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付裂變，碰一下會取代掃碼嗎？｜《財經》封面

　　在「碰一下」與掃碼支付同台競技時，中國線下移動支付市場亦告別單一形態，步入多維階段；面對國內市場趨於飽和，海外市場成為支付巨頭的下一個角逐焦點

　　文|《財經》記者 張威 唐郡 康愷

　　編輯|張威 袁滿

　　當北京奶茶店的店員熟練地指引顧客「把手機往機具上碰一下」，當超市收銀臺的「碰一下支付」提示牌與二維碼並排擺放，一種沉寂十年的支付技術正重新吸引大眾視野。

　　依託NFC近場通信技術的「碰一下」支付再度襲來。數據顯示，自2024年6月推出市場，「支付寶碰一下」用户數突破2億，用時僅一年有余。

　　回溯移動支付的發展歷程，早在移動支付誕生初期，就曾存在掃碼支付與NFC近場支付之辯。

　　2016年，央行正式認可掃碼支付的合規性，恰逢智能手機普及率飆升至93.2%，掃碼支付憑藉「用户側零成本、商户側一張A4紙即可實現」的極致普惠性，迅速佔領市場。

　　彼時，第三方移動支付交易規模也伴隨掃碼支付的興起而壯大。艾瑞諮詢此前發佈的數據顯示，2016年中國第三方支付機構完成移動支付交易金額達38萬億元人民幣，約為美國的50倍。

　　同一時期，支付寶、微信等第三方支付機構因較早進行掃碼支付的研究和推廣，在監管者對金融創新的寬容中，取得市場份額的快速增長。

　　根據艾瑞諮詢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僅一季度中國第三方移動支付交易規模就達到22.7萬億元，同比增長113.4%，環比增長22.9%。其中，支付寶的市場份額達到了54.0%，財付通市場份額達到了40.0%，其他眾多支付企業的市場份額之和為6.0%。

　　儘管兩大巨頭一度佔有市場90%的份額，但線下移動支付市場份額的爭奪從二維碼問世就已註定，且在過去十年間歷經了劇變。

　　螞蟻集團資深副總裁、首席市場官陳亮在2024年底的一場播客訪談中坦言，在2015年底，支付寶與微信支付在線下支付市場的份額仍是七三開，到2016年底，這一比例幾乎倒轉了過來。

　　微信支付則憑藉社交平臺的強大黏性，在線下支付場景中一直佔據了可觀的份額。伴隨兩大支付巨頭市場份額爭奪戰，掃碼支付也一度成為「王者」。

　　相比於掃碼支付，「碰一下」支付只需解鎖手機（確保NFC開啟），將手機貼近商户機具即可完成交易，操作時間為3秒-5秒，步驟減少四步。

　　多位業內人士認為，藉助「碰一下」的推出，支付寶有望找回曾經在線下移動支付市場失去的份額。

　　在「碰一下」與掃碼支付同台競技時，中國線下移動支付市場早已告別單一形態，進入技術、渠道更為豐富的多維階段。

　　刷臉支付在不便掏手機的場景中仍有用武之地；刷掌支付憑藉便捷性覆蓋多地商鋪，積累千萬用户；智能眼鏡支付嘗試以「看一下」減少手機依賴；數字人民幣試點擴圍，個人錢包數量可觀；非接觸式拍卡過閘在軌道交通場景不斷突破；支付寶推出國內首個「AI付」⋯⋯

　　繁榮背后亦有細節值得關注，在2023年9月舉辦的第十二屆中國支付清算論壇上，時任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張青松表示中國移動支付普及率達到86%，居全球第一。

　　「移動支付普及率達到86%説明市場一定程度趨於飽和，進入存量階段。」一位支付人士對此説道。

　　國內市場趨於飽和之下，出海成為支付巨頭的必然選擇。根據點點數據，全球移動支付市場預計未來三年將持續保持20%的增速，2026年全球移動支付市場有望突破30萬億美元。

　　為此，支付寶、微信支付、中國銀聯（下稱「銀聯」）等頭部機構紛紛將目光投向國際市場，積極佈局跨境支付業務，並將國內成熟的移動支付產品與技術推向全球，中國支付也隨之逐步走出國門。

　　中信建投分析認為，支付寶強勢推出NFC技術為核心的「碰一下」，即爲了應對微信競爭壓力，也是爲了更好地拓展海外市場。支付寶「碰一下」更貼合國外支付使用習慣，有望在海外增量市場競爭中取得更大的競爭優勢。

