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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5 15:01
一
因為巴菲特虧錢的人,要遠比因為巴菲特而賺錢的人多。
道理很簡單,會游泳的人,不幸溺水的數量,遠大於不會游泳的人。
后者對水抱有天然的敬畏,絕不輕易越雷池一步;而前者,常因掌握了三五種泳姿,便誤以為自己征服了水的力量,從而走向了深水區,走向了失控的邊緣。
在投資的所有「門派」中,巴菲特所倡導的價值投資,就是那個最誘人的「游泳理論」。
它看上去如此令人信服:「用便宜的價格買入好公司」,邏輯清晰,而且貌似沒有啥門檻,連小白也能懂是啥意思。
但事實上,這種簡單,就像「高爾夫就是揮一下杆」和「圍棋就是黑白子」的簡單一樣,有着極強的迷惑性。
於是,對其稍有了解的人,很容易以為自己在價值投資的泳池里學會了游泳,緊接着就迫不及待地下水了。
殊不知,投資如汪洋大海,貌似風平浪靜,其實暗潮湧動。
所謂的價值投資,遠非「買低賣高」這麼直白;
市場周期的變化、人性的貪婪恐懼以及資產價格背后的複雜博弈,都遠遠超過了表面上的「簡單」。
巴菲特真正的能力,不在於告訴你如何下水,而在於駕馭風險的能力:他能精確辨識哪片海域水淺浪平,哪片暗礁遍佈。
他知道何時該全力出擊,何時又應毫不猶豫地退守。他的交易看似簡單,卻從來都是以資本為刀、以結構為盾,步步為營、謹慎精妙。
普通投資者只學到了他的外在招式,卻對那內在的結構設計與森然的心理冷酷一無所知。
這種天真的缺失,恰恰決定了他們最終的命運——在自以為學會游泳時,被第一道真正的巨浪所吞沒。
二
下面,我想用不多見的一個「巴菲特投資失敗案例」,來揭示他在歲月靜好的價值投資表象之后,那個極度理性和冷酷的職業殺手面貌。
最近,股神卡夫亨氏這筆投資,被許多媒體渲染為"巴菲特最大的投資失敗之一"。
從表面上看,這無疑是一場"滑鐵盧"。自2015年巴菲特推動卡夫與亨氏合併以來,這家包裝食品巨頭的股價累計下跌超過60%,而同期標普500指數卻上漲了200%以上。
看起來夠慘的吧。
我記得最初巴菲特對這筆投資還是寄予厚望的。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對這項投資進行了高達38億美元的鉅額減記,賬面價值相較於高點幾乎"腰斬"。
對於任何投資人而言,這都是一份慘淡的成績單。愛德華·瓊斯的分析師甚至直言,這是"沃倫過去幾十年來最大的失誤之一"。
然而,當我們掀開賬面的浮土,故事的另一面才真正顯現,並深刻地揭示了"股神"之所以不敗的祕密。
這里必須暫停一下,講一個更深層的故事。
當大眾媒體在為巴菲特的"失敗"而幸災樂禍時,他們忽略了一個關鍵事實:
巴菲特從來不止是在和「價值vs股價」博弈,還是在和時間、結構、以及人性的貪婪博弈。
英國《金融時報》的分析為我們算了一筆精明的賬:
伯克希爾對卡夫亨氏普通股的總投資約為98億美元。儘管目前其持股市值僅約88億美元,看似浮虧10億。
但關鍵在於,多年來,伯克希爾從這筆投資中獲得了高達63億美元的現金股息。
兩相加總,這項在股價上看似失敗的投資,實際上已經為巴菲特帶來了接近60%的總回報。
但這還不是全部。
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在於交易的"初始設計"——這纔是巴菲特真正的殺手鐗。
在促成合並時,巴菲特不僅投入資金購買了普通股,還以極為優厚的條件,額外購買了80億美元的亨氏優先股。
這筆優先股,在短短三年內,不僅為他帶來了超過20億美元的穩定股息,之后更是被全額贖回。
這意味着,僅在這部分"特殊條款"的安排上,巴菲特就輕松、快速且幾乎無風險地賺取了鉅額利潤。
假如價值投資的信徒們,追隨巴菲特的步伐,從2015年合併時就持有原卡夫食品股票,會發生什麼?
