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金：「反內卷」的宏觀含義

本文來自格隆匯專欄：中金研究，作者：黃文靜、潘治東、張文朗

摘要

7月1日，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把「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引導企業提升產品品質，推動落后產能有序退出作為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六大工作方向之一。《人民日報》和《求是》雜誌密集發文指出「內卷式」競爭已成為當前經濟發展中面臨的一個突出問題。光伏玻璃、水泥、建築、汽車、鋼鐵等多行業出臺減產限產措施和承諾縮短賬期，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正在進行時，引發市場關注。

如何理解「內卷式」競爭？「內卷式」競爭反映的是一種同質化和無序化競爭，其經濟結果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企業競相進行過度的投入卻可能未提升產出效率，而造成整體上資源配置的扭曲。橫向來看，「內卷式」競爭多體現為同行業企業在進入階段的潮湧、擴張階段的過度投入、銷售環節的價格戰；縱向來看，在供應鏈生態上，部分企業利用市場的優勢地位，把競爭壓力轉嫁給上游供應商或下游商户，破壞了市場競爭秩序和行業生態。

為何會出現「內卷式」競爭？其根源主要是宏觀上的供過於求和微觀上的「市場失靈」。從宏觀層面看，供需失衡是導致「內卷式」競爭的主要原因，並會產生負向循環。從微觀機制看，「市場失靈」包括「協調失靈」（比如熱門行業盲目投資和重複建設等）和市場結構性權力失衡（如鏈主或平臺企業擠壓上下游企業，導致市場競爭運行不暢），也可能表現爲地方政府產業政策同質化、地方保護和市場分割等，影響市場正常競爭和出清機制。

反「內卷式」想要達到什麼目的？一是助力物價合理回升。當前經濟量價分化的特徵明顯，「反內卷」有助於改善供求關係，推動物價回升。二是促進可持續創新。競爭程度與創新績效呈現「倒U型」關係，適度競爭激勵企業通過創新以享受增量利潤，實現「逃離競爭」效應；但過度競爭導致企業利潤微薄甚至虧損，抑制其創新能力，即「熊彼特競爭」效應，也正是「內卷式」競爭刻畫的階段。「反內卷」能夠引導企業良性競爭，從價格競爭轉為價值競爭，促進創新、提升品質。從產業轉型升級視角看，「反內卷」有助於幫助跨越「中等技術陷阱」，推動實現高質量發展。

如何有效整治「內卷式」競爭？本輪「反內卷」與2016年去產能相比，本輪目的還有促創新，根源上需求不足更為突出，需求側不搞老經濟、而是提消費，對象上涉及行業更廣，企業性質上大企業較多，市場化程度高、還有部分高技術企業，本次針對企業層面的治理或將更加市場化、法治化，目前多采取執法約談、行業監管、督促自律等方式。

「反內卷」可能會使哪些行業受益？利用上市公司的行業數據，我們從供給能力（資本開支和存貨增速）、競爭策略（銷售費用和研發投入）、賬期管理（資產負債率和應付賬款情況）和收入利潤（營收增速和淨利潤率）四個方面對行業存在「內卷式」競爭的可能性進行評估。我們發現，煤炭、鋼鐵、建築建材、化工、「新三樣」、小家電、家居、造紙等行業或存在着「內卷式」競爭，可持續關注其「反內卷」政策執行的力度及效果。

正文

整治「內卷式」競爭進行時

「反內卷」正在進行時，引發市場廣泛關注。

► 7月1日，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六次會議研究縱深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等問題，把「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引導企業提升產品品質，推動落后產能有序退出」作為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六大工作方向之一。

► 近期《人民日報》和《求是》雜誌也密集發文討論，指出「內卷式」競爭已經成為當前經濟發展中面臨的一個突出問題，要深刻認識和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以實現高質量發展，並點名「新三樣」（光伏、鋰電池、新能源汽車）和電商平臺等行業，要打擊惡意比價、劣質低價、虛假宣傳、互黑互踩，進行產品一致性抽查、強化產品標準等。