　　顯然，從現金到銀行卡，從掃碼到「碰一下」，移動支付的每一次迭代，都在重構人們的支付習慣與商業邏輯。

　　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首席專家、主任曾剛認為，「碰一下支付」藉助極致便捷和更高安全性，在公交、地鐵、無人收銀快餐、校園等部分場景確實能挑戰掃碼，全面替代尚難，但可形成「掃碼+近場（碰一下）」雙主流格局，市場份額會動態再平衡。

　　「碰一下」崛起：尋找逝去的十年

　　沉浮十年。

　　基於NFC近場通信技術、打破傳統掃碼支付操作流程的「碰一下」支付，終因NFC功能手機的普及和巨頭支付寶的鉅額補貼推廣，再度崛起。

　　最新數據顯示，截至目前，「碰一下」已覆蓋全國400+城市、千萬商家引入，服務用户突破2億。

　　而市場最早嗅到碰一下支付有望崛起的數字來自今年4月。支付寶此前提供的數據顯示，自2024年6月首筆交易誕生起，用時321天，支付寶「碰一下」用户突破1億規模。

　　根據梅特卡夫定律，一個網絡的價值與其用户數量的平方成正比。「互聯網企業非常看重創新產品用户規模突破一億，因為這一規模往往意味着產品在市場上取得了階段性突破，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和商業價值。」一位支付市場人士説道。

　　反觀支付寶的掃碼支付與刷臉支付，二者分別耗時30個月和15個月實現用户破1億規模。上述支付市場人士表示，碰一下的普及速度刷新了紀錄，成為有史以來用户數最快達到億級的移動支付方式。

　　經過一年有余的大力推廣，碰一下收款機具和點餐碼牌幾乎遍佈北京各大商場，與二維碼同台競技。值得注意的是，為兼顧用户使用習慣，碰一下收款機具也可使用二維碼支付。

　　碰一下支付與二維碼支付有何不同？

　　支付寶方面表示，「碰一下」和「掃一下」都屬於條碼支付。區別在於「掃一下」使用了手機上的顯示屏和攝像頭，「碰一下」使用了手機上的NFC（近場通信）技術，在使用上述傳感器完成交互后，支付在網絡端完成。

　　在具體的使用中，「碰一下」支付表現爲：消費者在購買商品或服務時，可以通過手機上的近距離無線通訊功能，實現刷手機消費。在這個過程中，用户無需打開App，只需手機解鎖且NFC處於開啟狀態，用手機碰一下商家的支付設備，即可完成支付。

　　從操作時間來看，掃碼支付所需的平均時間為15秒-30秒，「碰一下」支付操作的時間是3秒-5秒。

　　回望移動支付發展的歷程，「碰一下」支付並非悄然誕生。

　　螞蟻集團副總裁、支付事業羣聯席總裁李佳佳對《財經》強調，「碰一下」本質上是一種創新的交互方式，其應用並不侷限在支付領域。這項技術最初是從支付場景起步，逐步延展至支付以外更多元的服務場景，也會讓大眾對其在支付方面的應用認知更廣泛。

　　李佳佳認為，如果將「碰一下」視作是鏈接用户和服務的「新入口」，它將展現出無限的想象空間——眾多線下場景都可以用「碰一下」重做一遍，從而提升服務的效率。螞蟻集團提出「萬物可碰，碰出萬物」的戰略意圖。

　　因起步於支付場景，碰一下的敍事在支付領域已十年有余，也因此為當前的崛起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一個比較大的背景是，2014年，作為新研發的產品，條碼支付當時被各種風險警示、投訴，監管部門出於安全考量，不得不宣告二維碼支付暫停。直到2016年中國人民銀行宣佈二維碼合規化后才重新啟動。

　　接近監管層人士此前曾透露，彼時，暫停掃碼支付項目后的銀聯，聯合銀行和運營商將業務聚焦到了NFC支付，並在2015年末，推出了以非接觸支付技術為核心的銀聯移動支付雲閃付，其中涵蓋NFC支付創新技術應用。

　　但受限於NFC對手機功能的特殊要求，銀聯NFC業務市場推廣有限。支付寶、微信亦在研究、分析了技術和市場后，在當時放棄了NFC業務，將掃碼支付定位為自己的業務主線。

