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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你不在的地方,是心靈巨大的缺口丨詩人讀詩

2025-10-05 17:07

現代詩語言優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閲讀角度看,「晦澀」是現代詩最明顯的特徵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於特定的表現方式,抑或對詩之新奇的追求,還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閲讀,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現晦澀中那複雜的詩意,充裕的內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讀一首現代詩。這樣的細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而展開自己對現代詩的創造性閲讀。

第九期,我們邀請詩人藍藍,和我們一起賞析簡·赫斯菲爾德的詩《她嗅入那味道》。

撰文 | 藍藍

簡·赫斯菲爾德(Jane Hirshfield),美國當代女詩人、散文家、翻譯家。中譯作品有《詩的九重門》《十扇窗》《我只要少許》《美,無法言説》等。

本期詩歌

她嗅入那味道

作者:簡·赫斯菲爾德

譯者:史春波

正如一個盒子的正面念及它的兩邊

和背面,

生者的哀傷

念及死者的悲痛。

就像

一個女人來到飛機場

迎接來自她曾久居之地的飛機。

她站在出口處張望

但手持護照的乘客中沒有她的熟人。

她只是嗅入他們衣服上的味道。

詩歌細讀

中秋將至,外地的人想必都從四面八方匆匆趕回家了。

一輪明月高照,象徵團圓。團圓,就是沒有缺席的人,所有親人都在身邊,當然是個重要的日子。除了中秋節,在中國,春節和元宵節也是團圓的節日。團圓為什麼重要,不説各位也知道。不過,這樣的節日永遠有人歡樂,有人惆悵悲傷。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寫過《中秋夜》:「滿地月如霜,秋似水,天涯人思鄉。」杜甫也寫過中秋:「滿目飛明鏡,歸心折大刀。轉蓬行地遠,攀桂仰天高。」説的都是人在異鄉、與家人不能團聚的哀傷思念之情。

查了一下,東南亞和日韓都是有中秋節的,非洲的坦桑尼亞有公曆九月九的「月圓節」,其他國家和地區團圓的日子大概都在新年或聖誕。節日是特殊的日子,那些你曾深愛過、留戀過又失去過的某地或某人,都是你心靈巨大的缺口。明月和別人家團圓的歡笑,只能讓你的心、讓你的思念像大地撕裂的傷口般越發難以癒合。

今天介紹的這首詩是美國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的作品。她1953年出生於紐約,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是美國當代著名女詩人、散文家和翻譯家,環境保護的倡導者,現為美國藝術與科學院榮譽院士,所獲獎項包括全美詩歌中心圖書獎、古根海姆與洛克菲勒基金、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與美國詩人學會獎金等。簡曾在舊金山禪宗中心學習,至今保持禪修的生活習慣。疫情前我在北京第二次見到她時,約她在王府井一家飯店見面,才知道她是素食者。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曾説:「簡·赫斯菲爾德是最貼近我心靈的詩人。」讀了她的這首詩,相信我也看到了她那顆敏感又充滿柔情的心靈。

和平日的解讀不同,這首詩我們從后半開始分析。詩人寫了如下一個場景:

一個女人來到機場,迎接一架即將着陸的飛機,這架飛機從她以前居住過很久的地方飛來。飛機降落了,從接機口陸陸續續走出來很多人,她在出口處張望着,但是,那些拿着護照和機票的乘客中並沒有她認識的熟人。也就是説,她到機場並不是來接什麼人,「她只是嗅入他們衣服上的味道。」這首詩以這句話作結。

從這架飛機上下來的人,他們的衣服上還帶着出發地的氣息——那里土地的氣味,河流的氣味,草木和廚房的氣味,某條街道的氣味,經過她記憶中某個人身旁時的氣味,人們呼吸時的氣息,以及混合了詩人曾在那里生活而留下的熟悉的、思念時令人淚湧的氣味。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在無數陌生人中間,一個女人專門來此,默默吸入來自遠方的氣息。這氣息里有她的思念,有悲傷,有愛戀和無以言説的感情。