► 頭部光伏玻璃企業宣佈7月起集體減產30%；中國水泥協會發布《關於進一步推動水泥行業「反內卷」「穩增長」高質量發展工作的意見》；部分鋼廠近期已收到減排限產通知；33家建築類企業聯合發出建築行業「反內卷」倡議書；17家重點車企作出「供應商支付賬期不超過60天」的公開承諾；國家郵政局召開會議，完善郵政快遞領域市場制度規則，反對「內卷式」競爭；而早在5月五部門針對外賣行業競爭中存在的突出問題約談三大平臺企業。

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是今年的重點任務之一。

► 2024年7月，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強化市場優勝劣汰機制，暢通落后低效產能退出渠道」。

► 2024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今年的重點任務中提出要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規範地方政府和企業行為。

► 今年3月5日，「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首次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3月6日國家發改委在兩會經濟主題記者會上表示，將分行業出臺化解重點產業結構性矛盾具體方案。

為貫徹落實整治「內卷式」競爭，國務院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出臺了一系列法律法規。

► 今年4月20日，《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實施辦法》正式實施，圍繞遏制部分地區招商引資惡性競爭作出部署，要求在給予優惠政策時應當堅持合法合規、一視同仁。

► 6月1日《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正式實施，明確機關、事業單位和大型企業支付中小企業款項的期限要求，其中大型企業支付工程款最長不得超過60日。7月9日，工信部在「全國違約拖欠中小企業款項投訴平臺」開通線上反映窗口，推動車企履行60天賬期承諾。

► 6月27日《反不正當競爭法》完成修訂，增加關於公平競爭審查制度的規定，新增解決大型企業等經營者濫用相對優勢地位拖欠中小企業賬款問題，保護弱勢市場主體，

那麼，如何理解「內卷式」競爭？其形成的根源是什麼？為何要「反內卷」？又該如何「反內卷」？哪些行業影響較大？我們將在本文中逐一討論。

如何理解「內卷式」競爭？

「內卷式」競爭是同質化和無序化競爭

 「內卷」（involution）本身是一個社會學概念，被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採用並推廣，最早用於印度尼西亞早期農業的「內卷化」現象：在有限的土地資源上，儘管投入的勞動力越來越多，勞動過程也越來越複雜，但沒有技術和制度的變革致使農業生產力仍然停滯不前。

經濟學層面看，「內卷式」競爭反映的是一種同質化和無序化競爭，其經濟結果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企業競相進行過度投入卻可能沒有提升產出效率，而造成整體資源配置的浪費與扭曲。

從企業行為表現來看，「內卷式」競爭有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的體現（圖表1）：

► 橫向：「內卷式」競爭多體現為同行業企業在進入階段的潮湧、擴張階段的過度投入、銷售環節的價格戰。當全社會對某個行業的發展前景存在共識時，比如政府支持的產業投資時，部分企業自發上項目可能形成「潮涌現象」，「一窩蜂」、「一哄而上」、重複建設、盲目擴張，使得行業內競爭加劇，在銷售環節的定價策略上面臨「囚徒困境」或者説「價格戰」，導致利潤率走低、產能利用率下降，低附加值競爭最終難以推動技術創新和效率提升。以光伏行業為例，前期的過度投入，導致硅料、硅片、電池片和組件四大環節開工率持續下降，部分環節開工率不足50%（圖表2），企業毛利率持續為負（圖表3），資源無法被轉化為產出效益，亟待市場出清。

