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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4 08:01
來源:騰訊新聞《潛望》
特約作者 | 楊心玥
編輯 | 劉鵬
常生按着肚皮,深吸一口氣,把那根4毫米的針頭緩緩扎入腹部皮膚,皮膚在指縫下塌陷出一小塊,痛感像是一陣冷風鑽進皮下。他屏住呼吸,一股比體温略低的液體慢慢推進體內。
張菲坐在桌前,手機支着,對面是她在社交平臺上加的「賣家」。一個年輕女生,躲在昏暗的燈光后,邊講邊比劃:「現在逆時針,擰三圈。」她咬着牙照做,緊張地轉了十幾下。咔噠聲中,她突然心里一驚——是不是擰過頭了?
常生和張菲的經歷,是這兩年為減肥注射司美格魯肽等GPL-1藥物人羣的縮影。最初用於2型糖尿病治療的GLP‑1類藥物,因其強效的食慾抑制與體重管理功能,正在重塑全球減肥市場格局。但令常生和張菲意想不到的是,因為沒有及時補針,他們都沒能逃過復胖的命運。
在個人選擇的背后,是一個被快速激活的產業賽道。諾和諾德與禮來兩大巨頭率先佈局,以Semaglutide(司美格魯肽)與Tirzepatide(替爾泊肽)為代表的產品迅速打開市場,僅諾和諾德一家公司,在2025年第一季度就依靠司美格魯肽系列實現了近80億美元的收入,商業潛力可見一斑。
國內賽道也在迅速升溫。6月27日,信達生物的雙靶點減肥藥瑪仕度肽成為國產首批獲批產品;與此同時,華東醫藥、仁會生物等國內上市公司也在加速推進相關臨牀。
「減重型GLP‑1藥物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同時具備消費品的市場彈性與創新葯的技術壁壘。」醫學專家程知遠指出,這種「雙跨」屬性使其在板塊普跌時具備相對抗跌優勢,但也使估值定價更復雜。他認為,隨着技術門檻逐步打開,真正長期佔據市場的,最終還要看療效、依從性與品牌力的綜合較量。
失控的體重、反彈的市場
復胖,像一根回彈的皮筋,在許多用過GLP-1藥物的人身上反覆上演。
戚偉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在三個月內,從152斤減到了136斤。這一切始於去年8月的一次公司體檢,當時醫生告訴他,體重超標了整整30斤,建議立刻減重,並開了司美格魯肽。
從那天起,他每周一次,把細長的針管扎進腹部,開始戒菸、戒酒、早睡早起,那段時間「瘦得很利索」。可到了今年1月,他決定停藥。春節聚餐密集,酒菜不斷,體重像春聯一樣貼了回來,一格一格地跳上秤,又回到了原點。
張菲身高1米58、體重110斤,標準體型,但她始終不滿意鏡子里的自己。她在社交媒體上找到了代購司美格魯肽的賣家,跳過了醫院評估,決定自行注射。
她的胃一直不好,這類藥的副作用在她身上尤其猛烈。晚上七點注射,八點開始噁心,胃像被擰成一團。第二天清晨六點,她趴在馬桶邊劇烈嘔吐,從早吐到晚,脱水了,只得趕去醫院打止吐針。撐過這一關后她以為終於可以開始變瘦,沒想到一個星期后體重又反彈了。
在醫院,類似情況屢見不鮮。上海第六人民醫院韓曉東醫生觀察到,很多主動要求使用司美格魯肽的,是110至120斤的年輕白領女性。這類人在正規門診通常無法獲得處方,但不少人會轉向非正規渠道。一些人甚至在經歷復胖后,再次回到醫院要求繼續打針,甚至加大劑量。
常生開始使用司美格魯肽時,一用就是一年。停藥兩個月后,他體重又悄然回升了5公斤。
在用藥期間,他的體重從95 公斤一路下降到80 公斤,這個數字離他的目標——75 公斤,已經非常接近。可他注意到由於瘦得過快,原本圓潤的臉頰塌了下去,顴骨變得突出,眼神里多了些疲憊感。在與醫生溝通后,他選擇暫時停藥,靠有氧運動繼續維持狀態。
常生留意到,像他這樣曾用司美格魯肽減重、又反彈回來的朋友,最后都走向了三條不同的路。
一部分人乾脆不再打針,靠運動續命。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晨跑、夜騎、有氧訓練。他説,比起再回到藥物的節奏里,他更願意和脂肪慢慢掰掰手腕。
另一類人則轉向口服藥。春節后他朋友圈里好幾個人飛去日本買藥。「那陣子幾乎成了潮流。」他們回來説,效果沒針劑快,但副作用輕;但算下來也不便宜——3mg規格一盒30片,日本售價在6900到11000日元之間,合人民幣350到620元,比注射劑更貴。
