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漢到彼爾姆：87年，一封家書，三代人的心願

　　武漢到彼爾姆很遠，相距6500多公里，這段旅程葉蓮娜一家走了87年。

　　武漢和彼爾姆很近，不只因為它們都是中俄萬里茶道上的重要節點，還因為這里長眠着她們的親人……

　　87年來，葉蓮娜一家三代人一直魂牽夢繞着「漢口」……

　　外祖母米娜是個堅強勤勞的人

　　去世前三年里還在堅持工作

　　7月，知道葉蓮娜要來武漢，她87歲的母親伊拉激動了很久。外祖父舒斯特爾1938年在武漢四二九空戰中犧牲時，母親伊拉剛半歲，伊拉對父親的全部記憶都在這封從武漢寄回的家書中，想起自己的父親就必然想到武漢。

　　伊拉（左）與葉蓮娜母女。記者諶達軍翻拍

　　臨來中國前，母親伊拉反覆囑咐葉蓮娜一定要在武漢多拍些風景照和視頻。「她希望更真切地看到她父親為之戰鬥過的武漢是一座怎樣偉大、美麗的城市。」葉蓮娜告訴記者。

　　5日下午，葉蓮娜在光谷乘坐了空軌懸浮列車。她從九峰山站進站，一直坐到龍泉山，又從龍泉山坐回九峰山。她坐在車窗前拿着一臺手機雲臺穩定器，一直在拍攝。沿途的生態大走廊中的綠色植被、近處的樓宇和遠處的山巒，從她凌空的鏡頭前逐一劃過。她説，這些生態景色很有園藝感，母親是生態環保工程師，會很喜歡這段視頻中的景緻。

　　末了，葉蓮娜拿出印有二維碼的自動進站票根端詳。頓了會兒，她對記者説，這張票根讓她突然想起了外祖母米娜。「她退休后還在堅持工作，直到去世的前三年里，她還在彼爾姆一家劇院做檢票員。她這一輩子都很堅強，很勤勞。」她説，外祖母做檢票員不只是爲了收入，她已習慣勞動和充實的生活，閒不下來。

　　米娜（左）與舒斯特爾結婚時的合照。記者諶達軍翻拍

　　葉蓮娜又拿出舒斯特爾1938年從武漢寫的唯一一封家書給記者看，信中舒斯特爾對米娜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要照顧好女兒，撫養她健康平安地長大成人，這是你的主要任務。」葉蓮娜説，舒斯特爾犧牲后，外祖母米娜沒有再婚，而是珍藏着這封家書，獨自撐起家庭，撫養女兒，完成她丈夫的囑託。

　　1938年3月14日，舒斯特爾從漢口寫回的家書。記者諶達軍翻拍

　　舒斯特爾和妻子米娜曾生活在彼爾姆，夫妻恩愛。舒斯特爾最初是在彼爾姆的捷爾任斯基工廠做專業技術工人。葉蓮娜説，在共青團州委號召下，他去了飛行員學校學習深造，畢業后在莫斯科附近的柳別爾齊戰鬥機大隊服役。米娜在部隊后勤機構「軍人之家」做會計。她母親伊拉1937年10月出生在柳別爾齊。

　　列車行到龍泉山附近，窗外的池塘里荷葉田田，荷花綻放。

　　葉蓮娜回憶道，衞國戰爭爆發后，她們家被疏散到了老家彼爾姆，像當時所有蘇聯人一樣，米娜母女倆在飢寒交迫中堅信勝利會到來。在戰后的一段日子里，米娜帶着伊拉生活在彼爾姆農村的老房子里，那里沒供暖也沒自來水，米娜每天要到較遠的地方去挑水，靠吃政府和部隊的救濟糧生活。1980年，米娜因中風病逝，終年66歲。

