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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廣緒|技術系統的在地性重構:從東京通勤夢魘到中國縣域騎手的生存智慧

2025-06-25 11:46

《通勤夢魘:東京地鐵與機器的人類學》,邁克爾·菲什著,孟超、桑元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1月出版,384頁,69.00元

邁克爾·菲什在《通勤夢魘:東京地鐵與機器的人類學》中,為我們揭開了東京地鐵系統令人窒息的高效運轉背后那冰冷而精密的「技術性」本質。他剖析的並非僅是物理空間的擁擠,而是一個龐大技術集合體(technical ensemble)的運作邏輯——其核心在於「不確定性邊際」(margin of indeterminacy)。東京地鐵的超負荷運營(175%-230%的載客率)並非依賴絕對的精確與控制,而是通過系統(機器、時刻表、指令)與使用者(通勤者)之間動態的、充滿張力的「間隙彌合」(finessing the interval)來實現。通勤者被深度捲入這個系統,他們的身體節奏、沉默禮儀、對微小延誤的敏鋭感知,都成為維持這個極端基礎設施運轉不可或缺的「人類適應策略」。然而,這種深度嵌入也製造了獨特的「系統夢魘」:個體在絕對服從與集體協調的夾縫中喘息,人身事故(跳軌自殺)被系統化地處理為「規律的不規律」,成為技術性邏輯下被消化的「噪音」,個體的消亡在集體恢復運行的迫切需求面前顯得蒼白無力。菲什揭示的,是現代性技術集合體那令人敬畏又毛骨悚然的本質:它通過擴大不確定性邊際來容納極端壓力,卻也在此過程中重塑甚至吞噬着個體的生命體驗與倫理感知。

當我們將目光從東京這座超級都市的鋼鐵脈絡,轉向中國粵港澳大灣區的縣域空間,一幅截然不同卻又深刻呼應的「技術性」生存圖景正在展開。2025年初我帶領我的研究生在廣東省的博羅縣、道滘鎮、鶴山市開展了一項粵港澳大灣區縣域騎手工作生活現狀的課題研究,課題研究中聚焦的外賣騎手羣體同樣深嵌於一個強大的技術系統——平臺經濟構建的算法邏輯與數字勞動流程之中。平臺系統追求着另一種形式的「效率」與「確定性」:最優路徑、最準時間、最高評分,其算法規則同樣試圖精確規劃騎手的時空軌跡,製造着一種標準化的勞動安排。

然而,大灣區縣域騎手的實踐,卻生動地展現了在平臺技術性邏輯的縫隙中,一種充滿韌性的「在地性」智慧如何蓬勃生長,同時騎手是如何向平臺進行反饋得到算法的柔性調整,獲得了保護性時間。與東京通勤者被動適應龐大、固化的地鐵系統不同,縣域騎手展現出更主動的「流動中的在地性」。他們巧妙地利用縣域空間作為「中間地帶」的優勢——較低的生活成本、半熟人社會網絡、城鄉要素的流動性——在平臺系統的標準化流程下開闢出生存空間。他們積累並共享「地方性知識」(如城中村捷徑、小區門禁許可),將平臺算法的「去地方性」缺陷轉化為勞動效率的優勢;他們通過向配送站點進行實質性問題的集中反饋,獲得平臺對配送時間進行調整延長以及對配送方式進行轉變;他們利用彈性工時在「算法時間」與「生活時間」(如照顧家庭、兼職創業)之間尋找平衡點;他們依託家族網絡、婚姻遷徙或低房價購房,在縣域實現「低成本紮根」,將流動性轉化為穩定性。這種實踐,本質上是在平臺技術集合體的「不確定性邊際」內,進行一種積極的、本土化的「間隙彌合」。他們不是被動承受系統的「夢魘」,而是通過深度融入地方社會網絡和靈活運用空間特性,在平臺經濟的浪潮中重構了一種「本土現代性」——一種紮根於縣域土壤、兼具流動活力與在地歸屬的生存策略。

因此,從東京地鐵的「系統夢魘」到大灣區縣域騎手的「流動在地」,我們看到的是技術性本質在不同尺度、不同社會文化語境下的深刻映照。菲什揭示了技術集合體如何通過不確定性邊際實現超負荷運轉並製造異化體驗;而大灣區騎手的調查則展示了,當個體/羣體被拋入另一個強大的技術系統(平臺經濟)時,如何能依託地方性網絡和主體能動性,在系統的縫隙中開闢出富有韌性的生存之道,甚至重構技術性與在地性的關係。兩者共同指向一個核心命題:在現代技術深度編織的世界里,理解人如何在系統的「夢魘」與「效率」之間,尋找、創造並守護屬於「人」的空間與意義。