據測算,將他們獲得的所有收益(一次性現金支付、歷年股息和當前持股的市值)加總,十年來的總回報率僅為可憐的8%。
可以説是完美錯過了過去十年美國的超級大牛市。
同一個投資標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這背后,正是"天真價值投資"與"結構性掠奪"的本質區別。
普通投資者看到的是公司的品牌、市場份額,他們買入的是這家公司的"未來",並與所有普通股東一同承擔風險。
這是一種"君子協定"式的投資邏輯——我相信公司會變好,所以我買入股票,然后祈禱市場認同我的判斷。
而巴菲特構建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遊戲:
他創造了一個"我贏你輸"的結構性優勢。
他既享受了公司未來可能增長的收益(通過普通股),又通過優先股和高股息為自己鋪設了一張厚重的安全網。
這張網確保了即便公司的基本面未達預期,甚至大幅惡化,他的資本也能獲得豐厚回報並安全退出。
這纔是交易的藝術,一種超越常規價值投資的冷酷智慧。
更令人震撼的是,這種結構性優勢是如何被精心設計出來的。巴菲特利用了三個關鍵要素:
1、資本稀缺性(危機時刻,優質資本極其稀缺);
2、談判地位(伯克希爾的聲譽和資金規模給了他不可替代的談判籌碼);
3、條款設計能力(通過複雜的金融工程,將風險轉移給其他參與者)。
我當然不是要懷疑巴菲特,更不是懷疑價值投資,而是想提醒諸位,尤其是對投資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這位温情脈脈充滿智慧的老爺爺,不僅是一位警覺的職業殺手,並且從來都在玩一個更高維度的資本的權力遊戲。
這就是為什麼你學不會巴菲特。
因為:現實世界,是鯊魚橫行的汪洋大海。
三
對大部分人來説,巴菲特的成功在於一種過人的「價值判斷力」,他似乎總能以超凡的慧眼,捕捉到市場的盲點與機遇。(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巴菲特做生意的天賦,做價值投資的基本功,都是討論下面話題的基本前提。巴菲特在某些案例中運用了普通人不具備的資本權力,不代表他總是運用這些手段。即,哪怕巴菲特沒有保險公司,沒有優先股,他依然能夠賺大錢。)
然而,AQR資本管理公司Andrea Frazzini團隊的里程碑研究《巴菲特的阿爾法》徹底打破了這種朴素的理解,讓我們第一次窺見了巴菲特真正而隱祕的力量源泉。
1976至2017年間的深度分析揭示:
在嚴格控制「反貝塔投資」和「質量減垃圾」等關鍵因子后,巴菲特的「選股能力」在統計意義上變得幾乎不顯著。
換句話説,他傳奇般的投資表現,並非如我們想象中那樣,主要來自慧眼識珠般的選股直覺。
真正讓巴菲特傲視羣雄的,是三個隱蔽而關鍵的結構性優勢:
首先是低成本、高槓杆的資金優勢。
巴菲特通過保險浮存金獲得了平均1.6-1.7倍的槓桿使用,而這些資金的年均成本僅為1.72%,比同期國債利率低約3個百分點。
想象一下,當其他投資者需要支付5-8%的資金成本時,巴菲特卻能以接近零成本獲得鉅額資金。這不是投資技巧,這是金融特權。--儘管只有極少人能夠駕馭這種特權。
這些幾乎免費的資金,讓巴菲特如虎添翼,能在市場暴跌、人人恐懼時大膽出擊。
其次是系統性因子暴露。
研究發現,巴菲特75%以上的公開市場股票回報,都可以用簡單的因子策略成功複製。
這意味着,他並非依靠不可捉摸的「第六感」,而是靠穩定、有紀律地暴露於系統性風險因子,藉助長期持續的風險溢價獲取收益。
第三則是他絕無僅有的交易條款優勢。
巴菲特的獨特之處在於,總能在關鍵時刻以優厚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條款入場,構建出「他贏你輸」的不對稱結構,讓投資的下行風險幾乎被完全轉嫁。
更為耐人尋味的是,研究還進一步拆解了巴菲特的投資組合結構,發現他持有的公開交易股票表現遠優於其全資擁有的私營企業。
這説明,巴菲特卓越的投資回報,更主要地源自精準的交易結構設計,而非運營管理能力。
(這似乎是人們對巴菲特的接班人的期望之一:能夠更好地整合和管理旗下資產。但我不認為會一定比巴菲特的「不作為」更好。)
這再次印證:與其説巴菲特是一個「選股大師」,不如説他是一位真正的資本結構建築師。
真正的巴菲特,遠比你想象的更精明,更冷酷,也更懂得以結構之刀切割市場,以資本之盾捍衞利潤。這一切,才構成他神話背后不為人知的真相。
當我們理解了這一切,也許要重新理解巴菲特的那句名言:
"我的最佳持股期是永遠。"
當你擁有免費資金、系統性因子暴露和不對稱交易結構時,時間確實是你最好的朋友。
而對於缺乏這些條件的普通投資者來説,時間往往是最殘酷的敵人。
四
至此,我們已拆解了巴菲特在價值投資背后的「祕密武器庫」。
但最根本的問題是:究竟是何種心性,纔會去鍛造並使用這些極致冷酷的武器?答案,藏在投資哲學最高處的雲端,關乎人性。
要理解巴菲特,最好的參照系是他的黃金搭檔——查理·芒格。
芒格是一位「理性」的信徒與大師。他一生都在與人類大腦的各種幻覺(如倖存者偏差、小概率事件誤導)作戰,併爲此建立了著名的「多元思維模型」。
可以説,芒格代表了人類理性所能達到的巔峰:
他承認人性的非理性,並試圖用更高維度的智慧去匡正它。他的世界觀里,依然閃爍着對人類進步的樂觀與温情。
但是,如果對大腦的幻覺的作戰本身,是另外一種幻覺呢?