　　到了2023年初，市場環境發生了顯著變化。據BGD諮詢數據，2024年每賣十部手機，就有七部支持NFC。這意味着手機廠商支持NFC技術的條件已經成熟。

　　上述支付市場人士表示，手機NFC功能的普及率快速提升，是支付寶再次重力推廣碰一下支付的一個重要外力。從客觀條件來看，四大因素讓支付寶選擇在2024年正式推出「碰一下」。

　　一是中國移動支付的用户普及率已經超過86%，大眾對手機支付形成了高度依賴和信任，這為「碰一下」奠定了廣泛用户基礎。

　　二是越來越多的智能手機支持NFC功能，硬件滲透率不斷提升，為「碰一下」提供了堅實的終端設備支撐。

　　三是中國製造在硬件產業鏈方面已相當成熟，能保障「碰一下」所需設備的大規模生產與鋪設，進一步推動該技術應用的規模化擴展。

　　四是中國大量的線下服務場景已經接入互聯網實現了在線化，並且這一趨勢還在持續。但是用更便捷的從物理到網絡世界的接入點還有大把的創新空間。這也是NFC的機會點。

　　現實中，螞蟻也有自己的考量。李佳佳表示，儘管目前掃碼已經非常便捷，但仍有一些用户的需求沒有得到完全滿足。比如視障人羣或者視力退化的老年人，如何更輕松、無障礙地完成支付？再如，隨着中國對外開放程度不斷提高，入境遊客越來越多，他們習慣從銀行卡到手機NFC一碰即付，我們能否以他們熟悉的交互方式快速響應其需求？

　　「正是出於對這些痛點的洞察，‘碰一下’應運而生——讓支付更簡單。」李佳佳説。

　　博通諮詢資深金融業分析師王蓬博認為，多屏支付時代還沒有到來，用户支付使用最多的硬件工具仍然是手機，手機是支付第一終端入口。此外，近年來隨着中國數字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手機NFC普及率穩步提高，已經能夠支撐支付寶通過持續不斷投入來創造彎道超車的機會。

　　碰一下vs掃碼：消費者選擇誰？

　　儘管「碰一下」和「掃一下」在技術層面均屬於條碼支付，但二者因操作時間和流程不同，消費者感受也不盡相同。

　　從支付場景來看，一次交易通常只需選擇一種支付方式即可完成，那麼如果在這兩種方式之間做選擇，就註定了此消彼長的競爭態勢。

　　事實上，早在移動支付誕生初期，就曾存在掃碼支付與NFC支付（近場支付）之辯。

　　在移動支付發展初期，曾經出現過多種支付方案，其中包括二維碼支付和NFC支付。多位業內人士對《財經》表示，當年二維碼支付方案勝出，非常關鍵的一個因素是成本。在用户側，彼時內置NFC功能的手機較少，且價格相對高昂；在商户側，NCF支付機具鋪設成本要數百元甚至上千元，推廣難度也較大。與之相比，二維碼支付在用户側成本為零，在商户側成本可以低至一張A4紙。

　　不過，NFC支付的安全性和便捷性一度被認為超過二維碼，且更具國際通用性，因此也被看作未來移動支付的重要發展趨勢。

　　現實中，碰一下支付已經被消費者接納。一位商家對《財經》表示，目前其店內碰一下支付和二維碼支付份額基本上是對半開。

　　一位北京奶茶店的線下工作人員也向《財經》表示，她所在奶茶店既支持掃碼支付，也支持「碰一下」支付。因為有宣傳補貼，支付寶用户基本都用「碰一下」買單。掃碼支付主要以微信支付為主，佔比為80%左右，支付寶掃碼支付佔比在20%左右。「能看得出來，支付寶碰一下支付加上支付寶掃碼支付的量與微信掃碼支付的量已經整體接近。」

　　與二維碼支付相比，碰一下支付減少了操作步驟。博通分析報告稱，用户解鎖手機一碰即可完成支付，操作步驟較掃碼減少四步，支付時長壓縮至5秒內。

　　在實際應用中，商户則會根據自己的考量來做具體的設置。例如一家超市的工作人員則表示，該超市碰一下支付需要進入小程序並輸入密碼，「這個密碼設置由我們店自己設置，進入小程序則可以帶動二次消費」。