不過口服藥沒那麼好拿。常生説,得有日本醫生開的處方,國內處方要翻譯認證才能用,手續繁瑣。圈內人一般靠華人診所走「熟人門路」,直接拿處方、買藥帶走。但擔心日本的劑量標準與國內不一致,他權衡后還是決定等國產口服藥落地。「目前來看,吸收率肯定比不上針劑。」韓曉東醫生提醒,患者期待越高,可能失望也越大。
還有一類人,則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藥物」身上,他們盯上的是替爾泊肽。
該藥由禮來公司研發,在SURMOUNT-1三期臨牀試驗中,15mg劑量組受試者平均減重高達22.5%,約等於24公斤,遠高於司美格魯肽高劑量版Wegovy所呈現的14.9%。
常生對它也挺上心。他在社交平臺上翻閲過不少海外用户的分享,有人稱「感覺像換了一個身體」,也有人説「副作用大太多」。但他最終還是摁住了購買的衝動——這款藥還沒正式進入中國市場,具體副作用、劑量路徑、正規獲取方式都還是未知數。他説,自己現在更像個圍觀者,「盯着看,看得動心,也怕翻車。」
斷供、漲價與灰市生意:減肥神藥的現實流通圖景
大多數人第一次接觸GLP-1藥物,都是在白色的醫院走廊里。開藥前,常生被安排做了一整套檢查:BMI指數、血常規、糖化能力、甲狀腺功能……幾項指標像一串密碼,層層篩查,才換來處方上的那一針。
韓曉東醫生解釋,在正規的醫療機構,能夠開出這類藥物的主要是三個科室:內分泌、代謝外科和營養科。患者是否符合用藥標準,每一步都有章可循。
拿到處方后,常生試圖在杭州一家線下藥店取藥。他提前在App上預約,到時間趕過去,結果卻遭遇「空跑」:店員對他的預約一無所知,店內也根本沒有庫存。他回憶:「沒人跟我確認,我還以為流程是自動化的,結果根本沒人處理。」
這一現象並非個例。我們走訪了北京海淀、昌平,廣州天河、海珠,以及珠海香洲等多地十余家藥店,發現所有門店均無現貨。有店員坦言,目前藥品熱度雖高,但尚未形成穩定供應鏈。
常生也動過在線購藥的念頭。他花時間對比多個電商平臺,發現部分平臺的店鋪已經支持順豐冷鏈配送,温控全程在2至8攝氏度之間。但他始終沒點「下單」,儘管頁面標榜「正品保障」,背后卻往往對應多個第三方商家,供應渠道分散。在衡量安全性與便利性的權重后,常生最終決定觀望。「對這種打進身體的藥,不敢輕易嘗試線上渠道。」他説。
除了正規醫院和藥店,一條隱祕卻繁榮的灰色市場,也在悄然滋長。
張菲沒有醫生開的處方,進不了藥房的門。她轉而在網絡上尋找代購。最終,她以500多元購得一盒原價600多元的諾和泰司美格魯肽(1.34 mg:1 ml×3 ml)。在社交媒體平臺,她發現這樣的人無處不在:有人在評論區「自報家門」,有人乾脆在私信里主動推銷:「有現貨,隨時可以發。」
常生則注意到論壇中有「求購小劑量裝」的帖子,一些人專門挑選能在6周內用完的小規格,以免浪費。韓曉東指出,部分不規範醫美機構以「快速變瘦」為噱頭,甚至將GLP‑1炒成「一針靈」,不僅亂用人羣增加,劑量控制也缺乏科學依據,可能引發生理風險。
品牌集中度高,是目前GLP-1市場的一個顯著特徵。醫生韓曉東指出,臨牀中能開出的藥品仍主要集中於司美格魯肽和替爾泊肽兩款,背后分別對應諾和諾德與禮來兩大跨國藥企,「替爾泊肽雖然減重效果突出,但價格更高,開藥時必須考慮患者的經濟承受能力和依從性。」
這種市場格局,源於諾和諾德率先將GLP‑1靶點從糖尿病延展至減重賽道。程知遠認為,這一轉向本質上是對該靶點潛力的拓寬,「誰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誰就能享受早期紅利。」他指出,后來者要想取得突破,除了要在療效、安全性上達到甚至超越,還必須推動醫生端和患者端的認知教育,「畢竟在醫藥行業,最終説服市場的永遠是臨牀數據。」
國產藥正在爭取這個機會。常生早早關注了信達生物的瑪仕度肽,前不久他在京東看到這款藥物已開放預約,但每月1260元的價格仍高於他此前使用的司美格魯肽。程知遠指出,瑪仕度肽作為雙靶點藥物,相比傳統GLP-1具備機制創新,目前定價相對堅挺,但未來存在降價空間,「這也説明國產藥不再只是仿製跟隨,而是在積極開闢新路徑。」
專利到期倒計時,國產GLP‑1準備好了嗎?