作者團隊田野調查時與騎手們團建 作者團隊田野調查時與騎手們團建

一、技術系統的雙重面孔:規訓機器與賦能工具

在《通勤夢魘》的冷峻剖析中,東京地鐵系統如同一臺精密而冷酷的巨型機器,其超員載荷運行的「高效」本質是工業現代性對個體生命的無聲吞噬。菲什揭示的「間隙彌合」策略——將停站時間壓縮至30秒、以乘客的「恭默守靜」換取系統運轉——實則是技術理性對人性空間的極致壓榨。通勤者蜷縮於擁擠車廂的每一寸位移,都成為維繫系統齒輪咬合的潤滑劑;而ATOS自律分散系統更將這種控制昇華為「無載荷運營」的神話,連自殺事件都被系統化處理為「規律的不規律」。這種技術性邏輯的恐怖之處,在於它將極端壓力轉化為日常秩序的能力:當個體的消亡被簡化為軌道清理的90秒流程,技術系統便完成了對生命倫理的徹底消解。

然而在粵港澳大灣區的縣域街巷中,同樣的技術系統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孔。當平臺算法下沉至鶴山的城中村、博羅的市集與道滘的河涌邊,其規訓邏輯遭遇了地方性智慧的柔性重塑。騎手們以身體為筆,在算法預設的標準化網格上重繪認知地圖——道滘騎手志強熟稔自建房羣落間的每一道縫隙,他的電動車總能在GPS失效的巷道里劃出最優弧線;鶴山騎手偉強對學校周邊的潮汐車流了如指掌,系統推薦的「最短路徑」在他眼中不過是紙上談兵。這種對技術權威的解構,並非簡單的反抗敍事,而是一種更具生產性的共生:平臺算法的地方性轉譯。

這種雙重面孔的深層張力,揭示了技術性本質的歷史偶然性。東京地鐵的夢魘源於單極城市化催生的空間囚籠——山手線環狀軌道如同資本織就的蛛網,將通勤者牢牢黏附於「工作-睡眠」兩點一線的生存公式。而大灣區縣域騎手的賦能實踐,在平臺經濟進入縣域帶來的家門口就業機會的前提下,依託縣域這個城鄉二元結構的特殊緩衝帶:本地騎手通過祖屋實現零成本居住,外來騎手以3000元/㎡的房價完成「新定居者」蜕變,低生活成本與地緣親緣網絡共同織就了對抗技術異化的安全網。當東京通勤者每日跨越數十公里只為換取生存資料,騎手在5公里半徑內同步完成訂單配送、子女接送與社區交往——這種空間壓縮的主動權,恰恰是技術系統在不同社會語境中倫理位階的終極分野。

二、城鄉夾縫中的「在地性突圍」:從原子化生存到網絡化紮根

菲什筆下的東京通勤者們的「挨肩疊背」是超級城市單極擴張的必然代價——當資本將勞動力壓縮為可置換的原子化單元,通勤便淪為維繫系統運轉的獻祭儀式。這種空間困境在《通勤夢魘》中呈現為冰冷的悖論:乘客越是絕對服從時刻表的「神聖秩序」,就越喪失身體自主性與社會聯結的可能。地鐵車廂內沉默的軀體擠壓,實則是城市化虹吸效應下個體生存空間的終極隱喻。

然而在珠江三角洲的縣域肌理中,相似的平臺技術系統卻催生出截然不同的生存圖景。騎手羣體以縣域為「戰略支點」,在城鄉二元結構的夾縫中展開一場精妙的在地性突圍。道滘鎮騎手煥行的定居軌跡便是典型縮影:十年前以3000元/㎡購得蝸居,將湖南老家的户籍懸置為精神故鄉,卻讓子女紮根於東莞的公立學校。這種「肉身落地而鄉愁懸停」的狀態,既非傳統農民工的候鳥式遷徙,亦非新市民的徹底皈依,而是依託縣域低成本生活壁壘建構的彈性生存策略。當東京通勤者每日跨越數十公里只為換取生存資料,博羅騎手建平的電動車半徑始終控制在5公里內——送餐路徑與接送子女的軌跡重疊,經濟勞動與家庭再生產在空間壓縮中達成微妙共生。