　　幾家小店工作人員都表示，因為碰一下支付不僅補貼用户，也補貼商户，所以他們使用碰一下支付的積極性也比較高。

　　也有店面工作人員坦言，「有時會出現碰不上的情況，因為碰一下支付需要點一下確定彈窗，有的消費者還不習慣，有時候直接碰，因為反覆操作，所以實際支付的時間可能也超過5秒鍾了。」

　　李佳佳也直言，如何讓更多的用户對「碰一下」從「感到新奇」到「養成習慣」？這需要他們持續迭代產品體驗，拓展更多場景，並持續進行用户溝通和市場培育。

　　而「碰一下」交互技術儘快實現「萬物可碰」的願景，挑戰在於，如何與各行各業和成千上萬的合作伙伴共同創新，一起去設計和開發新的服務場景方案，構建繁榮的「碰一下」生態。

　　現實中，碰一下支付想持續做大規模亦不無挑戰，包括掃碼支付客户黏度、信任度建立以及成本的問題。

　　國內近十年間，二維碼支付顯然已經成為比較主流的支付習慣，這是碰一下支付拓展市場必須要面對的現實問題。

　　中國支付清算協會2024年發佈的《2023年移動支付個人用戶使用情況調查報告》顯示，手機掃碼或出示二維碼支付仍是用户最常使用的支付方式，滲透率高達92.7%。這種強大的用户習慣，使得「碰一下」支付想要在市場中分得一杯羹，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

　　顯然，用户習慣的改變是「碰一下」支付面臨的一大難題。掃碼支付經過多年的發展，早已深入人心，成為大多數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佳佳認為，在支付領域也不存在萬能靈藥可以一種支付方式適合所有場景。因此，「碰一下」和掃碼支付並非替代關係，而是互補共存，共同服務不同用户羣體和商業場景，為各類商户及消費者提供多樣、適配的支付選擇。

　　王蓬博表示，碰一下減少了支付步驟，但需要用户做一些前置工作，比如NFC的相關設置。同時，碰一下機具鋪設和推廣都需要花費不少成本。

　　在本輪「碰一下」推廣過程中，支付寶基本上免費向商户提供機具，並對商户和用户都設置了激勵機制。此外，多位業內人士對《財經》表示，碰一下本質上仍是條碼支付，這意味着商户側的收單費率與掃碼支付相同。不過，與基於銀行卡的NFC支付相比，碰一下商户承擔的費率具有一定優勢。

　　此外，「碰一下」支付在其推廣初期，安全問題成爲了橫亙在用户心中的首要擔憂。支付寶則採用了多重安全保障措施，並推出了「你敢碰我敢賠」的承諾。

　　據《財經》瞭解，截至目前，尚未出現因使用「支付寶碰一下」功能而導致被盜刷併產生賠付的案例。

　　上述支付市場人士表示，從誕生背景來看，「碰一下」支付是在掃碼支付普及且侷限性顯現，以及NFC技術成熟、市場條件具備的情況下應運而生的。它不僅是支付寶在支付領域的又一次創新嘗試，更是對未來支付方式發展方向的一次大膽探索。

　　在其他支付方式還未形成主流之前，二者在市場份額上會呈現怎樣的競爭態勢？上述支付市場人士認為，二者實際的發展會受設備兼容性、用户使用習慣、不同場景需求等因素影響。因此，「碰一下」與「掃一下」最終會走向怎樣的市場格局，仍有待持續關注。

　　兩巨頭對壘：市場份額爭奪戰

　　多位支付人士對《財經》表示，碰一下與掃碼支付背后，其實是支付寶與微信支付在線下支付市場的雙強對決。「支付寶希望用碰一下扭轉二維碼支付方面失去的市場份額。」

　　在支付寶與微信支付的對決中，不得不提的一個關鍵節點是2014年春節。騰訊推出微信紅包功能，在春節期間爆火。根據騰訊當時披露的數據，2014年除夕到初八，超過800萬用户參與了搶紅包活動。彼時，馬雲稱之為「偷襲珍珠港」。

　　2015年，微信再接再厲，與央視春晚合作，推出搖一搖搶紅包活動，再度獲得巨大成功。微信紅包的連續爆火，成功激活了微信支付，為后續微信支付市場份額反超支付寶奠定基礎。