►縱向：「內卷式」競爭還體現在供應鏈生態上，部分企業利用市場上的優勢地位，把競爭壓力轉嫁給上游供應商或下游商户，破壞了市場競爭秩序和行業生態。從對上游的擠壓看，部分「鏈主」企業利用其優勢地位，對供應商強制壓低採購價、延長貨款賬期及票據支付等，擠壓上游供應商的利潤。如汽車產業鏈中，整車廠相對零部件企業擁有相對優勢地位，其應付賬款及應付票據周轉天數持續攀升（圖表4），應收賬款及應收票據周轉天數則有所下降（圖表5），中國車企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大幅高於美國車企。從對下游的擠壓看，如部分平臺企業在價格戰中違背商户意願要求商家出資補貼，利用支配地位壓低商家的利潤。

圖表1：「內卷式」競爭在企業層面的體現

資料來源：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2：光伏全行業開工率持續低迷

資料來源：PV InfoLink，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3：光伏行業毛利率持續為負

資料來源：PV InfoLink，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4：汽車行業應付賬款周轉天數持續上升

注：上市公司年報數據，按營業成本規模加權計算，應付賬款周轉天數=應付賬款期末余額*360/營業成本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5：汽車行業應收賬款周轉天數上下游分化

注：上市公司年報數據，按營業成本規模加權計算，應收賬款周轉天數=應收賬款期末余額*360/營業收入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兩個維度理解「內卷式」競爭的成因

為何會出現「內卷式」競爭呢？我們認為，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來理解「內卷式」競爭的成因。

宏觀根源：供強需弱

當前中國經濟在總量層面的一個特徵是供強需弱。從供給側看，中國經濟結構正在從老經濟轉向新經濟，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抓手也正在從地產和基建向招商引資和產業政策傾斜，經濟複雜程度穩步提升，製造業國產化率提速，形成了強大的生產和供給能力。

然而有效需求不足問題依然存在。內需方面，金融周期的下行調整通過明斯基的財富縮水效應、費雪債務-低通脹螺旋的償債效應、以及伯南克金融加速器的惜貸效應，制約消費和投資需求；同時，經濟結構優化與技術進步提速，導致勞動密度（單位GDP所需勞動力）下降，勞動需求和工資增長放緩，就業不充分進一步導致內需不足。國際局勢的不確定性和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外需亦面臨挑戰（圖表6）。

宏觀有效需求不足，會加劇「內卷式」競爭。為消化庫存、維持現金流，企業採取「以價換量」策略，甚至短期以低於平均成本的售價、犧牲利潤來換取市場份額。另一方面，企業可能將「內卷」壓力傳導到勞動市場，壓縮用工成本，影響居民收入和消費需求。

圖表6：出口可能面臨潛在的挑戰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微觀機制：「市場失靈」

從微觀機制看，「內卷式」競爭的成因還在於「市場失靈」。

「市場失靈」，是指在市場經濟中，由於結構性或功能性缺陷，市場無法有效配置資源，導致資源配置效率低下、社會福祉損失的狀態。「內卷式」競爭可能是兩種市場失靈所致，一是協調失靈。如前文所述的少數行業盲目投資和重複建設，對行業和總量信息瞭解不充分，進入或者淘汰機制不完善。近幾年規模以上工業企業虧損佔比上升、利潤率下滑，但企業單位數增速仍在上升（圖表7、8）。二是市場結構性權力失衡，反映為市場參與主體的市場勢力與議價權不對等，鏈主或平臺企業擠壓上下游企業，導致市場競爭運行不暢、資源配置扭曲、創新能力受阻。

圖表7：工業企業虧損佔比和單位數同比出現背離

資料來源：W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8：部分行業企業總數同比和虧損企業佔比背離

資料來源：W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內卷式」競爭在微觀機制上還可能在於政府的缺位越位等行為。政府可採取一些舉措彌補「市場失靈」，比如鼓勵創新和基建補短板，但其自身行為也有帶來資源錯配的可能，比如在地方政府主導型產業政策中可能有這個現象。一方面，在培育和發展先進製造業及戰略性新興產業時，地方政府可能以橫向競爭或零和博弈的思維進行招商引資與產業佈局，引發企業的重複建設和過度投入。另一方面，隱性的地方保護主義也會導致市場壁壘和區域分割，同時部分地方政府為保護本地企業的税收和就業而讓效率偏低的企業繼續生存，不利於市場出清。

