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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5 12:41
「具衣認知」(enclothed cognition)是「假裝即現實」這一經典概念的時尚版。科學也已證實,這種現象真實存在。美國西北大學的心理學家讓學生穿上白色長外套,並告訴他們這是醫生的白大褂,結果學生在需要專注力的任務中表現顯著提升。而當同樣的白外套被描述為畫家的工作服時,研究人員並未觀察到類似效果。這表明擁有力量和權威的並非衣服本身,而是我們賦予其的身份與聯想。當學生只是看着所謂的醫生白大褂時,效果不明顯;當穿上這件外套后,效果纔會顯現。但這並不是簡單地等同於「穿上相應的制服即成為醫生、軍人或囚犯」,而是説制服是角色的一部分,穿上它便承擔了該角色所代表的身份。
從外科醫生到交通協管員,眾多職業都要求穿制服,但這些制服在社會中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含義。它們不僅象徵着你的職業和地位,還代表了你對僱主或所屬機構的忠誠。在職場、校園或宗教團體中,制服被用來抑制個性、強化忠誠。受創業文化的影響,最近似乎興起一種人為的「平等」趨勢——首席執行官和初級程序員都穿着同樣平平無奇的帽衫。然而,着裝上的差別並未消失,只是變得更微妙而已。
機構常通過着裝要求來強化自身價值觀。控制你的穿着意味着某種程度的行為約束,讓你服從於組織。這種約束從學生時代就已開始,政界人士(不只是保守派)也支持校服作為學校管理紀律的工具。比爾·克林頓在1996年國情諮文中表示,公立學校推行強制校服政策是有幫助的,「這樣青少年就不再會爲了名牌夾克而互相攻擊」。同年晚些時候,在另一場演講上,他進一步強調,校服「能幫助年輕學生理解真正重要的是自己是怎樣的人,從而有助於打破暴力、逃學、失序的惡性循環」。這種反時尚情緒貶低了風格作為自我表達的作用,暗示統一制服能防止學生被多變的時尚「分心」。但背后的真正意圖(儘管鮮少被承認)則在於將學生塑造成管理者期望的樣子——無差異、無特徵的個體。
在美國,校服通常與私立學校或教會學校聯繫在一起,儘管一些公立學校也有校服要求。而在許多國家,包括日本和澳大利亞,校服在整個教育體系中是強制性的。校服的設計通常模仿成人職業裝(如襯衫、卡其褲、外套、領帶),旨在向學生灌輸職場概念。儘管學生會通過捲袖口、佩戴個性配飾等方式在校服上加入個人風格,校服仍在孩子最渴望表達自我的年紀壓抑了這份自由。一旦穿上校服,對學校的忠誠就被置於首位。違反校服規定,即便是爲了表達校外生活或個人信仰,往往會引發問題。越戰期間,艾奧瓦州一所高中的學生計劃佩戴黑色臂章上課,以抗議美國參戰。計劃還未實施,學校管理層便得知此事,並迅速頒佈禁止佩戴臂章的規定。儘管如此,仍有五名學生無視這倉促出臺的規定,堅持戴臂章,結果被停學。美國公民自由聯盟介入並聯繫到學生的家長,説服他們提起訴訟。該案件即「廷克訴得梅因獨立社區學區案」,最終上訴至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裁定,學生佩戴臂章表達象徵性言論的權利受到第一修正案保護,其效力高於學校的着裝規定。
制服對人的約束在以下事實中顯而易見:高中畢業后,校服基本上不再是硬性要求,除非是在某些軍事或宗教院校。進入大學的那一刻標誌着你被鼓勵「做自己」的開始,這種自由也體現在着裝上,甚至連穿睡褲去上課都變得可接受。不過,大學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個能如此隨意穿着的階段。一旦步入職場,你將不得不面對各種形式的制服。有些制服是出於功能性需求,比如機械工的工作服;而有些則更多是爲了限制你在工作場合的身份,掩蓋你的個人特質,使你被工作角色所取代。我曾從事過一些服務類工作,身穿掛有名牌的Polo衫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隨意喊出我的名字。穿上制服,你既被"匿名化」,又同時被標識化。公司的標誌位於你心口附近,昭示着你是公司的財產。你成了公司的替身,任何一個怒氣衝衝説着「是蘋果售后告訴我這麼做的」衝進來的人,都會把因被大公司辜負而產生的怨憤傾瀉到你身上。一旦他們知道你的名字,就可以向你的上司投訴你,這便成了懸在你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制服中,你可以象徵性地代表公司,同時個人身份被模糊,從而更容易被他人以非人性化的方式對待。艾莉森·盧里在《解讀服裝》(The Language of Clothes)一書中指出:「制服就好比一個信號,告訴我們不應該或不需要把某人當作一個完整的個體看待,而對方也不應該或不需要把我們視為人。制服里的人往往不斷重複機械化的語言,如‘很高興為您服務’‘我無法為您提供該信息’‘醫生很快會接待您’。」
