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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資穿透之痛:從國資委到三級子公司的數據突圍

2025-08-15 20:47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王雅潔

一筆8.6億元的工程款,在一家基建央企的合併報表中「蒸發」了三個月——直到它最終流向一家失信供應商的賬户,觸發了穿透式監管系統的紅色警報。

這是2025年國務院國資委推進「全級次、全鏈條、全過程、全要素」穿透式監管以來,捕捉到的數起風險案例之一。

這起案例,刺破了國企監管的薄弱環節之一:當資產規模持續攀升時,有時候,國資系統仍看不清錢去了哪里。

2025年6月,在株洲地區的國資委智能大屏上,31萬條資金流在實時跳動。

實時更新的光軌背后,是多次通過穿透式監管檢測出的數據「黑洞」。例如,2023年,一家市屬三級公司通過獨立ERP(企業資源計劃)系統掩蓋5000萬元預付款逾期,導致全年1.2億元資產損失。

這不是個例。2024年審計署對國有資產管理審計情況顯示,在審計過程中,審計署發現了資產資金管理薄弱,使用績效不佳的問題,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資產閒置浪費,二是違規轉讓出借,三是資金管理不嚴,涉及金額較大。

下沉基層,一家能源企業的倉庫里,同一批煤炭在7套系統中被稱作3種不同資產。

周姓物流負責人表示,財務系統記為「存貨」,物流系統標註「在途物資」,供應鏈平臺卻顯示「待驗收」。

5月15日,國務院國資委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2025年第一次全體會議首次明確提出要有序建立智能化穿透式監管系統,切實提升監管效能。

穿透式監管的概念較早出現在金融領域,2016年10月國務院辦公廳公佈的《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實施方案》提出採取「穿透式」監管方法,整治互聯網金融行業各類違法違規活動。

2025年,國資監管系統打算構建的智能化穿透式監管系統,直指央企和國企全級次子企業的穿透式監管。

在重慶,「國資智管」系統將1901户企業核心業務數字化率一度提升至98%;在航天科技集團,科研數據被劃入「監管黑箱」(科研數據使用過程不透明,難以被外部監管機構直接觀察),但資金流必須全域透明。

國務院國資委一名官員向經濟觀察報表示:「穿透不是要勒住企業的脖子,而是握住那根看不見的風箏線。」

經濟觀察報獲悉,目前,國務院國資委正在全面推進「全級次、全鏈條、全過程、全要素」穿透式監管體系,一場前所未有的數據革命正在國資系統內部展開。

另一名國務院國資委人士認為,穿透式監管的核心是「看得清、控得住」,而非「一管到底」。

以株洲為例,當地正嘗試劃定「監管負面清單」,市場競爭行為不予干預,但資金安全紅線必須全域穿透。

這場靜默的數據革命,正在重新定義「放得開」與「管得住」的邊界。

「跳動」的資金流

在株洲市國資委智能監管指揮中心,一塊巨型屏幕上跳動着密集的資金流圖譜——31萬筆支付記錄如血管般延伸至當地國資系統內的相關末梢子公司。

2025年6月上線的株洲國資國企資金監管系統,首次讓株洲市國資委副主任肖冬亮看清了「資金到底去了哪里」。

他説:「過去連二級公司的錢都盯不全,現在連三級子公司一筆超合同額的工程款都能實時預警。」

2023年的一次審計檢查,至今讓肖冬亮心有余悸。

株洲市屬某集團下屬三級公司一筆5000萬元的貿易預付款逾期未回款,而集團上報的月度資金報表卻顯示「一切正常」。直到對方企業進入破產清算,風險才暴露。

一名當地市屬國企副總經理説:「三級公司用獨立ERP系統做賬,數據從不向上同步。等層層報表匯總到集團,已是兩個月后的事。」

當年的審計記錄顯示,僅2023年,類似因數據滯后導致的當地資產損失已達數億元。

更大的痛點在於「監管失效」。

2024年,株洲市城發集團財務部長易谷秀發現,一家合作多年的建材供應商突然被列入失信名單,而子公司仍在向其支付貨款。

易谷秀表示,自己所在的企業,連對方企業信用變化都不知道,更別說穿透三級公司去攔截付款。

彼時,株洲市5家國企累計有1475家合作企業存在風險,但當地國資委既無實時數據接口,也無智能篩查工具。

轉機來自2025年3月的一場改革。

湖南省將「大數據防治隱性腐敗」列入省委首批重點改革任務后,株洲市紀委與市國資委成立聯合專班,目標直指「全級次穿透」。

第一步是「拆牆」。

技術團隊在調研時發現,在一家企業內,就能存在數套異構系統:用友NC、SAP、金蝶並行,子公司甚至用Excel臺賬應付檢查。每個系統數據口徑不同,連「應收賬款」的定義都有三個版本。

