怕客户會識破自己是新手,然而,獨自跑了幾趟客户后,他有些哭笑不得:「客户其實沒比我懂多少,這個行業里特別專業的人,沒那麼多」。
03
淘汰賽生存法則
兩年前,算力利潤還高到令人咂舌,林宇拿下「一天簽單」的記錄后,一度有些難以置信:「算力生意這麼好做嗎?」
但熱潮很快退去。隨着越來越多玩家湧入,客户變得精明,成單逐漸迴歸ToB常態周期的同時,「終止算力合同」「放棄算力收購」的新聞頻頻曝出。例如,服裝企業安奈兒放棄收購算力服務商深圳創新科;味精企業蓮花控股叫停新華三318台GPU服務器的交付,寄予厚望的算力第二增長曲線已經放緩。
競爭愈發激烈,林宇明顯感覺訂單難拿了。他心里漸漸犯起嘀咕:自己手里是囤了機器,但真要論核心競爭力,好像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優勢,再這樣下去,算力怕是要砸在自己手中,變成讓人頭疼的燙手山芋。
如何突圍,成了跨界者的共同難題。
鄭萬利的能力短板,是在和雲廠商談合作時暴露的。「一開始大廠給出來的技術參數要求,我連看都看不懂」,后來,他漸漸意識到,大廠真正在意的遠不止設備本身:配套設施是否完善、電力與網絡保障是否穩定、運維響應速度有多快、應急處理能力是否達標……這些和后續服務質量綁定的細節,纔是決定合作能否落地的重要因素。
爲了啃下大廠訂單,他和團隊開始強化運維和運營能力的建設。也是在這過程中,他發現算力行業和商業地產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
住宅是ToC生意,基本「建好就能賣」,但商業地產需要品牌組合、業態規劃和強大的運營能力做支撐。如果用建住宅的邏輯去做商業地產,就很可能導致項目爛尾。
算力行業也是如此:起初,大家以為只要把設備買回來、組網,就能出租賺錢;可真正接觸業務后才發現,大客户更看重運營運維能力。鄭萬利也深有感觸:「如果客户只在乎那點價格,就説明不是優質客户,因為他們的業務朝不保夕。」
但多位業內人士都向雷峰網坦言,「運營運維」 恰恰是最難的部分:運維涵蓋IDC、硬件、網絡、雲端軟件與安全層,運營則更關注產品與資源的整體管理,這些都需要至少三年以上經驗的團隊來支撐。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公司興沖沖自建了機房,最后卻跑不起來。
除了打磨運營能力,大家摸索出的第二項生意經,是學會押注潛力客户。
林宇轉型做智算后,比跑通算時多了個動作:深度對接各類AI孵化器。
在他看來,AI時代里下一匹黑馬會從何誕生,難以預料。他希望儘快識別出有潛力的客户,甚至還會用VC視角,對評估后業務價值高的初創,給予算力上的合作優惠。畢竟,押中有潛力的小公司,就相當於給未來的自己養超級客户。
而在國內價格戰廝殺下,「算力出海」也成了不少廠商眼里的新出路。
「很多頭部IDC廠商的人現在都出海創業,因為這行門檻不高,有渠道、有錢基本就能起步」,有算力業內人士説道。
外部條件上,東南亞、中東等地幾年前算力基建發展還較弱,張彬所在的公司,就計劃在海外建設數據中心,大家統計發現:兩年前東南亞算力規模總體加起來還不到100兆瓦,而中東超過十兆瓦的數據中心不超過三個。
這樣算下來,目前在中東建數據中心的利潤率可以接近20%;甚至,他在東南亞的朋友,根據泰國的氣候優化主板和存儲后,在當地H200機房月入曾達五萬美元。
而國內廠商的「高性價比」與「*服務態度」,也是在海外的有力招牌。據瞭解,國人出海創業的其中一個趨勢,便是把數據中心集裝箱化、預製化,運到當地后,在一兩個月內搭建完成,大大縮短項目周期。
但風險也同樣存在。「先建設、后銷售」的模式,依然會讓數據中心面臨消納的不確定性,據瞭解,有些揚言已出海的IDC廠商,只是在當地建設了個空機房、迟迟不敢安置設備。保險起見,目前許多算力廠商還是綁定大廠客户出海。
這也並非易事。一方面,要打通產業園開發商、政府人士等相關人脈資源;另一方面,與大廠談海外項目時,也要與當地的機房租賃運營商同台競爭;而爲了滿足部分海外地區(如日本)的合規要求,廠商還可能需要在當地臨時成立「快閃公司」。
相比之下,張彬的團隊顯得從容:他們早就在中東提前準備好土建、水電資源,還獲得了當地離岸數據傳輸的審批資質,幫助客户把數據傳輸回國;加上美國今年決定落地「中東版星際之門」以及當地「大模型追趕」的熱潮,他們對未來中東市場的發展充滿信心。
04
結語
事實上,做算力生意的信心,也大體來源於此——提前儲備資源,加上長久耕耘的耐心。畢竟,重資產賽道沒有奇蹟,只有「提前量」。
多位從業者都觀察到,那些缺乏核心能力、只想賺快錢的玩家已逐漸被算力市場邊緣化,如今能站穩腳跟的,大多是踏實肯干的人。而面對利潤已漸趨常規的服務器市場,業內人士對當前準備入局的人提出的建議是:儘量入局最前沿高端的服務器,才能保證之后更高的殘值。
往后,在具身智能和推理算力完全爆發的前夜,誰能先迭代基礎設施、提升技術能力,以接住未來這波「流量」,將是下一波競爭的決勝關鍵。
今年3月,鄭萬利去上海拜訪一位斯坦福大學計算機專業、專攻人工智能方向的博士。那天他和對方交談四十分鍾,發現彼此在業務方向判斷和認知上達成共識,還「做成了一點小生意」。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終於可以算是「業內人」了。
儘管如此,回到酒店后,他還是雷打不動地打開電腦,瞭解芯片、服務器相關的最新資訊。這個行業的設備、價格、需求千變萬化,想長久地紮根在這個行業里,任何靜態的預測都無意義——
「要跟着行業往前走才能知道,我們只能等待答案出現。」
注,文中劉慶、林宇、張彬、周毅、陳立都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