也就是説,芒格所追求的理性,儘管在世俗看來已經是一種二階、甚至更高階的智慧,可依然可能難以逃出人類大腦幻覺的系統。
這方面,巴菲特更理性,甚至理性到懷疑理性自身。
芒格對人類依然有美好的幻想,他自己也樂在親情友情之間;
而巴菲特骨子里極其悲涼,幾乎懷疑所有的人。
如果説芒格是在用「二階理性」(我知道我存在偏見)來觀察世界,那麼巴菲特則是在用一種「零信任原則」(我默認一切皆不可信)來構建防禦。
他的世界觀底色,並非芒格式的清明睿智,而是一種深刻的、幾乎無解的結構性悲觀。
他骨子里懷疑一切。他不相信預測,不相信CEO的承諾,不相信市場的狂熱,甚至不相信人性中善的持久性。
正是這種極度悲涼的底色,讓他超越了「判斷」的範疇,而專注於「結構」的構建。
一個相信「判斷」的人,會説:「我認為這家公司未來會很好。」
一個秉持「結構性悲觀」的人,則會説:「我必須設計一個結構,確保無論這家公司好與不好,我都是最終的贏家。」
這,就是我們之前看到的那些「特殊條款」的心理起源。
那些優先股、高股息、回購協議,並非商業談判中可有可無的「添頭」,它們是巴菲特內心深刻不安全感的物理投射,是他用來抵禦這個他所不信任的世界的「法律盔甲」。
芒格的智慧,讓我們避免犯錯;而巴菲特的智慧,則是在假設「一切都會出錯」的前提下,如何預先鎖定自己的勝利。
這纔是你與巴菲特之間,那條最無法逾越的鴻溝。
你可以學習他的財報分析,可以模仿他的投資組合,甚至可以背誦他的名言。
但你無法複製他那種從骨髓里滲透出來的、對整個商業世界深刻而冷靜的懷疑。
這並非一種可以習得的「技巧」,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
當你還在為人性的光輝而感動時,他早已為可能到來的背叛,備好了最鋒利的刀。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五
行文至此,或許我們該回到一個更基本的問題。
查理·芒格曾説,人生最需要避免的兩件事是「嫉妒」與「自憐」。
他並非在説教,而是從一個極致務實者的角度指出,這兩種情緒是毒害決策、侵蝕心智的根源。
那麼,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為什麼芒格對此理解得如此深刻?
一種極大的可能是,他曾親身被這兩種情緒所折磨。
在1974年那場幾乎摧毀他個人財富的市場崩盤中,當他眼看多年心血毀於一旦,他是否也曾徹夜難眠,在自憐的泥潭中掙扎?
又是否在仰望巴菲特那早已穩固的基業時,感受到過一絲嫉妒的刺痛?
我們不得而知。
但我們知道,他最終戰勝了它們,並將這份掙扎后的通透,化作了普世的智慧。他的理性,帶着傷痕癒合后的温度。
現在,讓我們把同樣的問題拋給巴菲特。
他會嫉妒和自憐嗎?
答案可能會讓多數人感到寒意:大概率不會。
但這並非因為他用意志力克服了這些情緒,而更可能是因為——在他的底層情感操作系統里,根本就沒有預裝這兩個「程序」。
許多天才決策者之所以能超越人性侷限,或許正源於他們某種天性的「缺失」。
這種「缺失」讓他們在情感體驗上異於常人,卻也恰好構成了一道隔絕情緒干擾的天然屏障,使他們能實現絕對冰冷的計算。
這或許也是兩位巨匠的又一重分野:
芒格相信並鑽研物理世界的定律;
而巴菲特,則更洞悉並利用人類社會那套隱藏的「叢林定律」。
最終,這導向了兩人不同的人生軌跡與財富結局。
最后
芒格的財富遠遜於巴菲特,但他擁抱並享受了一個兒孫滿堂的、充滿人間煙火的世俗快樂。
而巴菲特的萬丈光芒之下,是揮之不去的孤寂身影,直到晚年,纔在公開場合反覆強調,愛與親情纔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當我們窮盡所有努力,去解構「為什麼學不會巴菲特」之后,最終的答案或許應該讓我們感到釋然,而非挫敗。
因為我們追求的,本就不該是(更不可能是)成為另一個巴菲特。
以價值投資的基本常識為前提,我們真正可以從這段跨越世紀的商業傳奇中學到的是:
從巴菲特那里,學習生存的法則。
要理解這個世界的殘酷真相,看懂結構的力量,為自己和家人打造堅實的財務盾牌,不在鯊魚橫行的汪洋中裸泳。
從芒格那里,尋找生活的温度。
要運用理性的力量,去追求知識,去體驗世界,去感受愛與被愛,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保有那份熱愛它的勇氣。
一手磨礪生存之劍,一手守護生活之光。
或許這,纔是我們作為普通人,在殘酷而又美好的真實世界里,所能達到的、最圓滿的「價值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