為何要整治「內卷式」競爭？

助力物價合理回升

中國經濟當前的一個現象是量價分離。自2023年Q2以來，實際GDP同比增速維持在4.6%-6.3%的區間，而GDP平減指數同比多個季度為負。工業增加值同比增速趨勢上行，而PPI持續較弱（圖表9），上游煤炭採選，中游化學制品、燃料加工、橡膠、黑色金屬冶煉業，下游的食品、汽車、電子設備、電器機械、造紙、紡織業等量價背離均較明顯（圖表10）。「內卷式」競爭之下，價格並未有效發揮市場的信號機制，引導需求流向生產效率更高或產品質量更好的企業，儘管短期「量」表現或許不錯，但「價」持續走低。

央行發佈《2025年第一季度貨幣政策執行報告》中指出「價格調控思路上，從以前的管高價轉向管低價，從支持規模擴張轉向高質量發展，從防壟斷轉向防無序競爭」。隨着「反內卷」政策的持續推進和落地，部分行業價格初現改善跡象，6月汽柴油車整車製造、新能源車整車製造、光伏設備及電子元器件製造、鋰離子電池製造PPI同比均改善[28]，后續整治「內卷式」競爭對物價提振的持續性值得關注。

圖表9：工業增加值與PPI增速背離

注：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2月為累積同比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10：2024年分行業增加值增速 vs. PPI同比

資料來源： 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促進可持續創新

整治「內卷式」競爭另一個目的是促進創新。競爭是市場經濟運行和影響資源配置的重要機制。那麼，是不是競爭程度越高就越好呢？經典文獻表明，競爭程度與創新績效可能呈現「倒U型」關係（圖表11）。也就是説，從完全壟斷到適度競爭，創新績效會隨之提高；而從適度競爭到過度競爭，創新績效則隨之下降。這是因為存在着兩種效應：

► 「逃離競爭」效應：適度競爭激勵勢均力敵的企業通過創新（技術進步、商業模式改進、產品升級等）獲得優勢來逃離競爭，享受創新所帶來的增量利潤；

► 「熊彼特競爭」效應：過度的同質無序競爭降低了企業從事創新所能帶來的壟斷租金，企業缺少利潤甚至虧損，抑制其創新能力。

而「內卷式」競爭刻畫的正是「熊彼特競爭」效應主導的過度競爭階段，「反內卷」則是希望引導企業良性競爭發揮「逃離競爭」效應、促進可持續創新（圖表12）。比如，近年「新三樣」行業的銷售費用率趨勢增加。除乘用車外，光伏設備和電池行業的研發投入佔比已經大幅放緩。不過，如果從研發投入結構來看，包括乘用車行業在內的資本化研發投入佔比也在下降（圖表13）。這表明這些行業技術或已逐漸成熟，可能更多的處於技術改造階段。如果部分車企更多投入到短期項目（如車型改款），短期產品雖然迭代會有加快，但長期技術儲備可能放緩。5月31日工信部對汽車協會維護公平競爭秩序倡議的答記者問中也明確了其對車企降價的態度，鼓勵企業通過技術創新、管理創新降低生產成本，給消費者帶來更優質、更具性價比的產品，但反對無序「價格戰」，不利於企業持續研發投入，影響產品質量性能和服務水平，甚至帶來安全隱患。

圖表11：競爭程度與創新績效存在「倒U型」關係

資料來源：Aghion et al.   (2005)，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12：適度的競爭能夠促進創新