梵高畫作《星月夜》,1889 梵高畫作《星月夜》,1889

我相信一定有這樣的人,因為某種緣由,做一些在常人看來不可思議之事。但請讀者注意,這件事是詩人舉的一個例子,在第三段的第一行她明確説「就像」,就像一個女人去機場深嗅那些氣味一樣,為的是闡釋説明本詩開頭的兩段詩——

正如一個盒子的正面念及它的兩邊

和背面,

生者的哀傷

念及死者的悲痛。

盒子是六面體,無論盒子長寬高如何,都有十二條邊和六個面,缺少任何一面,它都不是完整的。一隻手的五根指頭,一個家中的父母孩子,都是互相關聯、缺一不可的。那些團圓日子里沒有回家的人,彌留之際等待親人見最后一面的老人,歡樂幸福時刻想與親人、心上人分享這一時刻的人……都是思念、等待另一個人的人。不過,我還要再次提醒,詩人提到盒子,依然是一個例子,她分明寫了「正如」這個詞。我們看她接下來寫到的「生者的哀傷/念及死者的悲痛」。顯然,生者的所有哀傷、悲痛,全都來自與其有關的死者。失去了某個至親之人,生者的生命與生活的一部分,也永遠被死者帶走了。

由此看來,這首詩的關鍵在於「完整性與缺失」。沒有生命的完整性,也就沒有生命意義的完整性和生活的完整性。但是,什麼纔是完整?詩人僅僅是在寫一個失去親人的人的悲哀嗎?既然她例舉了盒子的六面,又例舉女人去機場深嗅遠方的氣味,那麼生者念及死者的哀傷我認為同樣也是個例子。我是説,她絕非僅僅在寫一個人對失去親人的悲傷。這是因為,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單獨擁有生命的完整。一個人與家人、一個家庭與另一個家庭、一座城市與另一座城市、一個情感意義上的祖國與其他的國家和地區、一個物種與其他物種、一個太陽系與其他的星系……這一切,都像是盒子的一面思念它另外五個面,一個人思念他者或他地,也是在闡明一個深刻的道理——人只能在與他者、與萬物的關係中存在,換言説,「人是關係中的存在」。你要相信,沒有哪個人與你沒有關係,沒有哪場正在發生的災難與你無關。明白這首詩將一個人引向他者,以及對他者的想象,這對理解簡·赫斯菲爾德至關重要。

我們可以看到,這首詩從盒子寫起,以一個女人嗅聞氣味結束,並沒有表現出多麼強烈的情感,甚至可以説語調平淡,但僅僅一個趕赴機場只是爲了去聞一聞遠方來人衣服氣味這個場景,就足夠激烈。這是因為,與高燒的大腦拉開距離,剋制地寫一首詩,並非代表熱情消失,因為詩人下筆時,他們的眼睛和墨水都是濕潤的,而所有壓抑着的情感需由讀者參與才能得到完全的釋放,一首詩才最終得以完成。你瞧,即便是這首詩,也需要他者。

譯者史春波介紹,簡·赫斯菲爾德的寫作大多取材於她周圍的事物,在不起眼的生活細節里提取哲思,從廚房、鍋和睡袍,遠至異國他鄉、別人的命運,乃至廣袤的宇宙。因此學者傑西卡·扎克評價她的詩是「集體失明的解藥」,而米沃什更是稱讚她「滿載對眾生苦難的深切同情」,便是這首詩中所寫「一個盒子的正面念及它的兩面及背面」,而你我又何曾不是心中有惦念牽掛的人?若有人讀了這首詩后能夠由己及人、關心更多他者的命運,我想這一定也是作者的心願吧。

《我只要少許》

作者:簡·赫斯菲爾德

譯者:史春波

版本: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4年11月

作者/藍藍

編輯/張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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