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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楓:特朗普要大干快乾「美國特色資本主義」

2025-08-30 09:44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8月25日,美國商務部長盧特尼克稱,美國政府正在考慮購入洛克希德、波音、帕蘭蒂爾等軍工公司的股份。「洛克希德·馬丁97%的收入來自美國政府。他們本質上是美國政府的一個部門。……但這從經濟角度來説怎麼樣?……我告訴你,一直以來的做法是一種送錢。」

從特朗普思維出發,既然美國政府一直在送錢,持有這些基本上靠吃政府訂單存活的公司的一部分,這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這只是最近的一章。此前的8月22日,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表示,美國政府獲得英特爾10%的股份。在更早的6月,美國政府介入促成日本製鐵收購美國鋼鐵公司,並獲得特朗普聲稱的「黃金股權」,這賦予美國政府對經營的話語權。相比之下,美國政府對英特爾的持股還只是普通股,沒有投票權。

歐洲使得,美國使不得?

美國號稱資本主義舵把子,資本主義的核心就是私有制。在美國朝野的概念中,政府持股是國有化的一種形式,持股多少隻是國有化程度的差別,而「國有化=社會主義」這樣的思維又深入骨髓,因此長期以來也一直受到抨擊。

相比之下,歐洲國家政府早有控股大公司的先例。歐洲是資本主義的發源地,歐洲也首先從競爭力為本的自由資本主義和工業資本主義,走到食利為先的壟斷資本主義和金融資本主義。在由儉入奢、用錢賺錢的過程中,經濟由實入虛了。先是有來自美國的競爭,后又有來自戰后德國和日本的競爭,老歐洲的製造業和實體經濟越來越不行,公司的世界從燦若繁星變為寥若晨星。

有過靠堅船利炮殖民世界歷史的老歐洲很理解制造業的重要性,更理解税入和就業的重要性,極力保護殘存的關鍵製造業,尤其是與國防相關的汽車、造船、飛機、電子等「戰略工業」,主要做法常常就是政府控股甚至全資,並通過合併、精簡而打造壟斷行業的大公司。

這方面英國一馬當先,在70年代把一眾大小汽車公司合併爲不列顛汽車公司(British Motor Corp,簡稱BMC),后改名為不列顛利蘭汽車公司(British Leyland Motor Corp,簡稱BLMC),旗下在不同時代擁有過Austin、Morris、MG、Austin-Healey、Wolseley、Riley、Vanden Plas、Jaguar、Daimler、Rover、Land Rover等品牌。換句話説,英國的大眾品牌除了在20年代已經劃入通用汽車旗下的Vauxhaull,基本上通通劃拉到BMC/BLMC旗下了。

英國政府認定,只有國有化,才能保住這些品牌及相關的就業,但事與願違,英國汽車的衰落在繼續。在80年代,BLMC變賣大量品牌並重新私有化,同時改名Rover Group,在1988-1994年間成為英國宇航旗下的一個分部,最后還是被五馬分屍,殘骸散落在寶馬、上汽、塔塔等旗下。

英國宇航(BAe)也是國有化、壟斷化的結果,由英國飛機公司(British Aircraft Corp,簡稱BAC)、霍克-西德利和其他公司合併而成。而BAC和霍克-西德利也是合併的結果。

這樣錯綜複雜的合併史只說明一個問題:隨着新技術門檻的迅速提高和軍購量的降低,軍工公司只有精簡、合併才能存活。英國這樣的小國弄到最后,只「養得起」一個既有規模、又有技術的大公司,而且靠國內市場的話,只有國有化。

BAe1981年就在撒切爾的私有化大潮中重新私有化了,但也傍上了美國。如今BAe與其説是英國公司,不如説是美國公司,是美國軍工「六大」之一,另外「五大」是洛克希德、波音、諾斯羅普、通用動力、雷錫恩。