資料來源：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13：「新三樣」行業銷售費用率上升、資本化研發投入佔比下降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從製造業轉型升級的視角看，防止過度競爭有利於避免所謂的「中等技術陷阱」問題。具體來講，在技術S曲線的特定階段（圖表14），產業科技創新發展存在階段性和間斷性，通常沿着「技術生命周期→產品生命周期→產品同質化（差異化）競爭」的路徑逐步展開。在技術發展的瓶頸時期，企業如果延續傳統的「規模化生產→降低成本→佔領市場」的策略，往往會削減研發支出，最終導致產品的同質化競爭，進而行業發展會掉入「中等技術陷阱」。

圖表14：「反內卷」有助於產業轉型中跨越「中等技術陷阱」問題

資料來源：劉志彪 & 王兵.(2024)，中金公司研究部

因此，從企業層面來説，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的目的是引導企業從「價格競爭」轉換為「價值競爭」，更加註重品質提升、長期效益而非銷售數量、短期利益。從產業發展來説，「反內卷」能夠有助於產業結構轉型升級，跨越「中等技術陷阱」，推動可持續創新，進而實現高質量發展。

如何有效整治「內卷式」競爭？

本輪與2016年去產能的異同

本輪整治「內卷式」競爭與2016年前后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去產能」相比，PPI都相對較低。供給側改革前PPI同比連續四年多為負，本輪PPI同比已連續兩年多為負（圖表15），但這次「反內卷」任務不只是提物價，還能促進高質量發展。根源上這次終端需求疲軟的影響更大，從本輪CPI同比更低、甚至為負、GDP平減指數同比持續負增，而2015-2016年CPI同比在2%左右、平減指數同比大多為正可以看出，需求側本輪不搞老經濟、而是提消費。2016年去產能更多聚焦於上中游原材料行業，比如煤炭、鋼鐵、水泥、有色等，而這次除了上中游傳統產業外，還涉及光伏、鋰電池、新能源汽車等新興製造業和平臺類企業；企業性質上大國企、大民企較多，與2016年關停低小散、高污染、安全隱患高的地條鋼、小煤窯等企業不同，這些企業就業人數較多（圖表16）、市場化程度高、有些還是高技術企業，本次整治「內卷式」競爭或將更加市場化、法治化，更多采取執法約談、行業監管、督促自律等方式。

圖表15：2016年供給側改革前也面臨着PPI持續負增長的情形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16：「內卷式」競爭行業更多聚焦於下游製造業

注：2020-2024年變化值標紅的行業為2016年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主要涉及的行業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反內卷」的國際歷史經驗

「內卷式」競爭不是我國產業發展過程中的特定產物，其他國家也遇到過類似的狀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國際經驗或有助於思考此輪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的政策舉措。

日本：轉移與提效應對汽車業「內卷」

回顧歷史，日本汽車行業同樣經歷了從繁榮到「內卷」的過程。在1970-1980年代，日本汽車業憑藉精益生產、低成本勞動力和政府支持，佔據全球30%市場份額，石油危機后小型節能車更是暢銷美國[33]。然而，「廣場協議」后日元大幅升值削弱了出口競爭力，汽車出口量大幅下降（圖表17），產能出現嚴重的過剩，到1990年代初，汽車市場消費出現飽和，日產、五十鈴等企業虧損，產品同質化嚴重導致過度促銷、價格戰、利潤率下滑。

作為應對策略，日本汽車行業採取了以下四方面的舉措：

► 一是地理遷移。部分汽車企業在國內向九州等新興地區轉移工廠以降低成本，關閉低效老舊工廠，同時在海外設廠進行本地化生產、擴展海外市場。

► 二是勞動力結構調整。政府推動年工作小時數下降，汽車企業間選擇借調工人以優化勞動力。

► 三是標準化生產。汽車企業推動零部件設計標準化，減少零部件種類，大幅優化庫存管理、提效降本。

► 四是「經連會」（Keiretsu）扮演協同角色。經連會是基於政府、銀行、製造商、供應商、分銷商間的緊密關係網絡，汽車主機廠和供應商之間形成技術協同和風險分擔機制，有效避免了惡性競爭。在經連會體系下，豐田通過控股和長期契約管理供應鏈，與電裝（Denso）通過「關係專用性投資」來共同開發定製化零件，進行技術共享和利益分擔來避免惡性競爭。