　　米娜（左）與伊拉母女。記者諶達軍翻拍

　　乘坐完空軌已是晚7時。沿高新大道乘車回酒店，看到道路左側的小米武漢總部大樓，葉蓮娜拿出手機説自己也是小米用户，家里還有塊小米智能表。

　　夜幕降臨，道路兩邊路燈開始亮起，遠遠望去流光溢彩。眼前劃過光影勾勒出的現代樓宇，葉蓮娜手中捏着那封87年前泛黃家書的一角説，這座城市很美，很現代。

　　這座墓碑見證了中俄兩國人民的友誼

　　我們俄羅斯人會永遠保存這段記憶

　　舒斯特爾烈士的名字刻在解放公園蘇聯空軍志願隊烈士墓碑上。來武漢前，葉蓮娜就向記者提出，一定要去看望烈士墓設計師的家人。

　　蘇聯空軍志願隊烈士舒斯特爾來華前的戎裝照。記者諶達軍翻拍

　　6日上午11時，葉蓮娜來到烈士墓工程設計師張良皋女兒張眺的家中拜訪。一進門，年逾七旬的張眺熱淚盈眶，迎上去緊握葉蓮娜的手説：「您的外祖父為我們這座城市而犧牲，我們感謝您！」葉蓮娜聽到翻譯也用俄語説：「是我們要謝謝您的父親！」

　　張眺説，舒斯特爾烈士是1938年四二九空戰犧牲的，這場空戰我們取得了大捷，當時武漢人不是跑防空洞，而是搶着到視野開闊的地方觀空戰。父親張良皋那時在武漢唸書，才15歲，就親眼看到過四二九空戰的場景。

　　張眺説，「他總是和我們説，四二九空戰從龜山尾巴處出現的中國戰機和過去不同了，有很多單翼戰鬥機，他聽説是有蘇聯志願隊來幫我們打日本人了。」聽到這里，葉蓮娜打開手機相冊，給張眺看舒斯特爾空戰中駕駛的И-16戰鬥機的多幅照片。

　　葉蓮娜問張眺，家里有沒有當年烈士墓的照片和設計圖。張眺拿出張良皋2013年7月繪製的《解放公園蘇聯空軍志願隊烈士墓黃康宇總工程師方案回憶圖》，展開給葉蓮娜看。圖上前后有牌樓，紀念碑、墓台在一條軸線上，墓臺后有一個穹頂式紀念堂。她説，當時遷墓建墓工程緊，父親基本不回家，夜以繼日完成工程。「那時他的身體很不好，肺結核、膽結石、胃潰瘍，工程竣工消息登報時，他已經在住院做手術了。他總説自己和烈士們算同齡人，他們為中國犧牲，我們要盡全力把工程完成好，這個墓就是要表達我們的敬重。」

　　1982年，張眺上大學，學校組織看蘇聯電影《解放》，她和父親同去觀看。影片結束時，屏幕上打出一行數字，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犧牲的人數。「當時我父親兩行熱淚就流下來了，還自言自語：‘我們是同齡人！’這就包括您的外祖父。如果不是戰爭，您是能見到您外祖父的。」她説。

　　不等翻譯翻完，葉蓮娜動情地説：「您的父親非常偉大。您父親設計的紀念碑，紀念這些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犧牲的人。那場戰爭給人類帶來了苦難，很多人沒有了父親、丈夫、兒子。解放公園這座墓碑見證了中俄兩國人民的友誼，我們俄羅斯人會永遠保存這段記憶，一代一代傳下去。」

　　葉蓮娜説，外祖父作為援華空軍志願隊隊員在中國英勇作戰犧牲的事蹟，在俄羅斯，在自己的家鄉彼爾姆，瞭解的人並不多，只在彼爾姆捷爾任斯基工廠一面紀念牆上刻有他的名字。

　　張良皋先生晚年和女兒張眺一家生活在一起，現在張眺家中陳設還如先生生前一般，客廳和書房的書架、書桌上擺滿了各類經典書籍。家中牆壁上掛着多幅先生遒勁的書法：「壯士龍騰歸漢日，倭奴鼠伏投荒時」「徵人曉月照盧溝，望極燕雲十六州。三島投降經五紀，八年抗戰足千秋。」在翻譯的介紹下，葉蓮娜在這些書法前端詳了良久。

　　看到張眺家有很多書籍，葉蓮娜説他們家也有很多書，都是外祖母米娜留下的。這些書里有很多都是蘇聯時期的經典文學作品，包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令她印象深刻的還有一本講述紐倫堡大審判的圖文集，那是人類正義戰勝邪惡的記憶。

　　聽説葉蓮娜來自同在萬里茶道上的彼爾姆，張眺把一盒普洱茶送給葉蓮娜的母親伊拉。指着盒上的字説「歲月傳承，時間沉澱」，張眺祝87歲的伊拉健康長壽。葉蓮娜也將此次捐給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檔案的數字版贈送給了張眺。