這種紮根邏輯的深層動力,源於縣域獨特的「半熟人社會」網絡。在鶴山騎手站點的晨會上,重慶籍騎手海龍向新同鄉傳授城中村的穿行祕籍:「導航説左轉處那里有個矮牆過不去的,右巷第三户的側門永不上鎖,從那里通過可以節省三分鍾」。這些凝結着身體經驗的暗語,通過微信羣實時更新的「潮汐擁堵地圖」,逐漸演化為騎手跑單知識庫。更深刻的是,這種地方性智慧的傳遞始終鑲嵌於血緣地緣的複合結構中——博羅騎手海榮跟隨堂兄入行,道滘女騎手志勤的差評危機由同鄉姐妹羣策化解。當東京地鐵的「沉默禮儀」將個體隔絕於流動的孤島,縣域騎手卻將平臺經濟的原子化勞動轉化為網絡化紮根的契機。

費孝通預言的「小城鎮蓄水池」功能在此獲得數字時代的詮釋。對比廣深騎手70%的年流動率,本地調查的大灣區縣域騎手超半數的職業穩定性(51.11%未換工作)揭示出空間經濟學的重要真相:鶴山54萬常住人口承載的房價窪地,博羅2858平方公里鋪展的產業腹地,道滘15萬人編織的熟人網絡,共同構成抵禦原子化生存的區位屏障。當外來騎手在訪談中坦言「在老家爭不過,在這里不必爭」,其背后是縣域社會對發展焦慮的天然消解——低競爭強度的職業環境、扁平化的機會結構、可觸及的安居成本,使騎手得以將工廠時代的「生存性流動」轉化為「發展性紮根」。

這場在地性突圍的本質,是勞動者對技術現代性的創造性轉譯。當超級城市將人囚禁於「工作-睡眠」的單向軌道,縣域騎手卻在平臺經濟的縫隙中重建了生活世界的多維聯結:電動車的轍痕既是配送路徑,也是探親訪友的脈絡。這些細碎的日常實踐,共同拼貼出數字時代城鎮化的另類答案——真正的現代性從不在摩天樓的玻璃幕牆之上,而在城中村巷道里那些帶着體温的生存智慧之中。

作者團隊與騎手訪談中 作者團隊與騎手訪談中

三、算法縫隙中的主體性:當地方知識解構技術權威

在道滘鎮迷宮般的自建房羣落間,騎手的電動車劃出一道違背導航指令的弧線。當平臺算法將「最優路徑」指向八百米外擁堵的校門,他卻徑直鑽進兩棟民宅的夾縫——這條寬度不足一米的窄道從未出現在電子地圖上,卻是騎手童年玩耍的必經之路。車身擦過斑駁磚牆的瞬間,算法預設的標準化時空網格被撕開裂隙,而填補這道裂隙的,是凝結着三十年生命經驗的身體化地理學。這種看似微小的路徑偏離,實則是地方性知識對技術系統的靜默革命。

菲什在《通勤夢魘》中揭示的技術性悖論——系統越是追求確定性,就越需依賴不確定性邊際的彈性——在縣域街巷中獲得更具生命力的詮釋。博羅騎手口中的「抄近道」絕非簡單的捷徑選擇,而是一套完整的認知對抗體系:他們熟知博羅中學周五放學會引發三岔路口十分鍾淤塞,預判河涌市場早市的電動車隨意停放將堵塞非機動車道。這些無法被算法模型量化的暗知識,構成騎手柔化系統的彈性手段。這種知識逆襲的深層力量,在於其根植於具體情境的不可編碼性。道滘鎮自建房羣落中,門牌號缺失的糖水鋪定位需依賴店鋪門前的榕樹作為參照,未登記的「后門取餐點」要通過辨認窗臺塑料花確認。本土騎手對此的解讀充滿存在主義意味:「算法認識街道名稱,但我們認識生活標識。」當系統將空間簡化為經緯度座標,騎手卻用身體記憶串聯起藥店老闆代收餐食的默契、五金店提供免費充樁的善意,乃至職校學生指定投遞窗臺的約定。這些基於人情世故的「非正式基礎設施」,使騎手的電動車成為流動的地方關係節點,算法在此遭遇了最頑強的抵抗——技術可以規劃路徑,卻無法計算社交的温度。因此,穿梭於巷道間的騎手身影,實則是數字時代技術性重構的先知。當超級城市在通勤夢魘中沉淪,縣域的騎手正用輪胎丈量出一條救贖之路——在那里,技術權威的瓦解不是終點,而是人機重歸於好的起點。

四、性別化技術的再協商:從壓抑到賦能

當東京地鐵的女性通勤者在擁擠車廂中遭遇「沉默的性騷擾」——被迫以扭曲姿態避免身體接觸,用挎包構築脆弱防線——菲什揭示的技術系統暴露出冰冷的性別本質:工業現代性的時空規訓與父權制共謀,將女性身體壓縮為需要額外防護的「問題空間」。這種系統性壓抑在《通勤夢魘》中化作令人窒息的日常:女性專用車廂的存在本身,便是技術無法保障性別安全的絕望自白。