　　在此之前，支付寶憑藉綁卡快捷支付、余額寶等創新產品將二維碼支付推向全國，是移動支付領域的絕對霸主。據易觀智庫監測數據，2013年末，支付寶佔據了移動支付市場75%以上的份額。

　　轉折點發生在2016年前后。

　　易觀之前發佈的數據顯示，在支付領域一直遙遙領先的支付寶在2016年四個季度市場份額分別為：63.4%、55.4%、50.42%、54.1%。

　　且新一輪的移動支付擴張，以線下移動支付為增長點。

　　陳亮在2024年底的一場播客訪談中透露，在2015年底，支付寶與微信支付在線下支付市場的份額仍是七三開，到2016年底，這一比例幾乎倒轉了過來。

　　在前述訪談中，陳亮提到一個關鍵事件——監管整頓「二清市場」，即禁止沒有獲得央行支付業務許可的單位或個人，在持牌收單機構的支持下實際從事支付業務。

　　為滿足監管要求，支付寶一度切斷了線下ISV服務商（獨立軟件供應商）的支付接口。彼時，大量街邊小店的支付寶二維碼主要由ISV服務商鋪設。支付接口被切斷后，不少店鋪貼上「本店不支持支付寶」的提示。

　　「中國大量的支付市場份額或者叫筆數在線下，並且不是來自於規模化的商家，而恰恰是馬路邊的這些小店。」陳亮認為，支付寶團隊當時對支付市場存在一定誤判，直到2017年前后意識到問題，及時恢復小店支付接口，但用户使用微信支付的習慣已經養成，扭轉相當困難。

　　在上述支付市場人士看來，微信掃碼支付市場份額高於支付寶，還有以下原因：日常人們使用微信頻次高，線下覆蓋程度深，社交與支付融合緊密以及小程序生態的助力。

　　此后，支付寶也通過與央視春晚合作集五福等方式，試圖重新奪回線下移動支付份額。

　　2017年，支付寶在杭州肯德基的Kpro餐廳上線刷臉支付，標誌着其刷臉支付進入商用階段。市場對此解讀為，支付寶希望用刷臉支付實現線下支付市場的換道超車。

　　2018年，支付寶領先推出刷臉支付設備蜻蜓，微信支付隨即推出刷臉支付設備青蛙，兩大巨頭的支付對決從掃碼延伸到掃臉。2019年10月，中國銀聯也攜手60余家銀行聯合發佈全新智能支付產品「刷臉付」，正式進軍刷臉支付市場。

　　爲了讓消費者願意使用刷臉付，《財經》此前瞭解，在2019年，支付寶、微信支付兩大巨頭曾計劃一年的人臉設備營銷投入高達百億元。

　　2019年末，新冠肺炎疫情暴發，重創線下消費，巨頭們的刷臉支付之戰也按下暫停鍵。時至今日，支付寶重金推廣碰一下，曾經遍佈商場、超市的刷臉支付設備逐漸淡出主流視野。

　　此前，接近央行人士對《財經》表示，截至2024年，微信支付在線下支付市場的份額遠遠高於包括支付寶在內的其他非銀支付機構，雙強事實上僅余一強。

　　支付寶重金推廣「碰一下」的同時，微信支付悄然上線了「搖一搖，有優惠」功能。多位微信用户對《財經》表示，近期發現使用微信支付后，支付頁面會顯示「搖一搖，有優惠」字樣，搖動手機可以領取優惠券，具體包括美團外賣立減券、瑞幸咖啡9.9元券等。

　　此外，2023年，微信支付正式發佈「微信刷掌」產品，基於掌紋+掌靜脈識別技術，支持用户刷掌支付。

　　根據騰訊官方數據，截至2025年9月，微信刷掌已在廣東省部署超過1萬家商店，擁有2000萬以上用户，並擴展至澳門銀河的60多間食肆。此外，微信刷掌支付還接入了北京國家奧體中心、超級猩猩、美宜佳、中國石油等商家，以及北京大興機場地鐵線、深圳大學等場景。

　　微信支付相關負責人對《財經》表示，刷掌支付的推出不是爲了取代或者顛覆掃碼支付。「掃碼支付的便捷性和安全性已經得到了行業和用户的認可，形成了良好的用户使用習慣。而刷掌支付作為一種創新的支付方式，則是爲了滿足更豐富的場景需求，為不同的用户羣體提供更加便捷的生活體驗。」