德國：「反內卷」打造「隱形冠軍」生態

從培育行業生態、保護中小企業、促進創新方面，德國打造製造業「隱形冠軍」生態的案例同樣值得借鑑。德國的政策導向是促使企業專注於細分市場，有效地避免同質化競爭和資源浪費的「內卷」現象。具體來看，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舉措值得借鑑：

► 防止大企業傾軋：德國政府為中小企業提供税收優惠、研發補貼和出口援助等支持措施；在國家政策層面推動反壟斷法和競爭政策確保市場公平，例如1958年成立「聯邦卡特爾局」防止大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先后制定《中小企業組織原則》《反對限制競爭法》《反壟斷法》《關於提高中小企業的新行動綱領》和各州的《中小企業促進法》等，從而保護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2021年，德國製造業中約有4%的中小企業被歸類為高科技企業，德國這一部門的就業比例和附加值均比歐盟平均水平更高（圖表18）。

► 合作與資源整合：行業協會和商會為中小企業提供信息共享和資源整合的平臺，大企業與中小企業的協作模式推動技術創新，既支持中小企業成長，也為大企業帶來新的增長點。例如，在二戰末期，得益於地區性的大型分包商和協會，德國巴符州中小企業「批量定製生產+協同組裝銷售」的組織模式已經基本形成。

► 教育培訓支持：德國的雙軌制職業教育體系注重職業培訓和技能發展，文化重視專業化精神，鼓勵企業專注於核心業務，深耕細分市場，而非一味追求規模擴張。

圖表17：90年代日本汽車產量出現下滑

資料來源： 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圖表18：德國製造業高科技中小企業貢獻

資料來源：Eurostat: SME Performance Review2022, IfM Bonn，中金公司研究部

「反內卷」要從供求兩側協同推進

需求側促消費、惠民生、護出海

「內卷式」競爭的本質是經濟主體在有限市場空間內的低效率爭奪，而提振需求一方面通過擴大市場需求規模，創造「增量蛋糕」，為「反內卷」提供良好的宏觀環境，另一方面通過優化需求結構，引領企業增加研發投入和提供差異化的產品，形成「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的良性循環，從根本上緩解「內卷」壓力。

促消費、惠民生、護出海為「反內卷」提供需求側助力。

► 促消費方面，今年3月《提振消費專項行動方案》出臺，6月六部門印發《關於金融支持提振和擴大消費的指導意見》。

► 惠民生方面，6月中辦、國辦聯合印發《關於進一步保障和改善民生 着力解決羣眾急難愁盼的意見》，惠民生有助於降低居民在養老、撫育、醫療等方面的負擔，提振購買力和消費傾向。新型城鎮化方面，發改委有關部門表示，「兩重」支持轉移人口市民化、潛力地區城鎮化水平提升、現代化都市圈培育、城市更新和安全韌性提升等標誌性重大項目建設，「兩新」支持老一代、新生代、新世代轉移人口差異化消費，用超長期特別國債、地方政府專項債加大閒置存量土地回收和存量商品房收購力度，擴大農業轉移人口保障性住房供給。未來持續關注相關擴內需政策的落地和效果。

► 護出海方面，《求是》文章也指出要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完善企業「走出去」保障機制，培育外貿發展新動能，拓展外貿新空間。

供給側糾正「市場失靈」

面對「內卷式」競爭，還要完善制度來糾正「市場失靈」：

► 強化行業自律。一方面，在目前的「反內卷」過程中，部分行業協會發揮了重要的輿論引導和行業自律作用。如光伏行業協會近年來持續舉辦多輪座談會、組織企業自律，打擊低價招投標等舉措，對行業排產和組件投標價格進行一定干預。另一方面，日本經合會的經驗值得借鑑，鏈主企業在行業發展中的引領作用日益凸顯，構建「共生共贏」的產業鏈生態，實現技術協同和利益分享。