　　臨別時，張眺伸出手欲握手道別。葉蓮娜問：「我能不能和您擁抱一下？」56歲的葉蓮娜與年過70旬的張眺擁抱良久，不捨而別。

　　這封家書是母親伊拉對她父親的全部記憶和思念

　　原件捐回武漢，希望兩國青年傳承友誼

　　葉蓮娜此次來漢，將她們最珍貴的物件——舒斯特爾1938年3月14日從漢口寫回的家書原件，捐給了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國際教育學院。

　　5日上午，蘇聯援華空軍志願隊烈士家書捐贈儀式上，葉蓮娜將包括這封家書原件、舒斯特爾和米娜結婚時的照片、舒斯特爾入黨批准文書、獲頒蘇聯紅旗勳章證書等十余件重要歷史檔案，交到該校黨委常委、副校長劉仁山手中。劉仁山向葉蓮娜頒發捐贈證書並講話説，「我們要保存好這些寶貴的歷史文物，發掘其中的歷史價值，教育青年學生傳播正義、和平的聲音」。他説，任何時候都歡迎葉蓮娜和家人來武漢走走看看。

　　葉蓮娜説，外祖父舒斯特爾1938年4月犧牲時，自己的母親伊拉剛過半歲。

　　「你要照顧好女兒，撫養她健康平安地長大成人，這是你的主要任務。多陪她出門，到我們柳別爾齊的部隊看看，現在已經可以乘車去那兒了。」葉蓮娜指着信中這幾句説，這些是母親伊拉對自己父親的全部記憶和思念。這封家書里有父親對伊拉全部的愛。

　　伊拉讀書時很刻苦用功，后來考上大學，學的是地理專業，畢業后從事自然環境保護工作，成了這方面的工程師。她工作勤懇，取得了很多成績，現在已87歲伊拉獨自一人生活在彼爾姆，身體已不是太好，時常咳嗽。

　　記者問葉蓮娜，她母親願意將家書原件捐給武漢嗎？葉蓮娜説，那封家書是母親最珍視的物件，一直夾在家里的老相冊里。這次決定把這封家書原件捐到武漢，老人心中很是不捨。有一天早上，她給我打電話説：「你拿去吧，這封信已經陪伴我87年了，你把它送回到它的投寄地，帶着它去到我父親的墓前。」葉蓮娜對記者説，母親希望這封家書能在維護中俄友誼中發揮作用。

　　捐贈儀式上，蘇聯援華空軍志願隊歷史研究實踐隊正式成立，該校俄羅斯留學生阿琳娜、斯坦尼斯拉夫等成為首批隊員。該校黨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兼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周巍希望實踐隊員做歷史的「尋珠人」與和平的「播種者」，用研究成果搭建中俄青年對話橋樑，讓先輩的犧牲化作今日維護和平的信念。

　　6日晚，葉蓮娜來到漢口江灘漫步，切身感受奔流的長江。眺望兩江四岸樓宇燈光秀流光溢彩，她問燈光秀是不是會亮一晚上；看看東西兩側都有跨江而過的大橋，她又問武漢有多少過江通道。漫步中，一幢高樓樓體上打出的四個字映入眼簾：「晚安武漢」。葉蓮娜對記者和翻譯説，如果不是穿的高跟鞋，她願在這里走到天明，這里太美了！

　　此地離山海關路與沿江大道交會處不足千米。葉蓮娜的外祖父舒斯特爾1938年抵達武漢后就住在這里。

　　8日上午，葉蓮娜完成武漢之旅乘機返回俄羅斯。這是她第一次來武漢外祖父舒斯特爾烈士墓碑前祭掃，了卻了她們家三代人87年來最大的心願。葉蓮娜將舒斯特爾生前從武漢寫回的唯一一封家書捐給了在漢高校，江城武漢和伏爾加河流域的彼爾姆之間又多一段佳話，中俄萬里茶道上又多一份比茶湯更濃的情緣……

　　長江日報記者諶達軍 通訊員劉琪 彭妤 卓張鵬  俄語翻譯支持 楊吉悦

　　長圖策劃：諶達軍 製作：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學生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