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貿易伙伴正在經歷關税壓力測試

長久以來，美國初創企業依賴一種行之有效的路徑——在本土孕育創意與設計，在海外完成生產與製造，將製造外包至中國、墨西哥或越南等成本較低的國家。

這種模式在《創智贏家》（Shark Tank，美國知名創業真人秀）中被廣泛採用。節目不僅為創業者提供了向資深投資人展示創意的平臺，同時也為小型企業帶來了難得的曝光機會和可觀的銷售增長。  

但隨着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推動製造業迴流、重塑貿易格局，「美國設計、中國製造」的模式正面臨重重不確定性——對那些不具備蘋果（Apple Inc.）那樣資本與影響力的企業而言，尤為艱難。

我們採訪了四位曾登上《創智贏家》的初創企業創始人，瞭解他們如何應對特朗普關税政策帶來的壓力，以及是否因此重新考量供應鏈戰略。多位受訪者坦言，儘管希望將生產環節遷回美國，但現實阻力極大，實施難度頗高。

訪談內容已經過編輯，以確保表述清晰並控制篇幅。

公司名稱：NIGHTCAP IT LLC

聯合創始人：邁克爾·貝納德(Michael Benarde)

總部地點：美國佛羅里達州西棕櫚灘

《創智贏家》播出日期：2021年2月5日

我們的主打產品是 Nightcap 發圈，這是一款既可佩戴在手腕上，也可用於扎發的發繩。發圈內部嵌有一層布料罩，可覆蓋在杯口上，防止飲品被投放異物。產品可重複使用，我們與多所大學合作，校方可在產品上印製校徽，通常成百上千地採購併發放給學生。

我們最初在美國生產了首批約 5000 個產品，每個發圈的成本高達 4.40 美元（約合人民幣 32 元），這一成本水平難以支撐長期運營。

布料、松緊帶都需要分別採購，打吸管孔的工具也要自行購買。整個供應鏈涉及七八個環節，全都要親自把控。正因如此，我們最終決定將生產轉移至海外。

我母親經人介紹幫我們找到了合適的合作渠道，於是我們開始將生產轉移到中國。整體流程順暢高效——只需提出需求，對方就能全程完成。合作非常省心。坦白説，這幾乎是當時唯一現實可行的選擇。到現在，我們已在中國生產了四年半。

我們有一款產品在英國生產，使用一種特殊膠粘劑，能夠附着在濕潤的玻璃杯上，同時不會在酒吧常用的玻璃杯上留下任何殘留。這種膠由英國廠商製造，對方不允許將其出口至中國，因此我們只能選擇在當地生產。

當特朗普政府宣佈對鋁和鋼加徵新關税時，我原以為英國因剛簽署了貿易協議可以獲得豁免。結果我們一個價值 6000 美元（約合人民幣 43070 元）的訂單卻被突然加徵了 1200 美元（約合人民幣 8614 元）的關税，完全出乎意料。當時我正在度蜜月，只能讓客户自行處理。他后來告訴我，爲了繳納這筆費用，不得不和 UPS 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

我現在根本無法做出準確的定價判斷，因為政策走向完全不明朗。到底有沒有貿易協議？沒人能給出明確答案。

我認為，如果政府決定徵收關税，卻不提前至少 90 天通知，是不合理的，甚至應被視為不合法。試想，如果企業正處於生產階段，或一大批貨物即將裝船，卻臨時被加徵關税，幾乎毫無應對空間，損失將非常嚴重。如果關税成為未來政策的常態，那就更有必要建立明確的預告機制——這對我們這樣的企業至關重要。

公司名稱：ASH & ERIE

聯合創始人：史蒂文·馬祖爾（Steven Mazur）

公司所在地：美國密歇根州底特律

《創智贏家》播出日期：2017年10月22日

我們是首個專為身高 5 英尺 8 英寸（約 173 釐米）及以下男性打造的主流服裝品牌，致力於提供一整套量身設計的衣櫥解決方案，涵蓋全品類服飾。

我們的供應鏈相對複雜，主要生產地包括祕魯、墨西哥、土耳其、越南和危地馬拉，過去也曾在美國進行部分生產。

在我看來，無論是服裝行業還是其他領域，很多企業的合作伙伴可能寥寥無幾。而以我們的牛仔系列為例，光是一款牛仔褲，就分別在三個國家、由三家不同的合作方生產完成。

近幾個月來，關税政策的最大挑戰在於變化之快，幾乎無法預判。我們始終保持克制，避免倉促決策，因為局勢仍在不斷演變之中。

在此背景下，成本控制必須更加審慎。困難在於，部分產品在生產過程中突然成本激增，完全打破了原有的價格預期。

由於春季庫存提前到貨，而秋冬商品尚在生產，我們在時間節點上恰好避開了本輪新增關税的集中衝擊。

我們正努力預測客户需求，並在訂貨策略上保持更為審慎。既要避免熱門產品斷貨，又需控制備貨節奏，以防在生產成本不斷上升的背景下出現庫存積壓。

倘若政策調整勢在必行，我們希望政府能提供清晰的時間表，例如：「六個月后關税上調至 X，隨后提升至 Y。」 這將有助於企業進行前瞻性規劃。當前我們不得不將原本用於產品研發與創新的資源轉向應對供應鏈挑戰，部分項目也因此暫緩推進。

公司名稱：CLICK & CARRY INC.