法國也是一樣,法國宇航(Aerospatiale)、湯姆森-CSF都是國有壟斷公司,如今前者併入空客,后者併入泰利斯集團。意大利的菲亞特也「在國家鼓勵下代行國家汽車公司」的角色,大部分叫得出名字的意大利品牌在不同時代都曾在菲亞特旗下,如Fiat、Lancia、Alfa Romeo、Abarth、Ferrari(現已獨立)、Maserati、Iveco等。

如今,空客、泰利斯、萊奧納多等歐洲軍工巨頭在理論上都不再是國有的,但相關政府擁有很大股份。所以説起來,歐洲使得,美國也使得。只是凡事都有一個「但是」。

聯邦政府現在是英特爾最大的股東,特朗普稱這只是剛剛開始

軍工企業最適合「國有化」?

老歐洲的軍工在主要部類上在很大程度上「一國一公司」化了。國有化也好,國家部分控股也好,私有也好(達索依然是私有的),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除非進口,政府軍購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這是很多弊病的根源,但也解決了利益衝突問題:政府軍購中,沒有在政府控股公司和非政府控股公司之間偏袒的問題。

美國還沒有走到這一步,更不想走到這一步,但也在路上了。

在二戰結束時,美國研發和製造空軍飛機的有共和、北美、康維爾、波音、洛克希德、諾斯羅普、馬丁,還有偏門一點的瑞安、貝爾和專注小型飛機的塞斯納、比奇、派普等,研發和製造海軍飛機的則有道格拉斯、麥克唐納、格魯曼、沃特。現在只有洛克希德、波音、諾斯羅普。如果不是美國政府出手制止,洛克希德和諾斯羅普在90年代也會合並。

目前只有洛克希德擁有第五代戰鬥機的設計和製造經驗,但在第六代戰鬥機競標中被波音F-47偷營,一般認為這是美國為保持戰鬥機工業基礎的特意為之。波音在歷次戰鬥機競標中屢戰屢敗,從麥道承接過來的F-18E和F-15E頂多四代半,也只剩最后一口氣了,如果這一次不中標,可能就要永遠遠離戰鬥機設計和製造了。諾斯羅普算上格魯曼,也已經快六十年沒有設計和投產一架全新的戰鬥機了,在美國海軍的FA-XX項目里蹦躂也難説是第二春,還是絕命前的猖狂一跳。

除這三家之外,美國已經沒有戰鬥機設計、製造能力了。通用動力已經退出飛機研發和製造,雷錫恩專注小眾的特型飛機。

美國也堅決避免陷入僅有一家公司能夠研發和製造戰鬥機的局面,以防在技術路線上偏離正軌而難以自拔,更要防範出現「店大欺客」的現象。在F-35戰鬥機的研發與製造過程中,美國軍方與洛克希德公司之間的關係可謂是相愛相殺。

從軍工公司角度來看,公司的存在是爲了盈利而不是爲了愛國,技術門檻把「閒雜人等」擋在門外,更加有利於「能榨一分絕不一釐」(英文對應的名言則是:charge what the market can bear)。政府訂單也是波動性的,需要的時候很急,不急的時候則什麼時候有下一單都不知道。這還不光是軍方決定的,還有國際國內大氣候、國會撥款等問題。所以,政府對軍工有大量直接、間接撥款補助,用於先導科研和峰谷平衡,軍品價格也反映了這樣的特殊供求關係。

問題是,政府對補助的使用缺乏控制,對軍工公司越來越「太大而不能倒」更不滿意。為此,美國軍方刻意扶持新興軍工公司,平衡「軍工五大」(或者是包括BAe的「六大」)的影響。

在海軍方面,瀕海戰鬥艦本身是失敗的概念,但扶持洛克希德-瑪麗埃塔(「自由」級)和奧斯塔爾(「獨立」級)的用意昭然若揭,用以扶持亨廷頓-英格爾斯和通用動力之外的軍船產能。

在飛機方面,代表空戰科技新前沿的無人作戰飛機方面,美國空軍選定克拉託斯的XQ-58(現已重新命名為MQ-58),在更加正式的「協同作戰飛機」(CCA)方面,排除已經上路的波音「忠誠僚機」等,在通用原子YFQ-42和安杜里爾YFQ-44之間競標,同樣是要扶持新的飛機公司,最終與「五大」競爭。

