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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9 13:33
在一切看似被圖像和消費語匯包圍的當下,有些品牌物件仍然保留着超越商業的能量。迪奧小姐即屬此列:它不是某一季的流行物,而是一條延綿不絕的敍事線索——從作為品牌首款香氛在1947年與「新風貌」(New Look)系列一同誕生,到作為品牌的精神意象,再到進入中國當代藝術家的語匯里被重新觸摸,一份由個人記憶、家族史和審美實踐共同編織出的品牌遺產,在上海復星藝術中心的《迪奧小姐展覽:芳蹤絮語》(Miss Dior Exhibition: Stories of a Miss)中進入公眾的視野。這不僅僅是香氣與歷史檔案的陳列,更是一場關於如何把「記憶」轉為「共有文化」的實踐。
記憶的起點:卡特琳娜與「精神之花」的誕生
1947年,巴黎,克里斯汀·迪奧(Christian Dior)推出了震驚時尚界的「新風貌」系列,同時,他也創造出了一款充滿愛意的香水。這款香水的靈感,源於他最親密的家人——妹妹卡特琳娜·迪奧(Catherine Dior)。
卡特琳娜在二戰中加入抵抗組織,曾被逮捕並押往拉文斯布呂克女子集中營,忍受酷刑卻從未背叛同伴。劫后余生,她歸來時已滿身傷痕,卻依然堅韌而優雅。在一次尚未命名的香水展示中,克里斯汀·迪奧的好友米薩·布里卡爾(Mitzah Bricard)看見卡特琳娜走進沙龍,隨口喊出一句:「看,迪奧小姐(Miss Dior)來了!」這句話成為命名的靈光,也讓這款香水與卡特琳娜的身影永遠緊緊相連。
卡特琳娜的生命軌跡——抗戰地下、歸來后投身花卉種植——讓「花」不再只是甜美的意象,而成為堅韌的品質。迪奧小姐的名字,將個人記憶與時代氣質嵌入香水,使它從一開始就具備可敍述性。從此,迪奧小姐不只是氣味的配方,而是一段關於重生的隱喻,是一種精神遺產。
在戰后的南法格拉斯,卡特琳娜重建生活,種植玫瑰和茉莉。她的勞動不是浪漫化的田園敍事,而是與大地的緊密連接。數十年后,當人們回看迪奧小姐的配方——以格拉斯玫瑰和茉莉為核心——這份呼應幾乎像是一種宿命。卡特琳娜的人生,成爲了香氛得以生長的土壤。克里斯汀·迪奧把屬於妹妹的力量與芬芳寫入香水,事實上是把「個人記憶」鐫刻為品牌的集體敍事。
瓶身與符號的延展
這一次在上海,展覽的敍事沒有被拆成「硬知識」的時間線,而是以空間段落引導觀者閲讀香水與品牌的歷史影像與文獻。「緞影尋蹤」展廳中,檔案影像與物件的共陳,事實上把「符號史」變成一段可體感的光譜:當觀眾在不同材質的光澤與反射之間移動,那些原本平面的形象學要素,被轉譯為身體感受。這種轉譯,也為「在地再演繹」打開了形式與語義的雙重可能。
隨后,展覽內容轉入藝術家伊娃·若斯潘(Eva Jospin)匠心獨運的「花園絮語」展廳,再轉而進入以嗅覺裝置展示香調的「芳源綺境」展廳。從「氣味」的存在到「象徵」的成立,二者相隔並不遙遠。迪奧小姐的配方系屬花香西普(floral chypre),結構上在格拉斯玫瑰與茉莉的花束之下,輔以橡苔/廣藿等基調;而瓶形、千鳥格紋與蝴蝶結等視覺符號,則把香氣的隱祕性外化為可見語言——這套嗅覺與視覺的編碼,讓迪奧小姐成為可「被讀」的文化對象。
事實上,瓶身的演變本身就是一部視覺史,始終與迪奧的高級訂製血脈相互呼應。1947年的雙耳細頸瓶,線條纖長,宛如「新風貌」禮裙的延伸;后來,千鳥格紋第一次出現在瓶身上,那是迪奧時裝最具標誌性的符號,被容納進一個小小的容器中;而瓶頸處的蝴蝶結,連接起香氛與高級時裝的世界;從最初的輕盈布結,發展成更鋒利且優雅的「匕首蝴蝶結」形態,象徵女性同時具備柔美與堅毅。迪奧小姐的瓶身經歷不斷革新和演變,但無論如何,千鳥格紋和蝴蝶結總會迴歸。這種「回返」説明它們不是單純的裝飾,而是品牌精神的縮影。
克里斯汀·迪奧曾説過,「我成為調香師,正是因為在輕啟香氛之時,那馥郁香氣能將我所有禮服的風格精髓淋漓盡顯。」與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人工天堂》中的表述不謀而合:「香氣是靈魂的語言。」(Le parfum, c’est le langage de l’âme.)迪奧小姐的瓶身與香氣,正是在為這種「靈魂的語言」尋找一個可觸摸的形體。
之后,展覽進入以圖形與色彩構成的「摩登時代」展廳,最后由「藝術工坊」展廳中高級訂製禮服與當代作品的對話,回到迪奧小姐作為「精神之花」的母題。展覽通過多個展廳,把「花」的語義進一步拆解為「材料—氣味—結構—光影」的複合層,它是對女性力量的讚美,對愛與自由的守護,也是對戰后世界的一種温柔迴應。