工作制服和校服一樣,都與服從性緊密相連,目的在於抹去任何自我表達的痕跡。一條常見的職場建議是「進入工作場所后,把自我留在門外」——遮住文身,不談宗教和政治,儘量對私生活保持緘默。在這種疏離的工作環境中,只有當一天的工作結束、脱下制服的那一刻,你才能真正感受到迴歸「真我」的自由。
在企業中,默認的標準制服依然是西裝,員工甚至常被稱為「西裝女/男」。斯隆·威爾遜的小説《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的男人》中,敍述者觀察到「二戰」后湧入商界的男人:「我看到許多聰明的年輕人穿着灰色法蘭絨西裝在紐約狂亂奔波,卻不知奔向何方。」另一本關於戰后焦慮的書寫道:「在我看來,他們既不追求理想,也不追求快樂。他們只是在追求一套既定模式。「西裝成了戰后守序行為的代名詞。儘管當今的美國企業文化不再僅由穿灰色法蘭絨的男性主導,女性和非西裝着裝者日漸增多,但西裝依舊是高層的重要標誌。商務正裝已被證明有助於提升抽象思維能力,而且仍與超男子氣概相關。一項模擬談判的實驗發現,穿休閒裝的男性睾酮水平低千穿西裝的男性。不過,隨着美國職場逐漸走向休閒化,以及遠程辦公人數的持續增長,辦公室着裝規範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阿曼達·馬爾在《大西洋月刊》撰文指出,「千禧世代」已步入管理層,他們對休閒服飾的偏好或將影響職場的整體穿衣文化。她觀察到,年輕人「開始用自己的想法重塑‘工作服’的含義,打破了所有人必須遵循單一着裝標準的束縛」。
在軍隊這種等級森嚴的機構中,金星、橫槓和勳章清晰地標示着地位高低;而在相對寬松的工作環境中,等級差異則更為隱蔽。開放式辦公室(讓首席執行官坐在普通辦公桌前、去掉玻璃牆和守門祕書)並不會真的讓辦公環境變得更平等;低調的穿着同樣掩蓋不了職場中的微妙差異。大家都穿着帽衫,職場不會因此奇蹟般地成公平競爭的場所。馬克·扎克伯格最愛的T恤是普通員工買不起的意大利高級貨;傑夫·貝索斯和優步首席執行官達拉·霍斯勞沙希偏愛的户外風絎縫馬甲,看似低調,實則價格不菲。在硅谷,如何在休閒風中恰到好處地展示奢華,需要深厚的功力,用力過猛,就會招致嘲笑。馬爾引述了硅谷留言板上的一句話:「一名年近四十的男子剛入職就被首席執行官羞辱,因為他竟然穿着係扣西裝出現在人人穿工裝短褲的辦公室。」可見,職場着裝規範並未放松,只是從制服換成了另一種。
初創公司的着裝規範,基本只有一個底線:別把自己打扮成「異類」。然而,當科技行業在2020年迎來自己的「菸草巨頭時刻」時,這種隨意的形象發生了轉變。那場聽證會上,四大科技巨頭領軍人——臉書的扎克伯格、亞馬遜的貝索斯、蘋果的庫克和谷歌母公司字母表的皮查伊——紛紛脱下帕洛阿託風格的休閒裝,換上灰色或海軍藍的西裝,與傳統企業和早年商業巨頭的高管無異。正如瓦妮莎·弗里德曼在《紐約時報》中所説:「如果要找一個參照,那就是過去那些穿法蘭絨西裝的人。穿西裝代表了對華盛頓風俗的認可,這種老派着裝雖在數字世界顯得保守,卻能淡化首席執行官們日常的顛覆者形象,展現出他們對這一場合的尊重。」
新冠疫情早期,許多白領剛開始轉為遠程辦公時,《華盛頓郵報》資深評論員羅賓·吉夫漢撰寫了《我們的衣服講述我們的故事。可若敍述者只有睡衣和汗衫,又當如何?》一文,探討了辦公室及其他公共空間(如博物館、遊樂園、劇院)的關閉將如何影響時尚與自我認知。「身份的一個重要部分源於我們如何與他人建立聯繫,如何在社會結構中安放自己。」她寫道,「某種程度上,我們是由所處的羣體定義的。穿衣打扮本是講述自我故事的一種方式,但當聽眾消失,這種敍述也就靜音了。我們成了穿着睡衣的軀殼。」有人因擺脫了制服的束縛而感到自在,也有人為失去了借服裝表達身份的機會而感到惋惜。與我在此提出的觀點相比,吉夫漢對制服的理解更為積極,並更關注社區層面的意義。她認為:「職業裝表明一個人在社會秩序中的位置,昭示你正參與這個共同體的興衰。它往往淡化個性,提醒我們屬於某個更大的整體。制服、掛鏈上的徽章、國會胸針都是社會關係的可見標識。」
在最寬松的環境中,「具衣認知」的力量依然強大。哪怕是那些工作時可以穿緊身褲或睡衣的自由職業者,也常常認為,在工作日換上「正式」服裝有助於進入工作狀態。類似「為成功而打扮」或「為你想要的工作而打扮"的建議不勝枚舉。通過模仿老闆或上司的穿着,似乎能夠藉助時尚的影響力接近他們的地位。但實際上,在許多公司里,最成功的人反而往往穿着隨意,甚至有意無視模糊的辦公室着裝規範。這本身就是一種彰顯權力的方式。(根據我的經驗,這類人通常是男性,但也有例外。)
本文選自《穿衣自由?:時尚背后的文化與抗爭》,[美]韋羅妮克·海蘭著,任瑞潔譯,野望|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5月。澎湃新聞經出版方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