問題是,美國政府購持洛克希德、波音股份的話,未來競爭就有偏袒嫌疑了。不僅在投標中有偏袒問題,在公司研發和投資方向上,也有「內部消息」的問題。這是妨礙資本主義運作的,不僅對排除在外的諾斯羅普、雷錫恩、通用動力是威脅,對新興的克拉託斯、通用原子、安杜里爾是更大的威脅。在本來就高度「關係化」的軍火市場上,加入「內部交易」因素,還有多少頭鐵的新手要踏入這條河流?

歐洲正好是參照。歐洲缺乏新興軍工公司,不僅因爲準入門檻高,也因為無法與國有或者國家持有重大股份的大公司競爭。其結果是歐洲軍工技術陷入呆滯,遠遠落后於美國。連外圍技術領域都受到影響,更加廣義但傳統上由軍工首先拉動的ICT、軟件、AI、芯片工業也跟着落后。

美國洛克希德·馬丁公司的F-35戰鬥機裝配廠。洛克希德·馬丁公司

學中國還是學英國?

同樣的「更大領域缺乏活力」在美國也開始出現。英偉達還如日中天,需要向美國政府繳納15%的「對華準售費」這樣的荒唐事也出來了。但曾經如日中天的英特爾越來越不能打,需要靠「芯片法案」吊針續命。

從特朗普的視角來看,拜登政府已經通過《芯片法案》對英特爾撥款22億美元,現在還有57億和32億美元兩筆撥款需要撥付。與其是一去不復返的撥款,不如換回10%的股份。但這是誰算計了誰還不好説。

在《芯片法案》里,撥款是有返還條款和利潤分享機制的。也就是説,如果不達到協議規定的KPI,英特爾是需要把收到的補貼返還給美國政府的;如果公司利潤超過預設條件,多出來的公司盈利也要返給美國政府。

但是美國政府購持股份協議之后,這些返還和利潤分享機制都作廢了,實際上取消了英特爾不進則退的壓力,「過度滋潤」后的盈利返還本來就不是問題。英特爾在得到《芯片法案》資助后能不能在技術、工藝和影響上翻身,本來就是廣泛存疑的問題,通過股份與美國政府綁定后是否會重蹈歐洲政府控股大公司的覆轍,很值得觀察。

在更大範圍里抑制新興勢力的成長是更大的問題。美國軍工儘管陷入「五大」壟斷時代,但大門並沒有完全關上,尤其在信息時代,依託硅谷土壤生長、染指軍工依然是可行途徑,帕蘭蒂爾就是例子。

這是彼得·蒂爾等人通過風投創建的創新公司,專注軟件和數據分析,主打軍警大數據、AI和圖像分析等。相對於洛克希德、波音等的營業額,帕蘭蒂爾依然是「小公司」,但在日益信息化的今天,作用十分重要,也因此成為盧特尼克(其實是特朗普)垂涎的目標。

帕蘭蒂爾正在大力拓展業務領域,努力進入民用領域,已經在電子病例記錄等民用大數據方面站住腳,野心則是更大範圍的政府和商務雲計算,用户端不再需要安裝軟件、維護數據庫,只需要通過網上定期或者按需付費服務,就可由專業公司代勞。

這是潛力巨大的領域,有望引起辦公自動化的新一波革命,具有降低成本、提高速度和效率、便於全球部署、性能和可靠性與時俱進的特點。政府持股有加速政府中應用的好處,也有抑制競爭私企崛起的壞處,更有安全和地緣政治壁壘對業務全球化的影響。

