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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1 16:32
(來源:上觀新聞)
清詞,既指清代之詞,又兼「清詞麗句」之意。文學史上,到了清代,詞學迎來「中興」。1948年龍榆生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是有清一代詞的一流選本。箋紙則是一個清雅的書寫載體,趙珩先生以彩箋書錄這些名作,於是有了《彀外堂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
《彀外堂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北京燕山出版社,2025)
清代將詞從「艷科」的地位解放出來,變雅變莊重
谷卿: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是晚近文學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詞選,與《唐宋名家詞選》並稱為龍先生詞選的「雙璧」。民國時期的學者特別喜歡提「近三百年」,像梁啓超有《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錢穆也有同名的著作,類似例子還有很多。由此也可以看到,文學和學術在清末民初進入到學者自覺進行總結的時代,他們能夠對距離他們最近的歷史時期——清代的學術史和文學史展開恰當的評價和歷史定位,這是很了不起的。
就清詞而言,在文學史上有一個詞來形容,叫「中興」。詞的發展歷程,可説是興於唐,流行於五代,盛於兩宋,衰於元、明,但是到清代又迎來了它的中興。
民國時期有四位很具聲望的詞學家,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詹安泰,他們都出生在1901至1903年之間。其中龍榆生精於詞律,也勤於編纂,除了我們説的詞選的「雙璧」,他還主編有《詞學季刊》,在當時影響非常大,可以視為一個詞學的中心。
我們每個人的閲讀精力都非常有限,怎樣以最快的速度去接觸一個時間段或是一位作家的文學作品,把握其基本狀況,最關鍵的途徑就是閲讀選集。歷代都有大作家、大學者或自發地或有組織地去編纂選集,像《詩經》《文選》都是重要的文學選集,關於它們都有專門的學問。編選集也叫「操選政」,從中也可見一種文化權力。據說元代楊維楨要做當世的詩選,每天晚上到他家去拜訪的詩人都踏破了門檻,可見操選政之人有極大的影響力。
現在我們一説到唐詩宋詞,大家腦海里可能蹦出來的首先就是《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選本對我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有一個啓蒙的作用。每一種選本都體現了選家的意願和理想,很多名家的詩文詞選也會體現藝術思想和學術思想,同時反映時代背景,有些還會發明和標舉一些重要觀念,比如我們熟悉的「婉約/豪放」二分,就是明代張綖在《詩余圖譜》里提出來的。
詞學理論著作也對人們關於詞的認識有很大影響。南宋時有一部非常重要的詞學著作,張炎的《詞源》,里面就提出了非常重要的評判標準,張炎説:「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就是像姜夔的詞那樣,「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質實」則是一種「密麗」的感覺,像吳文英的詞在張炎看來就是「拆碎七寶樓臺,不成片段」,都是一些堆砌的東西,他認為這種風格是不值得肯定和學習的。其實「清空」不僅僅是一種風格,它在創作技法上也是有章可循的,也就是意象不要出現得太密集,要多用虛詞。
清代詞學跟兩宋比起來,更豐富而集大成。清詞相對於前代一個比較重要的變化是,詞不再被視為「艷科」。唐五代時期,詞的主要功能是娛賓遣興,像今天各類酒局、聚會之上,請人唱上一首,有時候因為什麼話題和緣故,會新作一首詞填進舊譜舊曲。但是,隨着「舊譜凋零」,詞經歷了「徒詩化」的過程,即使南宋人去看唐五代北宋的詞,也大多隻能讀不能唱了。詞脱離了它生長的原生環境,事實上也是一個雅化的過程,它的功能、內容、風格更多元了,這在清代達到巔峰。雅化久了,一些詞家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像常州詞派追求的「寄託」,他們認為雅詞是會有也要有政治隱喻、憂患意識的,張惠言、賙濟就做了很多理論工作,有點像宋儒解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明明是寫愛情,但一定要賦予它一些重大主題思想。這樣的過程,固然讓詞這種文體變得莊重、有尊嚴了,但同時也導致它喪失了活力。