株洲市國資委統一將「合同編號」「支付對象」「銀行流水號」設為三大關鍵標識字段,強制所有系統按標準輸出數據。

第二步是「AI織網」。株洲國資國企資金監管系統構建了18項風險指標模型,例如「超合同支付」自動關聯施工進度,「對私轉賬」比對員工親屬關聯企業。2025年4月,該系統試運行首周便發出預警:某三級公司向一家註冊資本僅50萬元的勞務公司單筆支付2000萬元。經覈查,該勞務公司實際控制人為子公司高管親屬。

至2025年6月20日系統上線時,該系統已歸集2023年以來的31萬筆支付記錄,涉及資金超8000億元。監管響應速度從「按月」壓縮至「分鍾級」。

上述當地市屬國企副總經理表示,自己所在企業,過去迎檢需準備超千頁紙質資料,如今系統10分鍾生成合規報告。

集團數據貫通

2025年3月,上述能源企業財務負責人徐佳明,在月度經營分析會上遭遇了尷尬一幕:集團總部下發的「全級次穿透監管」指令要求實時上報資金流向,但他的團隊卻仍在手工匯總7套系統的數據。

他説:「採購系統顯示已付款,財務系統卻查無此賬,最后發現是子公司用獨立ERP做的賬,數據根本沒同步。」

該能源企業是西南區域的重要煤炭採購平臺,年交易規模超200億元。然而,其信息化建設卻如同「打補丁」,2010年上線SAP財務系統,2015年引入用友供應鏈模塊,2018年併購的物流公司仍在使用金蝶K3,而基層煤礦甚至依賴Excel臺賬。

上述周姓物流負責人説:「最離譜的是,同一個‘煤炭庫存’,在財務系統里叫‘存貨’,在供應鏈系統里是‘在途物資’,到了物流系統又變成‘待驗收煤’。」

徐佳明翻出2024年審計報告:因數據口徑混亂,公司當年合併報表延迟45天,導致集團誤判西南區域煤炭儲備,超採30萬噸,造成6000萬元資金佔用成本。

他認為,更大的風險藏在業務鏈深處。

2024年9月,一家與其長期合作的貿易商突然被列入失信名單,但企業採購系統仍自動向其支付了1.2億元預付款。

轉機來自2025年集團的「數據貫通」命令。

第一仗是強制統一數據標準,集團要求所有子企業系統按標準輸出。第二仗是搭建「數據中臺」。系統引入校驗模型,例如「付款金額大於合同價」自動觸發預警,「供應商與員工姓名相似度大於70%」提示關聯交易風險。試運行首月,系統查驗出某煤礦向高管親屬控制的企業集中採購的線索,涉及金額2.8億元。

截至2025年6月底,該能源企業已完成5.6萬筆歷史數據清洗,核心業務數據貫通率達92%。

數據權與經營權的「楚河漢界」

並非所有企業都能接受這種「透明」。

上述能源企業總經理表示:「現在買根鋼管都要審批,項目推進出現了新障礙。」

他負責的貴州電廠項目因「超合同支付」被系統攔截3次,工期延誤兩個月。最終集團與之協商:對境外項目、金融衍生品等高風險領域實施實時監控,而對基建、採購等常規業務改為「T+1」抽查。

上述總經理認為,更深的矛盾在於考覈機制。

2025年半年報顯示,上述能源企業因數據治理投入增加管理費用3200萬元,但同期風險損失下降1.7億元。

徐佳明説:「總部集團仍按傳統財務指標考覈我們,數據治理的‘隱性收益’根本體現不到績效上。」

經濟觀察報獲悉,這一問題在其所在的央企集團2025年內部調研中,曾被多次提及,但目前尚未有調整方案。

同樣的問題也存在於其他國企和央企中。

全級式穿透管理推廣初期,一家基建國企以「商業機密」為由拒絕開放採購數據,地方國資委人士親赴談判:「我們可以設置分級權限,涉及戰略投資的數據僅向省國資委開放,但資金安全紅線必須全域監管。」