一個賽道,兩個巨頭,一羣國產后來者正在追上來。
丹麥藥企諾和諾德專注糖尿病與肥胖等慢病治療,近年來憑藉GLP-1產品實現業績躍升。2024年,其核心產品Ozempic收入約1203億丹麥克朗(約174.66 億美元),Wegovy收入約582億丹麥克朗(約84.48 億美元),肥胖板塊收入達651億丹麥克朗,佔總營收22%。2025年一季度,Wegovy繼續高歌猛進,全球銷售同比增長83%,帶動公司肥胖業務同比增長65%,季度營收達184.24億丹麥克朗(約26.7億美元)。亞太市場的中國區表現尤其亮眼,同比增長超250%,營收達7.04億丹麥克朗(約1.02億美元)。
與此同時,禮來以更快速度逼近市場頭部。其減重新葯Zepbound於2023年底上市,2024年全球銷售即達49億美元,強勢切入市場。2025年一季度,禮來Mounjaro與Zepbound合計營收超62億美元,佔季度總營收逾40%。同期諾和諾德憑藉Wegovy和Ozempic錄得72億美元,雖仍領先,但差距已顯著收窄。多家機構預測,禮來有望在2026年實現超越,市場格局正加速演變。
面對禮來的強勢追擊以及Semaglutide(司美格魯肽)專利即將到期的雙重壓力,諾和諾德正展現出多條應對思路。從其近期的產品推進節奏來看,三大方向已初現端倪:其一,公司正加快推動口服版Rybelsus的高劑量適應症佈局,意在提升對注射劑產品的互補性與患者依從性;其二,Wegovy高劑量標籤的註冊申請正在推進中,有望進一步拉長核心產品的商業生命周期;其三,新一代複合機製藥物CagriSema(GLP-1+Amylin)成為公司新的研發重心。儘管該藥在早期Ⅲ期試驗中未能完全達到市場預期,諾和諾德仍迅速啟動Redefine-11研究,顯露出其對下一增長點的高度押注。
從追趕國際巨頭,到試圖開闢自己的技術通路,國產GLP‑1藥企的進化路徑正逐漸清晰。2023年,華東醫藥與仁會生物的相繼獲批,讓市場看到了國產在「雙證」落地上的制度突破,而信達生物的瑪仕度肽則進一步證明,本土研發已具備從「模仿」走向「原創」的能力。
當下,國產企業正將資源投入至更具門檻的創新領域——包括雙靶機制、口服小分子和長效緩釋製劑的佈局,這種從技術跟隨到機制創新的轉變,或許將決定下一階段國產藥能否真正躋身全球競速的主舞臺。
隨着2026年Semaglutide在華專利到期,仿製藥窗口正快速打開,國內企業圍繞價格、療效與供應鏈的多維競爭已現端倪。程知遠指出,「國產藥能不能突圍,關鍵還是兩點:減重效果和創新機制。」國產GLP-1藥物若無療效上的優效,就必須靠價格打通市場。他強調,真正能贏得醫生和患者青睞的,不僅是更便宜的替代方案,更可能是副作用更輕或靶點機制更先進的新葯,「否則,市場不會為平庸產品埋單。」
責任編輯:劉萬里 SF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