► 規範企業行為。一方面，在解決企業的協調失靈時，政府可提高擴產門檻，推動落后產能有序退出。近期市場監管總局要求水泥企業在2025年底前完成產能整改申報，並首次將政府批覆產能納入生產許可核心要件。另一方面，強化市場監管，糾正結構性權力失衡，嚴格賬期管理、管控強制壓價。

► 破除地方保護和市場分割。從規範政府行為的角度來看，《公平競爭審查條例》要求地方政府在出台經濟政策前，必須進行公平競爭審查，從源頭上遏制地方政府的「招商衝動」和「補貼衝動」。從長期而言，嚴格落實《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指引(試行)》要求，完善央地財事權改革、優化政績考覈體系，引導各地錯位競爭、特色發展。

「反內卷」可能會使哪些行業受益？

「內卷式」競爭行業的幾個線索

我們從供給能力、競爭策略、賬期管理和收入盈利四個維度尋找「內卷式」競爭行業的線索。

► 供給能力：供過於求是「內卷式」競爭的典型特徵，一個常用的行業指標是產能利用率。根據規上工業企業的數據，我們可以發現非金屬製品、汽車、電氣機械、電子設備和食品製造業最近幾年產能利用率下滑比較嚴重（圖表19），更可能面臨着「內卷式」競爭。

圖表19：非金屬製品、汽車和電氣機械業的產能利用率下滑嚴重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 競爭策略：部分行業陷入同質化競爭的結果是企業忽略了提升產品質量和創造新增需求的重要性，更多的是價格競爭而非價值競爭。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是通過降價促銷，還是投入研發，兩種競爭策略可能存在着替代關係。近年主要行業的數據顯示，銷售費用的增加可能在擠出研發投入，在輕工製造和建築材料等領域尤其如此（圖表20）。

圖表20：銷售費用增加有可能擠出研發投入

資料來源：iFinD，中金公司研究部

► 賬期管理：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延長是一個突出的問題，可能顯示企業在供應鏈中處於強勢地位，能夠拖延更長時間支付供應商，將「內卷」的壓力通過供應鏈關係傳導，導致供應商的資金鍊緊張。

► 收入盈利：一方面，營收增速放緩可能表明市場飽和，企業難以通過擴大銷售來增加營業收入。另一方面，利潤率下降則直接反映「內卷」導致的利潤壓縮。

哪些行業或從「反內卷」中獲益？

我們選取了2015-2024年間上市公司二級行業層面的數據，來刻畫「內卷式」競爭行業。供給能力方面，我們選取資本開支佔營收佔比和存貨增速兩個指標，分別從長期和短期來衡量企業面臨的供需關係。競爭策略方面，我們選取銷售費用率和研發投入佔比作為關鍵指標。賬期管理方面，我們選取資產負債率和應付賬款周轉天數兩個指標。盈利表現方面，選取營收增速和淨利潤率兩個指標來衡量。

我們首先計算各個子指標的歷史百分位，然后據此賦予1-5分。比如2024年乘用車行業的資本開支/營收佔比為7.7%，仍處於較高水平（78%的歷史百分位），對應地給該項打分為4。研發投入佔比、營收增速和淨利潤率則採取逆序打分。比如，2024年光伏設備行業的淨利潤率為-3.3%，處於歷史最低水平，該項打分為5。然后，將各子項打分情況匯總，可以對行業存在「內卷式」競爭的可能性進行評估。

從最終的得分情況來看，可能存在「內卷式」競爭的行業包括煤炭、鋼鐵、建築建材、化工、「新三樣」、小家電、家居、造紙等。隨着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政策的執行和落地情況，可重點關注這些行業的表現，具體內容請詳見報告原文。

注：本文來自中金公司2025年7月16日發佈的《「反內卷」的宏觀含義》，報告分析師：黃文靜、潘治東、張文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