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I政策正在走上十字路口

在多元、公平與包容(DEI)問題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反轉——或者按照批評者的説法，所出現的道德彈性——在塔吉特公司(Target Corp.)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自2020年5月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該公司明尼阿波利斯總部6公里開外被警察殺害后，這家零售商就全力投入到了多元、公平與包容事業之中，宣佈向支持種族正義和社會公平的組織捐贈數百萬美元，推出增加僱用黑人員工的計劃，同時還向黑人擁有的企業投資了20多億美元。「我認識到是時候更進一步了，」該公司首席執行官布賴恩·康奈爾(Brian Cornell)當時表示。

但今年，塔吉特公司改變了方向。此前，該公司因在店內陳列支持性別多元(LGBTQ)主題的商品而受到批評，隨后又因向保守派團體讓步、撤回相關商品而飽受爭議。這之后，公司縮減了多元、公平與包容項目規模，暫停了少數族裔僱傭目標及對少數族裔擁有企業的投資。公司首席社區影響和公平官在發給員工的備忘錄中稱，原因是需要調整節奏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外部環境」——換句話説，就是要去適應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政府幾乎每天都在發佈的反DEI言論和總統令。

在DEI這件事上改變論調的，並不只有塔吉特一家。自1月21日總統特朗普簽署行政令稱DEI「危險、具侮辱性且不道德」之后，許多公司對待這個問題的態度都如同對待一種突然被發現會帶來致命健康風險的飲食潮流。在改變立場的諸家企業中：Alphabet和嘉信理財(Charles Schwab)從年報中刪除了DEI相關內容，麥當勞(McDonald’s)放棄了高管層多元化目標。Meta Platforms Inc.結束了在公開招聘職位中考慮多元候選人的計劃，停止了面向所有員工的公平與包容培訓，而且開始了更廣泛的右傾轉變。沃爾瑪公司(Walmart Inc.)則是表示，在簽約供應商時將不再考慮種族或性別因素，並且將取消使用「Latinx」 這個詞（譯者注：Latinx是忽略性別、對拉丁裔人羣的中性表達）。高盛集團(Goldman Sachs Group Inc.)取消了一項要求其所指導的公司在首次公開募股時至少有一名女性和兩名多元背景董事會成員的計劃，稱該政策已經達到了其目的。

還有公司一直在堅守自己的DEI做法，Costco Wholesale Corp.和思科(Cisco Systems Inc.)就在其列。有些公司仍在堅持做着自己認為重要的事，只是爲了更遵守特朗普的指令，他們行事更為低調，用詞也有所變化。然而，更多的是其他一些公司，他們「慷概激昂地表示着‘我們當初不是這個意思，’」前喬治亞州州議員和民主黨州長候選人斯泰西·艾布拉姆斯(Stacey Abrams)説。「這是道德上的懦夫。他們是在對那些支持着他們的企業運轉的人説‘不’。」

企業在DEI問題上的大退步，讓美國政府60年來消除排斥性做法並擴大少數族裔和女性在商業中機會的努力受挫。美國在頒佈1964年《民權法案》第七章后，那些固守着美國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傳統的公司被告知，不得在員工招聘中有種族或性別歧視行為。在貝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執政期間，DEI逐漸開始為人所知，弗洛伊德遇害后，這一概念得到普及。DEI概念的提出旨在解決更為根深蒂固的不公平現象，如長久以來始終保持在低水平的女性、黑人和西班牙裔高管比例。這方面儘管有所進展，但幅度相當有限：根據向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Equal Employment Opportunity Commission, 簡稱EEOC)提交、並經彭博新聞社分析的數據，2023年，女性在美國高管層中佔比為36%，較2020年增加了5個百分點。黑人男性方面的進展則更為緩慢；到2023年，他們在高管中的佔比僅為3.2%，增幅只有0.33個百分點。

最近幾年，右翼活動家和律師們一直主張，已有現成法律禁止就業歧視，因此試圖解決社會差距的努力本身就構成了某種形式的歧視，是對社會運作的非法干涉。2023年美國最高法院對哈佛學院(Harvard College)違憲的裁決，打擊了美國各大學院校的平權行動，這對右翼活動家和律師的努力更是推波助瀾。「如果説因為種族或族裔不同而在入學申請中採取不同做法是錯誤的，那麼同樣，針對任何員工或求職者的不同對待標準也是錯的，」提起此案的德克薩斯州法律活動家愛德華·布盧姆(Edward Blum)表示。他所在的組織——美國平等權利聯盟(American Alliance for Equal Rights)正在起訴美國航空集團(American Airlines Group Inc.)、西南航空公司(Southwest Airlines Co.)等公司，指控他們的DEI政策違法，他希望藉此推進其主張。