與藝術緊密相連的靈感敍事
更早一步看,迪奧的審美體系不僅僅自時裝而來。克里斯汀·迪奧在成為時裝師之前曾涉足畫廊經營——1928年與人合開展覽空間,並在其后與Galerie Pierre Colle等的合作時期,涉及過達利、考爾德、賈科梅蒂等現當代先鋒藝術家的展出。這段經歷讓他明白:藝術可以為日常物品賦予超越功用的意義。它塑就了迪奧對「藝術作為生活方法」的理解,使得其后無論是服裝剪裁、面料選擇,還是對香氛與視覺整體性的把握,都帶有策展式的眼光。
值得強調的是,在上海,迪奧的這朵「精神之花」並沒有被固定為品牌自述。展覽特別邀請了六位中國藝術家參與創作——艾敬、陳可、梁遠葦、劉詩園、羅黛詩和周力。這些藝術家以繪畫、裝置、雕塑與影像等多元媒介,對「女性、記憶、花園與抵抗」等主題進行本土化的迴應,使迪奧小姐在中國場域獲得另一層語義的生成:在在地經驗與普遍意象之間搭建起一座對話的橋樑。
在這些對話中,陳可的作品出現在展覽最開端:她描繪的克里斯汀·迪奧與其繆斯的肖像生動捕捉了品牌創始人與其靈感源泉之間的互動瞬間。這幅作品延續了陳可一貫對女性多重面貌的探究,同時以畫布為媒,向這位始終禮讚女性之美的時裝設計師深情致意。
左:艾敬,中國 《花的力量#1》漢白玉大理石,2024年 @MENGZHI 右:周力,中國 《桃花源-迪奧小姐》綜合材料,2023年 @MENGZHI
艾敬與周力在更抽象的層面與迪奧小姐對話,兩位藝術家的長期創作都與「有機的形」密切相關。艾敬的作品《花的力量#1》,靈感源自卡特琳娜·迪奧,在讚頌自然、愛與和平的同時,向女性的自由精神致敬。周力以「迪奧小姐」為靈感創作《桃花源—迪奧小姐》,這次在上海,她的繪畫與展陳中的粉與光、花與褶襉形成共振。
左:梁遠葦,中國《歸於塵》油畫,2012年 @MENGZHI右:劉詩園,中國《當蝴蝶坐下》收藏級藝術微噴,哈內姆勒攝影純棉硫化鋇藝術紙315g,2025年 @MENGZHI
梁遠葦與劉詩園的路徑,則分別對應「肌理的時間」與「圖像—感知」的自我提問。梁遠葦的繪畫長期把「微小的重複」拓展為「看與被看」的沉思——在迪奧小姐的語境里,她把「香」的擴散節律轉譯到畫面肌理的生長節律:不是去畫「一朵具體的花」,而是讓花的「生成方式」在畫面上發生。劉詩園多年圍繞影像、文本、裝置工作,擅長把「我們如何看見」反彈回「我們如何相信」。當她把這種方法引入這個帶有強烈品牌圖像史的展覽,她實際上是在提醒:我們聞到的香氣,也是一種被文化經驗「編輯過」的圖像。
羅黛詩作為材料與形態的探索者,也提供了迪奧小姐精神的另一種可視化:同樣以卡特琳娜·迪奧勇於追求自我價值實現、堅強意志的精神為靈感,雕塑作品《飛行家》將迪奧小姐香水瓶身上的蝴蝶結一側的千鳥格紋,解構為無數從銀色蝴蝶結中飛向天空的「鳥」,隱喻無數女性勇於探索自己、實現自我價值的飛翔精神;反過來看,她們也似乎從天空中飛向蝴蝶結,匯聚成一股耀眼的力量,塑造着某種全新的形象。
從藝術史的角度看,展覽中這種語義的「再植入」具有雙向意義。一方面,它延續了迪奧自身的藝術基因:從早期畫廊的策展實踐,到后來的服裝與香氛設計,迪奧的方法論始終在「藝術與生活」的斷面上展開;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種文化修復:當一朵源自歐洲特殊時期背景下的「精神之花」被帶入中國語境時,必須經過重譯,才能成為當地觀者可識、可感、可對話的文化資源。
1947年推出的迪奧小姐香氛,因其名字來自克里斯汀·迪奧最親近、也最能代表堅韌與自由氣質的妹妹,「花」於品牌的意義,天然跨越了「甜美」與「浪漫」的陳詞,而擁有「勇氣」與「重生」的底色。將近八十年后,在上海把歷史檔案、時裝與當代藝術作品並置,其實是把「勇氣」與「重生」翻譯成更容易被當代觀眾體感的材質、線條與氣味,把嗅覺當作一門「敍事的藝術」。
伊娃·若斯潘,法國 迪奧小姐香精典藏限量版,透明玻璃瓶身,搭配刺繡蝴蝶結,置於精美的刺繡收藏箱內,2024年 @MENGZHI
普魯斯特提醒我們:「氣味和滋味,仍舊長久地、脆弱地、如靈魂般存在着。」或許這正是迪奧小姐的意義所在:它是一種能不斷被喚醒、被再闡釋的精神遺產。其生命力不在於它是否經常重塑配方,而在於它能否不斷被新的語境喚醒並被有意義地闡釋。此次展覽的呈現,讓這朵「精神之花」在不同文化土壤中再次發芽:它既保留了屬於迪奧的歷史記號,也在中國藝術家的手里獲得新的氣息。對於觀者而言,最有價值的不是接受一套預先寫好的敍事,而是被邀請去參與對話——去重新提問:一件物件,如何成為我們的共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