　　如今，支付寶能否憑藉「碰一下」重新奪回線下市場份額？

　　「微信支付依託微信社交入口和龐大的地推體系，在小微商户、社區零售、個人轉賬等高頻場景中建立了深厚的用户關係鏈與渠道壁壘，形成了強大的網絡效應。」王蓬博斷言，「目前沒有任何支付工具可以逆轉微信支付依託微信佔據絕大部分市場份額的局面。這不完全僅僅是支付領域的競爭。」

　　「掃碼支付已在中國非銀支付市場深度普及，不僅用户習慣成熟，還是商户端門檻最低、改造最小、網絡適應性強的解決方案。」曾剛亦認為，刷臉、掌靜脈等「生物識別」本質上提升體驗但未降成本，因此難以撼動掃碼主導地位。

　　曾剛進一步表示，「碰一下支付」藉助極致便捷和更高安全性，在公交、地鐵、無人收銀快餐、校園等部分場景確實能挑戰掃碼，尤其在「快、流暢、安全」需求更高的線下高頻支付。然而，掃碼支付「既有網絡效應」太強，用户、商家習慣的塑造很難短期顛覆。

　　「全面替代尚難，但可形成‘掃碼+近場（碰一下）’雙主流格局，市場份額會動態再平衡。新技術多數是補充而非替代，未來高效率、新場景的支付方式可能形成多元共存、各取所長的市場格局。」曾剛稱。

　　線下支付市場的雙強之爭，仍在繼續。

　　競逐與未來：多維支付新格局

　　巨頭對決之下，線下支付呈現多維並存的局面。

　　2015年9月11日，支付寶在2025 Inclusion·外灘大會上宣佈推出國內首個「AI付」，用户可以在瑞幸的支付寶小程序或官方App，與AI點單助手對話完成下單並支付。

　　除此之外，刷臉、拍卡、刷掌、數字人民幣等多種支付方式也在不同場景落地，共同構建線下支付多元生態。

　　刷臉支付可以解放雙手，可以提高支付效率，並且能解決掃碼支付方式下手機忘帶或者沒電的問題。因此，游泳館、加油站等用户不太方便使用手機的場合，是刷臉支付嘗試的最佳場景，可以提升其便利性。

　　與二維碼支付相比，刷臉支付也面臨成本偏高的問題。華泰證券此前分析指出，相比掃碼支付幾乎零成本的硬件要求，刷臉支付設備的價格目前在千元以上，在擺放時需要佔用一定的物理空間，比較適用於中大型的商超，對於大量小微商户使用的掃碼支付暫時不具備替代性。

　　在實際應用過程中，刷臉支付設備過於龐大，難以兼容不同身高人羣，以及高峰時期排隊帶來的效率下降等問題一一浮現。

　　與此同時，人臉信息作為高度敏感的個人生物識別數據，其被應用於支付的安全性一直存在不小的爭議。央行科技司司長李偉曾直言，有技術不能濫用，有技術更不能任性。「人臉是非常敏感的個人信息，一旦泄露或者被盜取，會帶來非常大的影響。」

　　儘管基於人臉識別技術的刷臉支付一度被認為可能取代二維碼支付，成為新一代主流支付方式。實際中，疫情之后，刷臉支付盛況不再，但支付巨頭對生物識別技術的探索並未止步。

　　2023年，微信支付正式發佈基於掌紋+掌靜脈支付的產品「微信刷掌」。

　　前述來自微信支付的技術人士對《財經》表示，微信刷掌主要是對二維碼支付的補充，適用於不方便使用手機的場合，比如東北的冬季室外場景等。

　　「之前我們發現東北有個店面每天刷掌支付高達1000多筆，懷疑有人在作弊，大冬天派了兩個同事飛過去核實。」該人士表示，東北冬季太過嚴寒，用户不想掏手機，微信刷掌伸手即可支付，因此在東北增長很快。

　　同時，前述人士表示，與人臉識別相比，刷掌支付敏感度相對較低，即便在注重隱私的海外市場，接受度也比較高。

　　此外，今年6月，支付寶聯合智能眼鏡品牌Rokid推出「看一下」支付，其本質上仍是掃碼支付，但在身份識別環節採用了聲紋識別技術。截至9月8日，小米、Rokid、夸克、雷鳥創新等國內主流智能眼鏡廠商均已佈局上線「看一下」。