各地方法院正在挑戰特朗普的行政命令，DEI的支持者們則很快指出，法律本身並沒有改變。他們表示，反對歧視這件事仍然是完全合法的。但職場的多元公平與包容氛圍已經明顯惡化。例如，有些企業認真設計了面向少數族裔或女性的導師項目或實習項目，或者已將高管薪酬與實現多元目標掛鉤，而今這些企業卻必須考慮諸如此類的可能性：這些項目有可能被視為非法——併成為共和黨一派的律師事務所、甚至是特朗普的司法部所針對的目標。加州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的法學教授、為企業提供法律戰略諮詢服務的約翰·尤(John Yoo)稱：「我與一些公司的總法律顧問聊過，他們很擔心會出現這種情況。」

DEI倡導者們的情緒則近乎悲涼。據作家、DEI顧問道格拉斯·梅爾維爾(Douglas Melville)稱，美國有400多家政府機構，平均每家機構有兩名DEI專家。今年1月底，特朗普政府宣佈計劃解僱所有這些DEI專家。公司高管層也面臨類似情況。梅爾維爾稱，DEI已然成了從業者的恥辱印記。那些曾經感到被公司看見且珍視的員工，如今感覺遭受了背叛。「許多員工，特別是來自少數羣體的員工，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Paradigm首席執行官喬爾·埃默森(Joelle Emerson)表示。「企業們彷彿在告訴這些員工，你們的去留我不再在乎了。」

與此同時，DEI圈子內也意識到，當下情景在某種程度上有可能是其矯枉過正所致。有些企業要求員工參加沒完沒了的敏感性培訓，或是就諸如「all-hands meeting」（譯者注：即全員會議，英文中以「手」代「人」）這樣的詞是否歧視殘障人士之類的話題無休無止地進行內部討論，這些最終可能只是讓員工身心俱備。許多公司從未明確展示這些問題如何與公司的整體目標相關，或是如何能改善員工未來。此外，有些公司在公開招聘中不只是確保候選者名單的多元化，還更進一步，為某些族羣設定了具體的招聘目標，這實際上是為招聘設置配額，這樣做的確是非法的。

但特朗普和他的保守派同僚完全拋棄DEI的做法，實際上是在故意阻礙對更公平職場環境的追求。美國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一直在收集來自員工數在100人及以上公司的關於員工種族和性別組成的數據；該機構是上世紀60年代為反對商業領域歧視而成立的機構。保守派智庫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在為特朗普第二個任期制定的《2025計劃》藍圖中，建議取消這些年度調查。而今年1月，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及其新上任的共和黨女會長宣佈，將調整機構的工作重點，轉而關注應對移民危機和打擊針對美國本土工人的偏見上。如果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不再收集就業數據，那麼我們將無法再界定美國就業市場中的不平等現象，更遑論解決。

保守派活動人士表示，他們完全支持公平和公正，他們只是在反對企業文化中的一種分裂且無效的趨勢。「我希望企業成為一個人人都能去工作的地方，不管你是社會主義者還是極右派人士，」曾組織社交媒體運動，迫使John Deere、Tractor Supply、沃爾瑪等公司放棄其DEI計劃的羅比·斯塔巴克(Robby Starbuck)如此説道。「我想對各公司説一句：別再4年一循環周而復始地做政治的囚徒了，保持中立吧。」

DEI的倡導者們則表示，儘管在實現目標的方式上，人們存在分歧，但建立公平且包容的企業仍然是一個崇高且普遍受到歡迎的目標。他們還指出，有一個明顯趨勢可以支持他們的論點：在短短17年的時間里，少數族裔就將成為美國人口的多數。那些希望建立並維持一個能夠吸引廣泛客户羣的多元員工隊伍的公司，終將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幾乎所有公司都知道，若要未來取得成功，他們就不能開倒車，」在2023年之前曾在奈飛公司(Netflix)擔任包容性副總裁、目前做DEI問題顧問的維爾娜·邁爾斯(Vernā Myers)指出。那些將DEI原則拋諸腦后的公司，若有朝一日試圖重新加入這一潮流，他們的員工和客户會記得今天的這場變臉，人們會嘲諷、會懷疑，不會再信任這些公司。譯/晴川 編輯/宋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