趙珩書錄宋琬《蝶戀花·旅月懷人》
趙珩:清詞的選本,龍榆生這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可以説數量多且精,像張伯駒、黃君坦合選的《清詞選》選詞就很少,龍榆生這部有五百多首,從風格來看也是比較全面。
《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是從明末清初開始選起。像陳子龍、李雯這些早期的雲間派詞人,選了不少,這些人里有很多都死在抗清鬥爭之中,於是后來雲間派也很快就消亡了。清初詞人中除了像王夫之這類「遺民」之外,另一類所謂「貳臣」,如吳偉業、曹溶等,他們的詞也被選了一些。到了清中葉,詞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像浙西詞派的朱彝尊,還有后來的厲鶚等,都是大名家,龍榆生選的也多一些。雲間、浙西、廣陵幾大詞派的中堅都是南方人,我們看整段詞學史,有成就和影響的幾乎都是南方人,只有少數如晚清的鄭文焯是北方人,他是遼寧鐵嶺人。這是因為詞在韻律等各方面的要求非常嚴苛,跟方言(古語、古音)也有密切的關係,北方方言可能確實是很難表現和發揮。
我是很不贊同把詞分成婉約與豪放派的,這是很生硬地把詞分成兩類,尤其清詞,更不好簡簡單單以此來區分。比方説大家都很喜歡納蘭性德,他的《飲水詞》成就很高,一般認為納蘭詞好像都是纏綿一路,其實他有很多邊塞詞也寫得非常好,和盛唐的高適、岑參的那種邊塞詩還不一樣,別具一格。
清末也有很多著名的詞人,像蔣春霖、譚獻、文廷式、鄭文焯、朱祖謀等等,一直到最晚的況周頤、王國維,這兩人各有一部非常重要的詞學理論著作。一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一是況周頤的《蕙風詞話》。不太熟悉詞的人也會聽説過王國維所謂做人做學問的「三境界」。第一重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探索、開始,無限的悵惘,出自晏殊的《蝶戀花》,接下來一句就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跟我們今天討論的主題有關;第二重境界引的是柳永《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衣服都寬了,説明人瘦了,這體現一種努力、進取;第三重境界是辛棄疾《青玉案》里的句子,「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經過艱苦的階段,猛回頭,最后終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得到了無上正覺。
整個清詞和清人的詞論,都有高明之處。這些詞人的作品都有很強的影響力。可以説,繼唐五代宋以后,詞學經過了元明的衰微,到了清代重新崛起。清代近三百年是滿人統治,為什麼在這三百年中,中國傳統學術包括考據學、經學發展到了一個非常高的階段?我想,這些開創性的發展或是高度繼承性的發展,內在的動力就是文化的承傳,文化不滅,國家不亡。一種文化只要還在繼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是不會滅亡的。
彀外堂用箋
在箋紙上留下今天這個時代使用的痕跡
趙珩:彩箋,一説起於魏晉南北朝,一説由唐代女詩人薛濤所創。據傳薛濤跟着父親逃難,從中原到了四川,住在成都的浣花溪畔,溪畔有很多桃樹,每年春末,桃花落在溪水上,水面變成粉紅色,她用宣紙在水里染,於是就有了桃花染箋。但實際上桃花瓣是染不了箋的。這是一個美好的傳説。當時真正使用的是木槿樹的樹皮,浣花溪兩岸有很多木槿樹,以樹皮煮水,就能染色,製成紅箋。
明代中后期,木刻版畫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時代。木刻版也用到了箋紙上,像山水、花鳥、人物、博古、書影等等,都被作為一個淡淡的底紋,印在箋紙上。這樣的箋紙就成為中國書法創作的一個載體,成為一種雅玩,也是中國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里「紙」的一個分支。箋紙不大,可以寫一些詩詞,或是一些短短的問候如函札等等,既傳達了對於收信人的情感、思念,也呈現了寄信人自己的美學追求。尤其寫上詩詞,那就更覺得雅——詩詞本身就是很美的文字,附着在箋紙上,就變成了從形式到內容都很完美的一個整體。
所以文人都喜歡用箋紙來創作,箋紙在明清時代都是很受重視的,坊間也都在刻印一些箋紙。到清代中晚期,箋紙的內容形式都非常豐富,因此在上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和鄭振鐸就收集了像清祕閣、松竹齋、榮寶齋等各處所印的箋紙,到三十年代編成《北平箋譜》。
