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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9 10:39
內蒙古女孩蓮花自小在草原中習慣了分離,高考后,她去了離家最遠的海南,但終究無法迴避對家人的複雜情感。羊毛氈似乎給了她一個留下的理由——像家人一樣重複、寡言地勞作,直至重新發現被自己忽略的日常。
出品人:徐香 總監製:黃武鋒、文若愚 導演:何沛芸 統籌:張歆旎 製片:胡弘彪 視覺設計:牛嘉良 製作:澎湃新聞·源深視頻(05:19)
最單調的
西方傳説中,聖徒克萊門特在樹林中躲避敵人追趕時腳疼難耐,情急之下用羊毛裹腳再套上鞋子,最終他得到了一雙氈鞋。這個羊毛氈的起源故事也喻示着它的特性,無需針線縫製,僅靠針戳或浸濕揉壓,便能讓一團羊毛變得更加緊密從而塑形,時間在這門工藝中尤為公平,一個動作重複成千上萬次纔會等來結果。
2019年,蓮花在內蒙古的一項手工藝培訓中接觸了羊毛氈,它曾維繫着遊牧民族的日常點滴:接羔袋、馬鞍墊及各式氈褥,直至工業化生產快速碾碎了時間。但徒手針戳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彼時她已工作三年,換了好幾份工作,奔波在海南、上海、北京等地,唯獨很少回家。
她在培訓中完成了第一幅作品:擠完牛奶的母親提着小桶回家,背影幾乎被草原淹沒。在牧區,人更像四季更迭投下的剪影,春天給羊羔、牛犢、馬駒接生;夏季則有各類祭祀、婚禮、賽馬活動;秋初已要割草、儲肉,為冬天的營地遷徙做準備。勞作也隨日出重複着,她一度想逃離這種枯燥。
但這一次,蓮花獨自留在海拉爾租了個工作室做羊毛氈,試圖戳出家的記憶。她四歲被父母送到旗里的寄宿家庭讀幼兒園時,眼淚打轉得像戴了厚厚的眼鏡,「寄宿在內蒙古是比較常見的,尤其像我們這種牧區的孩子,父母干活得在牧區盯着。」等她習慣分離,回家似乎僅意味着幫忙干活,她不知道如何表達情感,「感覺說出來就變味了,身體也會僵硬。」
起初她的創作並不順利,早上還興致盎然,沒做一會兒便陷入自我懷疑。她像被困住了,睜眼醒來看到空蕩的工作室,連同沒有供暖的冬天變得難以忍受。好在中途她回到家里干活,照料牲畜及新生命讓她無暇焦慮。之后,她在海拉爾重新租了個小車庫,精心改造成loft複式小屋,還養了一隻貓「happy」,捲簾門一拉,一人一貓便能縮在被窩睡懶覺。
那時蓮花可以一個月不社交,她像待在一個洞里忘了時間,「等反應過來,作品已經做好了,還會疑惑這是我做出來的嗎。」這些作品后來基本成了工作室的暢銷款,如「草原四季」掛件,不同季節的天空與草原戳在「甜甜圈」上,圓環中心卧着小羊羔和蒙古包;「巴爾虎小怪獸」則是將蒙古包做成小精靈,它肚子里裝滿星空,正大張着嘴,想啃食掉人的煩惱。
現實中,刺氈在她指尖留下厚繭,疼痛在久坐中沿肘關節、脊椎蔓延,但不温不火的線上訂單僅能應付生計。直到2024年3月,呼和浩特演員鄧為用她創作的羊毛氈書籤為家鄉宣傳,至少三千筆同款訂單一下涌來,蒙了兩天后,她才意識到得招人了,但陸續加入的四十多個阿姨都不會做羊毛氈,只能靠她手把手教。
她記得早在爆單時,網上就出現了抄襲,廠家還想與她合作消化訂單,「這些客人本身就是抱着期待來的,給別人做我不放心,覺得會砸口碑。」即便她被夾在催單與阿姨們參差不齊的成品中焦頭爛額,也要逐一揀貨——近三百個殘次書籤至今堆在工作室里,她熬着夜一個個重做,就像克萊門特踩着羊毛再次奔跑。
最柔軟的
8月29日,蓮花用羊毛氈「畫」着奶奶搓毛繩的背影。88歲的她早已眼花,坐在草場上憑感覺細細捻搓駝毛、一點點拉扯后手編成繩。她身旁5輛用於營地遷徙的「勒勒車」正是由毛繩綁緊串聯,它還能用來拴羊圈、牽引牲畜、搭蒙古包。因爺爺患有腿疾,奶奶婚后承包了家里所有重活,只是過往艱辛她基本都已忘記。
蓮花和弟妹3個小孩,都由姥姥和奶奶在旗里帶大。在蓮花的記憶中,姥姥忙着做飯時,奶奶總在一刻不停地搓毛繩,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但這門同樣耗時的傳統工藝一直被自己忽略着,「它就在你面前,又好像沒有真正看見過它。」
多數牧區的女性脱離牧區后纔有閒暇重拾手工,目前仍與蓮花保持合作的十個阿姨都住旗里。其中68歲的漢達蘇榮原本是繪畫老師,想多攢點養老錢的她通常吃過早飯便開始做羊毛氈,還要戴上老花鏡把控細節。但她最喜歡的還是畫畫,她把很少再回去的草原一遍遍裝進畫框,房間里都快塞不下畫了。