　　同月，微信支付在2025中國國際金融展上展示了其虹膜支付技術，支付方式類似「看一下」，但使用的是虹膜識別技術，目前該產品尚未正式對外發布。

　　「刷臉、刷掌、看一下等新的支付方式，都是爲了擺脫傳統刷卡和二維碼支付帶來的不便，無需插卡、手動掃碼等，在更短時間內或者更便捷地完成支付動作，提升支付效率。」王蓬博對《財經》表示。

　　同時，王蓬博認為，AR眼鏡支付是刷臉支付后，「非接觸式支付」場景的進一步延伸，一旦大範圍普及，可以減少用户對手機的依賴，在餐飲、交通、户外運動等高頻場景中構建新的流量入口和使用方式，這類方式將更受年輕人歡迎，這也能看作是支付寶從支付工具向超級終端入口的轉型。

　　2023年以來，隨着外國人來華逐漸增多，在海外接受程度更高的NFC支付也重回大眾視野。

　　NFC支付使用方式與支付寶碰一下類似，用銀行卡或手機Pay（如Apple Pay）在收款機具上碰觸即可完成支付。NFC支付與碰一下的區別在於，前者實質是銀行卡刷卡支付，后者則是條碼支付。

　　2023年底，中國人民銀行牽頭推動便利外國人來華支付，包括優化外卡支付受理環境，其中一個典型的場景是地鐵支持外卡拍卡過閘。今年6月，北京城市軌道交通新增支持境外發行的JCB卡和境內外發行的美國運通卡（American Express）非接觸式拍卡過閘及購補票功能，成為全球首個全網覆蓋中國銀聯、萬事達、維薩、JCB、美國運通五大卡組織支付服務的城市軌道交通系統。

　　「NFC重效率與安全，條碼重普惠與覆蓋，生物識別重創新與體驗，三者各有適用邊界。」王蓬博對《財經》表示。

　　此外，作為中國版央行數字貨幣，數字人民幣也成為用户線下支付的選項之一。央行數據顯示，數字人民幣試點範圍已經覆蓋17個省（區、市）的26個地區。截至2024年7月末，數字人民幣App累計開立個人錢包1.8億個，試點地區累計交易金額7.3萬億元。

　　曾剛認為，支付創新的動因有三：一是場景擴展，非高頻支付場景、細分行業、跨境場景等仍有空間，需定製化體驗支撐；二是效率與安全升級，新方式不斷降低摩擦、提升速度、兼顧隱私和安全，如生物特徵識別、端側保護；三是生態多元化，IoT、可穿戴、智能終端等新設備需要無感支付。

　　「支付方式‘百花齊放’，實際是希望讓各種人羣、各種場景都能‘最適合’地完成支付，增加用户黏性和活躍度。」曾剛表示，未來趨勢是底層賬户互通、身份和風控多模態融合，前端體驗隨場景自動適配，后端統一處理——用一套賬户/鏈路覆蓋多種接入，真正做到「體驗千人千面、賬户一體互通」，實現開放、多元生態共融。

　　「短期內掃碼、NFC、生物識別將在各自優勢場景共存；長期看，隨着操作系統整合與感知計算發展，多種模態將融合於統一身份認證體系。」王蓬博補充道，「實際上，現在的很多落地支付工具，既能刷臉，也能掃碼，還支持指紋等等，已經是融合的狀態。」

　　值得注意的是，隨着穩定幣（如USDT、USDC等）支付和區塊鏈技術成熟，市場正探索「鏈上結算」與傳統支付無縫融合，如維薩、萬事達卡為加密資產上鍊開通支付通道。

　　在曾剛看來，這對中國市場，一方面可能推動本地支付體系向更高透明、效率、安全和可擴展性升級；另一方面也啓發了央行數字貨幣（DCEP）實踐，即讓人民幣支付「鏈上化」，同時保持監管與隱私平衡。

　　國內市場收縮：轉向出海新戰場

　　新的支付方式不斷涌現，中國境內移動支付市場規模卻在收縮。

　　博通分析報告顯示，2024年，全國非銀支付機構銀行卡收單交易規模、網絡支付業務交易規模、線下實體商户條碼支付市場交易規模均較上年有所下降。其中，線下實體商户條碼支付市場交易規模約23.7萬億元，較2023年的24.4萬億元小幅下降。