然而在珠江三角洲的縣域街巷中,同樣的技術載體卻被賦予截然不同的性別腳本。對於縣城的女性騎手而言,工作時間的碎片化不是桎梏,而是利器:她將送餐高峰期的爭分奪秒與接送孩子的育兒責任精密對接,在電動車的后視鏡里完成母親與勞動者的身份切換。這種「時間摺疊」策略看似延續傳統性別角色,實則構成對工業時代流水線規訓的雙重突破——既規避了工廠對女性身體的全時段佔有,又跳出了零工經濟對家庭空間的吞噬。當平臺經濟將工廠時代的「流水線母親」撕裂為城鄉間的思念符號,縣域女騎手卻藉助電動車的機動性實現「在場母職」。

女性身體與技術的互動同樣顛覆了傳統敍事。東京地鐵中女性被迫收束肢體的「防禦性蜷縮」,在博羅街頭逆轉為充滿主體性的空間佔領——女騎手將電動車的餐箱裝飾着各種可愛的毛絨玩具,頭盔被女兒細心粘貼各種艾莎公主的貼紙。這些看似微小的身體實踐,實則是女性對技術工具性別屬性的重寫:當工業傳統將運輸工具默認為男性領域,女騎手卻把電動車轉化為兼具實用與審美的性別宣言載體。

作者團隊成員對女性騎手進行訪談 作者團隊成員對女性騎手進行訪談

這場靜默革命的終極啟示在於:技術的性別屬性從不由硬件決定,而在使用者的日常實踐中生成。當超級城市將女性囚禁於通勤鏈的兩端(職場與廚房),縣域女騎手卻在平臺經濟的縫隙中開闢出第三空間——那里沒有專用車廂的屈辱標籤,只有頭盔上被陽光曬褪色的卡通貼紙;沒有算法對母職的懲罰,只有保温箱里為孩子預留的燉盅隔層。這些帶着體温的技術實踐,正悄然重寫着菲什留下的悲觀命題:性別化的技術牢籠,終將在生活的韌性面前土崩瓦解。

結語:本土現代性的生成密碼

菲什在《通勤夢魘》的終章發出沉重警示:東京地鐵的超員載荷運行昭示着技術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危機——當自殺事件被處理為90秒的軌道清理流程,當通勤者的身體成為維持系統運轉的潤滑劑,現代性便顯露出其吞噬人性的獠牙。這種絕望圖景卻在粵港澳大灣區的縣域街巷中遭遇了意想不到的轉譯:騎手飛馳的電動車轍沒有碾碎生活,反而在算法與地緣的夾縫中犁出了本土現代性的生長帶。

這種現代性的革命性,在於它破解了菲什提出的技術性悖論。當東京通勤者被迫在系統效率與主體自由間二選其一時,博羅騎手卻將平臺派單指令轉化為探親訪友的路線圖。這種空間壓縮的主動權,使技術系統從吞噬生活的巨獸蜕變為編織生活的紡錘。騎手穿越自建房巷道的每一次偏移,都是對技術普世主義的温柔反叛:他用童年記憶中的祕密通道,將算法預設的「最優路徑」重寫為「有情路徑」。

更深層的密碼藏在「流動中的在地性」這一辯證結構中。縣域騎手的生存狀態是絕佳註腳:微信羣里的「實時路況」更新着算法盲區,祖屋的零成本居住消解了住房焦慮。這種既紮根又流動的生存智慧,在大灣區縣域田野點綻放出各異的花朵——博羅的家族副業網絡將早餐攤與騎手身份嵌套,道滘的婚姻遷徙重構定居邏輯,鶴山的低房價錨定漂泊人生。當東京通勤者被永久困於「工作-睡眠」的單向軌道,縣域騎手卻在平臺經濟中重建了勞動倫理。

穿梭於巷道間的騎手身影,實則是技術現代性轉型的路標。他們的生存策略宣告着:真正的進步從不源於實驗室的完美算法,而誕生於那些在送餐途中,將泥土氣息烙入數字引擎的轍痕;技術的救贖不在消滅不確定性,而在為地方性智慧保留足夠的「間隙」。當超級城市在通勤夢魘中沉淪,縣域社會的騎手正用輪胎丈量出一條希望之路——在那里,東京地鐵的鋼鐵軌道終於與嶺南的河涌水網相遇,ATOS系統的冰冷指令被改寫為城中村里的温情暗號,而每個騎手身上發生的故事,都是對菲什終極命題的温暖迴應:人類終將在機器的縫隙中,找回作為人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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