蓮花從小也喜歡畫畫,甚至會熬夜完成美術作業。在一次繪畫比賽中,她滿心期待地畫了「風馬」,即象徵運氣或命運的駿馬圖,結果並無迴音。高三時她曾想參加美術藝考,但始終沒有勇氣跟父母提起——過早分離讓她習慣了封閉自我,內心卻積着怨氣,「他們沒有那麼多精力,為什麼要生那麼多孩子?」
2012年高考后,她去了離家最遠的海南大學。當時她讀國際經貿專業,但比起各種經濟術語,她對完全陌生的海口更有興趣:逛展、泡咖啡館,還學會了游泳。學校靠海,晚上她沿海邊散步時,總感覺像回到了草原——她回趟家得倒四五天綠皮,先乘春運里程最長列車之一的Z112坐到哈爾濱,再換乘去海拉爾坐大巴,路途長得夠她看完一本書。
假期之外,蓮花與父母靠牧區薄弱的信號保持聯繫,電話撥通了,好像又沒太多話可講。但她不時會夢到兒時玩耍的草場,她用沙子堆起電視、桌椅,抑或騎馬兒去湖邊飲水——父親是馴馬師,在她7歲時便嚴厲地趕着她學騎馬。等過年,父女兩人凌晨三點便騎着馬去親戚家串門,深夜回到家,她的蒙古袍里兜着一大堆零食,還不能騎馬的弟妹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大學畢業那一年,蓮花跟父親參加了一場賽馬耐力賽,全程兩天,父女開着皮卡跟在騎手后頭,離終點好幾公里時,有匹馬已累到放緩腳步,父親下車一邊給它澆水降温,一邊陪着它跑到終點。看着他的背影,她忍不住哭了,「我一直以為他很冷酷,但他真的是一個很心軟的人。」后來她步入社會,才切身理解父母撫養3個孩子的壓力有多大。
而家人彼此間的複雜情感也被自己忽略着。在她結束漂泊那一年,姥姥去世后留下兩個嫁粧櫃,里面裝着姥姥的各種證件、雜物,替外孫們從小保管的零花錢和積蓄捆成好幾沓藏在其中;但讓她驚訝的是,從沒上過學的姥姥在一些被撕下的日曆上寫着蒙文日記,基本只有簡短的一句話:「今天我的兒子去世了」、「今天我女兒生了兒子。」但姥姥很少提起那些悲傷與喜悦。
最堅韌的
去年秋天,蓮花在她的諾古恩Nvgvn咖啡工作室辦了次展覽,主題為「故鄉的風在低語」,其中就有姥姥的嫁粧櫃。她和朋友找了牧民參展,有個叔叔喜歡用枯木枝、牛羊骨拼寫蒙文,他也説不清什麼是藝術,就覺得這些文字很美;展覽還包括一些草藥標本——外來盜採團伙偷挖草藥后,給草場留下了一個個深坑,很長時間都無法癒合。
蓮花的朋友馬欣回憶說,找人蔘展時坎坷不斷,有人不理解、有人更關心是否有獎勵證書,對此一向內斂的蓮花會像變了個人,篤定而熱忱地分享着她的過去以説服對方;但碰到策展理念不合的人,哪怕對方作品再好她也不願遷就,「她很在意以尊重女性的方式合作。」
「柔軟的東西,也可以很堅韌」,馬欣説,多數人對內蒙古的印象仍停留在騎馬、射箭,羊毛氈則是另一種可能——在一款羊毛氈燈罩中,蓮花特意模仿了巖畫圖案,讓它變得暖而透光,「她覺得羊毛氈這種材質很特別,既能做基底,也能做圖案,多變又日常,就像女性的一種力量。」
除了草原主題,蓮花也糅合濕氈、針氈等多種現代方式創作了「星空」系列作品,她想用羊毛碰撞不同材料,且能兼顧顧客的使用場景:書籤、風鈴、掛件、冰箱貼……但各種嘗試也帶來了新的煩惱,手工所需的工具和配件「線下要麼沒有,要麼很貴」,她甚至去過義烏看貨,結果起訂量遠不是小工作室能消化的。
綜合對比下來,她前后在拼多多買了好幾百個畫框,還有各種串珠、膠水,乃至按克算的特殊棉麻布料,「90%的東西都是拼多多網購的,便宜的能省10%左右,貴的差價會更大。」
得以省下的材料成本,支撐着工作室走得更遠。而這背后離不開電商平臺的長期主義,去年9月,為推動電商西進,拼多多在此前首創中轉集運模式的基礎上,又宣佈由平臺為商家發往內蒙古、西藏、青海等偏遠地區的物流中轉費「買單」。也就是説,商家發貨到偏遠地區只需承擔第一程費用,與發到江浙滬等地成本幾乎無差。
這種改變或許微小,卻總能給人驚喜。蓮花的咖啡工作室有款招牌特調,酸馬奶透着百香果的沁人果香,這種在內蒙古很少見的水果正是從海南發貨——拼多多承擔物流中轉費后,商家利潤得到了保障,也有了更多動力開拓偏遠地區的市場,讓商品更大幅度地參與全國經濟循環中。
如今,蓮花的作品銷量穩步上漲着,甚至郵寄到了國外。一般早上7點,她就會提前到咖啡館擀氈子、打掃衞生,等店員過來后繼續創作。「她身上帶着牧區的處事方式」,馬欣説,即便店員只是臨時工,她也會管吃管住,教各種手藝,甚至推心置腹開導對方,「店里不像打工的地方,更像一個家。」
而在旅遊淡、旺季的更迭中,人們在這間咖啡館投下時間流淌的剪影,蓮花繼續重複着鋪好一層羊毛,她知道堅持留在牧區的父母,此刻也在繼續努力地、忙碌地生活着——重複可以是有意義的,畢竟時間終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