重要的是,現在只是開頭,可能預示着在再工業化中,美國政府將更加主動直接深入廣泛的介入。

美國正處在財富快速增長與相對衰落並存的奇怪時代,去工業化是美國相對衰落的根本原因。

中國是世界製造業唯一超級大國,2024年中國製造業佔世界份額35%,2023年中國製造業貢獻了50000億美元的產值。但美國依然是製造業大國。按照世界銀行數據,2024年美國GDP中9.98%來自制造業的貢獻,美國經濟分析局(BEA)則報告2023年美國製造業貢獻了23000億美元的產值。按照美國國家標準與技術局(NIST)2022年報告,美國製造業佔世界份額為15.1%,但按照現在趨勢,2030年時可能進一步下滑到11%,而中國上升到40%。

美國的問題是有競爭力的製造業越來越少,現存製造業里很多是由於地理便利和生活習慣所以受到「天然保護」而倖存的,比如天然氣化工產品、木質建材、食品、日常輕化產品(牙膏、肥皂、洗發水、洗潔精等)等,具有「世界範圍流通性」的工業產品常常因為競爭力打不過外國(尤其是中國)產品而節節敗退,汽車工業則需要直接對中國關門才能保護。

軍工和信息工業是僅存的尚有競爭力的工業,但也越來越不能打了。更加使得美國揪心的是,軍工和信息工業正在進入成本-競爭力-創新的死循環,創新的輪子越來越慢,成本越來越高,形成生產力(或者戰鬥力)越來越晚。

美國曾經獨處世界食物鏈頂端,任何挑戰者都被輕易捏死。但中國崛起不一樣,按不住、勒不死,不顧各種禁運而生長出來自主科技和經濟生態,不僅在國內茁壯成長,還蔓延到國際上,從底層開始挑戰美國主導的科技和經濟生態。

中國的成就是在「國家指導下的市場競爭」中取得的,這也成為西方試圖模仿的,「政府需要積極主導經濟和科技發展」就是后自由主義的信條,與「政府需要在競爭中保持中立」的自由主義信條恰成對照。特朗普「跟着感覺走」,但萬斯恰好是后自由主義的年輕一代領軍人物。

東施效顰的錯誤不在於愛美,而在於模仿錯了地方。中國的國家指導和扶持主要用在從無到有地打造和壯大新興產業,在現有產業中則是鼓勵有序競爭、自我造血,落后產能更是要有序退出。美國則是要用「政府的手」代替「看不見的手」,使得活力漸失的現有產業重回健康發展。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問題。

不管是波音還是英特爾,從曾經的輝煌到如今的飄零,不把衰落之路的根本原因弄清楚,難以逃脱「路線錯了,越干越錯」的結局。從大環境、小環境、經營策略、技術路線出發,各種分析汗牛充棟,但藥方苦口。在2000年網絡泡沫和2008年金融泡沫破滅的前夜,各種分析和警告已經很多,但還是不乏有人無法抵禦「最后一桶金」的誘惑。波音、英特爾還遠沒有到泡沫破滅的地步,如何有動力壯士斷腕?

肯定會有人提醒美國,英國已經走過國有化再私有化的路程。問題是今日美國情不自禁要走(至少部分)國有化道路的原因和60年代英國有點相似,但英國80年代再度私有化的環境不再存在。那時英國徹底放下了大國夢,傍附美國,纔敢壯士斷腕,因為自忖不再靠自己打架,不需要手臂和手腕了,而不是指望二十年后再長出手臂和手腕來。美國有誰可以傍附呢?

美國依然有紅花企業,但綠葉企業越來越稀疏,最后紅花也開始枯萎了。美國需要重新繁茂起來的綠葉,纔能有紅花的重回健康。這是再工業化的深度和廣度問題,更是速度問題。但再工業化最終是競爭力的問題,或者説是成本-效率問題,只有相對於世界上主要競爭者虛高的美國人均GDP重回合理區間,才談得上競爭力重建。但到了這一天,美國也就不是燈塔了,只是路燈而已。

特朗普是個不信邪的人,不干一干怎麼知道呢?他還是會繼續他的「美國特色的資本主義」(這是西方媒體調侃的説法,從「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變體而來)。現在只是英特爾10%為國有持股,還會有更多。盧特尼克不是在信口開河,他本來就只是特朗普的「部長級發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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