今天收藏箋紙的人不少,包括很多年輕人都很喜歡。這是讓人高興的事,這樣一項很重要的文化遺產,還是受到珍愛的。但我希望大家不僅僅是把箋紙作為一種收藏品,而應該作為一種利用品,在今天這個高科技發展迅猛、現代化通訊極為便利的情況下,能夠保留一些原來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的心態,真正發揮箋紙的作用,在箋紙上留下一些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利用的痕跡,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榮寶齋制張大千梅蘭竹木版水印詩箋
1979年趙清閣為施蟄存畫箋,近年據以製成木版水印箋紙
由箋紙看到文物的流轉,及學者之間的交遊
谷卿:《人間詞話》是王國維藉助西方理論對中國古典資源進行闡釋和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他對於「三境界」的描述,仍可看出一種傳統的敍述方法和意識,他是借前人之口來表達一種境界和風格。因為每個人去讀詞句,可能都有不同的感想和反應,他用文學語言來給它定位,就是一種非常巧妙的表達。
剛纔趙先生説到王國維所言最后一重境界時,用了一個詞「無上正覺」,這是佛家的話語,實際上我們看整部《人間詞話》也充滿了悲憫情懷。王國維對於李后主、宋徽宗這樣的藝術上的奇才、政治上的失敗者,抱有極大的同情,稱他們為「赤子」,他從文學和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從中也可以看出他的價值立場。
況周頤的《蕙風詞話》里有一句話很動人,是討論何為「詞心」,他説:
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此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
那些超越於日常的、直指人心的東西,那些不被外界所牽繞羈絆的、亙古不變的東西,是真正可貴的、真正值得追索的,那便是詞人之心,是詞的真精神。
所以通過這些詞話,包括詞選,其實都可以看到學者和詩人們內心的理想,既是文學的理想,也是人生的理想。
另外,我們看一些文學作品和選本的時候,也要注意到它的編選背景,它一定是跟編者、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環境相關的。比如説今天我們熟悉的陸游的形象,就是經過幾種選本編選之后固定下來的,當中最重要的是南宋時期兩個選本,一是羅椅編的,一是劉辰翁編的,他們各側重於陸游的一部分風格的作品。羅椅喜歡的是那種很閒適的、鄉居主題的作品,劉辰翁選擇的多是憂國豪壯之類,他們各自塑造了陸游的一個側面。
趙珩:其實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包括辛棄疾那麼所謂豪放的代表人物,也有很多寫田園生活的,像「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谷卿:剛纔提到的現代詞學名家夏承燾先生,就有一首絕句專詠辛棄疾:「青兕詞壇一老兵,偶能側媚亦移情。好風只在朱闌角,自有千門萬戶聲。」講的就是辛棄疾的這種多面性。
所以説選本是我們初入門時的一個學習抓手,通過若干首作品,我們可以很快地大致瞭解一個人的最高水平和基本面貌,它是一個摸瓜的藤,接下來可以通過藤再去讀這位作者的全集。
剛纔趙先生講到清代不光是文學的中興,也是經史學術的中興。我們常説乾嘉考據是學術史上的一個高峰,梁啓超談近三百年的學術也説金石之學終於蔚為大宗,確實如此。從箋紙這個小小的對象中也能觀察到一些跡象。現在能看到很多清代民國時期金石家參與制作的箋紙,這其實反映了近世金石古器物的頻繁出土,以及文人學者對它們的重視,還有人們審美趣味的變化。故宮博物院老院長、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長馬衡對當時新發現的漢石經開展研究的同時,自己就曾製作過一些石經殘件摹本的箋紙,特別有意思。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很多他寫給王國維研討學問的書信,當然關注內容和書法是一方面,如果再留心一點看看他用的箋紙,會發現他非常有意識地在選用特別的箋紙。那時很多學者像葉昌熾、羅振玉、褚德彝等等,也兼收藏家的身份,他們都會把自己認為最值得珍視、最值得跟朋友分享的藏品製成箋紙。
從這些有意思的箋紙出發,我們彷彿回到了歷史現場,看到文物的發現和流轉,以及近現代乃至當代學者之間的交遊和學緣。從學術史、藝術社會史的角度來看這些箋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視角。
原標題:《清詞彩箋兩相宜》
來源:作者:趙珩 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