最終達成一致:該系統開放9類資金數據,但技術研發賬户暫不納入。

還有「權責重構」的問題。

一家建築企業原財務總監説:「子公司付筆工程款都要被市里預警,我們還怎麼靈活經營?」

上述國務院國資委人士認為,株洲的解決方案可以借鑑,比如推進分類監管,對高風險企業實施高頻覈查(如每月審計資金流水),低風險企業則減少干預。

儘管穿透式監管能覆蓋的資金場景越來越多,但上述地方國資委人士表示:「真正的穿透纔剛開始。」

2025年7月,一家國企境外子公司通過離岸架構投資光伏項目,因當地數據隱私法限制,資金最終流向無法追蹤。

該國企綜合辦公室主任説:「這類項目佔我們監管盲區的60%以上,只能依賴事后審計。」

在寧夏國資委的穿透式監管平臺上,全區278户國企的1711個銀行賬户雖被實時監控,但重大投資決策仍依賴人工上報。「比如企業收購一家科技公司,系統能看到資金流出,卻無法判斷技術估值是否合理。」

寧夏國資委相關負責人表示,下一步將打通投資評審系統,對「三重一大」事項實施全鏈條存證。

穿透的邊界

2025年4月,中國人民大學國有經濟研究院副院長楊繼東在《國有企業數字化監管的有效性研究》報告發佈會上説:「穿透式監管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對過去十年國企改革痛點的集中迴應。」

國務院國資委此次發力,基於多重考量。比如風險傳導失控,相關央企境外資產因數據斷鍊形成的風險敞口;比如監管滯后失效,在傳統「報表監管」模式下,重大風險平均發現周期達3個月,有能源集團甚至因數據孤島未能及時發現子公司5.6億元的關聯交易。此外,改革倒逼升級:隨着國企混改深化,股權結構複雜化使得「影子股東」「隱形控制」問題凸顯,穿透式監管成為釐清權責的關鍵工具。

上述國務院國資委人士認為,國務院國資委「穿透式監管」新規全面落地,央企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數據革命。這場變革背后,既有監管層對系統性風險的深度憂慮,也有企業對經營自主權的現實焦慮。

該人士表示,即便方案明確,但還有商榷之處。

2025年7月,一家建築央企國際業務部總經理在座談會上發問:「當我們在境外的合資公司因當地數據法規無法回傳信息時,算不算監管失敗?」

對此,一名國資人士現場迴應:「穿透式監管不是萬能鑰匙,境外數據需通過區塊鏈存證等變通方式解決,但核心紅線不能突破。」

還有創新成本的痛點。

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李青原在2025年4月的研討會上説:「若對商業一類(競爭類)國企管得過細,可能扼殺其市場響應速度,與‘原創技術策源地’的政策目標背道而馳。」

上述國務院國資委官員表示,這場監管革命遠未結束,在「放活」與「管好」間,想走好這根鋼絲,要掌握好平衡,明確穿透式監管框架的核心爭議,究竟在哪些方面。

儘管穿透式監管已覆蓋大部分境內央企和國企,但一家央企總會計師認為,真正的挑戰纔剛開始。他説:「我們現在能看到資金流水,但還看不懂業務實質。比如某筆海外併購溢價30%,系統只會報警,卻無法判斷是戰略需求還是利益輸送。」

該總會計師認為,上述侷限也暴露在審計過程中。

2025年6月,該總會計師發現,下屬子公司通過「循環貿易」虛增營收15億元,交易結構藏在合同補充協議里,AI(人工智能)模型只能抓取主合同數據。

截至2025年8月,上述總會計師所在央企,已經為穿透式監管投入超10億元,攔截風險交易逾300億元。

上述國務院國資委官員表示,目前,穿透式監管的核心爭議點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比如監管訴求和企業痛點之間的博弈、風險可控性和數據治理成本之間的矛盾、權責清晰化和經營靈活性之間的平衡、全局可視化和境外合規衝突之間的把控等。

上述國務院國資委人士補充説:「穿透式監管的終極目標,是讓央企既能‘看得見風險’,又能‘跑得出速度’。」

而找到那條精準的平衡線,纔是真正的考驗。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徐佳明為化名)

(作者 王雅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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