　　根據點點數據，全球移動支付市場預計未來三年將持續保持20%的增速，2026年全球移動支付市場有望突破30萬億美元。

　　「這為中國支付行業出海奠定了基礎。」中信建投分析認為，國內支付競爭格局逐漸穩定，市場持續出清，支付出海成為企業業務發展新增長點的重要路徑。

　　事實上，支付寶、微信支付、中國銀聯三大支付巨頭均在積極佈局海外市場。從跟隨中國遊客出境，到技術輸出，支付巨頭出海步伐不止。

　　作為金融基礎設施「國家隊」，中國銀聯持續推動與境外國家和地區本地支付網絡跨境互聯互通。截至2025年8月14日，銀聯已在境外19個國家和地區與本地網絡達成和推進二維碼跨境互聯互通合作，將帶動境外銀聯二維碼受理商户規模達數千萬家。

　　《財經》此前獲悉，銀聯正尋求與其他支付巨頭合作，推動全球通行的二維碼標準。

　　支付寶主要通過其海外品牌「Alipay+」拓展國際市場。

　　2020年，螞蟻集團董事長井賢棟在外灘大會上首次對外介紹「Alipay+」概念，並宣佈螞蟻已推出Alipay+解決方案。井賢棟表示，「Alipay+」是指幫助全球商户和電子錢包用户之間實現連接。

　　螞蟻國際近期發佈的2024年度可持續發展報告顯示，Alipay+已與36個電子錢包及國家二維碼支付體系合作連接全球超17億用户和1億商户，其中90%商户為中小企業。

　　螞蟻國際表示，該公司已與23個國家和地區的31個合作伙伴開展科技創新合作，包括錢包科技、支付科技、風控科技和信貸科技。

　　中信建投認為，支付寶強勢推出NFC技術為核心的「碰一下」，既爲了應對微信競爭壓力，也是爲了更好地拓展海外市場。支付寶「碰一下」更貼合國外支付使用習慣，支付寶有望在海外增量市場競爭中取得更大的競爭優勢。

　　與螞蟻國際佈局境外本地化服務不同，微信支付國際化業務聚焦中國人出境遊、境外人員來華兩大重點場景。

　　微信支付相關負責人告訴《財經》，微信支付已覆蓋境外74個國家和地區，支持31個幣種結算，境外合作機構超千家，境外商户超600萬，涵蓋餐飲、百貨、商超便利、景點購票、交通出行等場景。

　　同時，藉由跨境場景，包括小程序、公眾號、企業微信等在內的微信生態工具在海外也受到歡迎。目前，微信生態內具備境外小程序經驗的服務商已達450余家，覆蓋全球50多個國家和地區。

　　此外，2024年11月，騰訊宣佈與Visa合作，將刷掌技術引入國際支付市場，首站落地新加坡。

　　據前述負責人表示，在海外，微信支付也在積極拓展支付以外的刷掌場景，如水上樂園的身份認證、校園食堂等。

　　支付巨頭爭奪支付出海的背后亦有全球支付領域被看好的市場潛力與增長空間。

　　畢馬威的數據顯示，在2023年降至172億美元后，全球支付領域的投資額於2024年回升至310億美元。畢馬威稱，支付公司更加註重通過整合和全球化擴張來實現規模效應，其戰略受到經濟和區域因素的顯著影響。總體而言，這些公司專注於增強核心優勢、拓展新市場以及追求技術驅動的增長。

　　從不同區域的市場來看，成熟市場在2024年吸引了絕大多數的投資。除此之外，非洲、南美、中東和東南亞等新興支付市場也持續進入投資者的視野。

　　不斷聚集的投資正推升支付市場規模。麥肯錫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球支付收入額達2.4萬億美元。安永的報告顯示，預計到2030年，跨境支付行業市場規模將達290萬億美元。

　　「首先，中國國內支付市場已十分穩定，經過十多年的競爭和發展，市場成熟度非常高；其次，中國支付市場進入門檻很高，是重資本的‘遊戲’。由於目前支付行業已成為金融基礎設施，監管的准入門檻也非常高，這還不包括后續運營和合規方面的投入，這從有機制的支付牌照收購機構就可一窺端倪。再次，跨境支付市場雖然頭部機構也已逐漸穩定，但整個市場並沒有完全定型，仍有細分市場和廣泛的國家地區可以拓展。」王蓬博説道。

　　（實習生錢心悦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何俊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