創始人：金伯利·梅克伍德（Kimberly Meckwood）

公司所在地：美國加州洛杉磯

《創智贏家》播出日期：2020年12月11日

Click & Carry 是我親自發明的一款實用工具，能夠幫助人們更輕松地同時提拿多個購物袋，無論是手提還是肩背，都更加省力舒適。當時我住在洛杉磯的一間公寓，回家要經過樓梯、電梯和多道門，每次搬運雜貨都極為不便。恰巧那段時間剛和男朋友分手，少了一個可以幫忙的人，於是出於實際需求，我發明了這款產品。

我與福建的一家工廠合作已有八年，他們的專業水準令人非常放心。此前曾與另一家工廠合作，但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現在我能真正安心，因為我知道自己的產品在品質和工藝上都經得起考驗。

我早就預料到關税將至，因此提前拋售了一批股票——那是些表現優異的醫藥股，賣掉時確實很心痛。同時我還申請了貸款，對一家小企業來説，這無疑是高風險操作。現在我手上壓着大量庫存，是爲了迎接即將展開的大型零售渠道佈局。

去年秋季，我們成功進入了牽引機供應公司( Tractor Supply Co.)；今年 8 月將上線艾伯森(Albertsons)，此外還將進駐 600 家勞氏( Lowe’s)門店，並登陸加拿大沃爾瑪(Walmart)。關税帶來的挑戰之所以如此嚴峻，是因為我向這些零售商提供的報價，原本是按 12.6% 的關税標準計算的。

我通常會進口一個 40 英尺（約12.2米）的集裝箱，貨值大約 15 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07.7萬），關税則要額外支付 18,900 美元（約合人民幣13.6萬）。顯然，在關税高達 30% 甚至 145% 的情況下，我無法維持此前給沃爾瑪、牽引機供應公司和勞氏報出的價格。我本身的利潤空間就有限，根本承擔不起這樣的税率，所以我甚至不確定是否還能繼續下單補貨。這纔是真正的不確定性所在。

今年我投入了約 1 萬美元（約合人民幣7.2萬元）用於研發，評估是否能將生產轉回美國。但在美國開模的成本約為 6.5 萬（約合人民幣46.7萬元）美元，而在中國僅需 2.6 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8.7萬元），差距顯著。更關鍵的是，所需的樹脂原料仍然必須從海外進口。

我曾與美國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家工程公司合作，他們的模具生產設在中國。整個流程大約需時八個月——模具需先在美國測試，再送回中國由模具廠根據需要進行修改。

即便順利找到一家有產能的美國工廠來接手生產，如果要引入機械自動化以降低人工成本，製造成本還可能增加約 50 萬美元（約合人民幣359萬元）。

我一直希望產品能夠在美國本土生產，但以目前的現實來看，這幾乎不可能實現。若要真正可行，美國也需要像中國那樣，為中小企業提供相應的補貼或激勵。如果製造業迴流真的是政策目標，那為什麼蘋果、微軟（Microsoft）這樣的巨頭可以獲得關税豁免，而我們這些中小企業卻連基本的支持都得不到？

公司名稱：TOYBOX LABS

聯合創始人：本·巴爾特斯（Ben Baltes）

公司所在地：美國加州奧克蘭

《創智贏家》播出日期：2019年3月10日

我們的主打產品是一款價格親民的 3D 打印機。插上電源后，孩子們可以通過應用選擇想要的玩具，一鍵打印，操作直觀便捷。

起初我們與一家美國本土的 3D 打印公司合作生產設備，但製造成本是中國的兩倍，導致產品售價過高，市場反響平平。后來一家中國企業主動聯繫了我們，產品類型相近。我們進口了一批樣機，加載自有軟件后投放市場，結果反響良好。

和所有商業合作一樣，過程中難免遇到波折，但我們始終與同一個合作伙伴攜手前行。八年來，雙方的業務都實現了長足發展，在很多方面也建立了深厚的互信與依賴。

很多人以為供應鏈可以輕松遷移，實際上遠非如此。若是紡織類產品，轉移到越南等地相對容易；但像 3D 打印機這樣的複雜產品，其多個關鍵環節高度依賴中國本地供應鏈，轉移難度非常大。

電機由電線和磁體構成，而電線主要產自中國，磁體更是如此——中國掌握着全球約 95% 的供應。令人遺憾的是，即便在關税大幅上調的情況下，在中國生產依然是成本最低的選擇。

我相信我們能應對這一切，但眼下的波動確實異常激烈。真正壓垮企業的，是這種毫無預警的劇變，根本沒有反應的余地。關税會漲到 30% 嗎？會回落到 10% 嗎？還是會飆到 145%？老實説，我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譯/昊然 編輯/宋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