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雷明星科創公司CEO坦白：如何欺騙孫正義和一羣主權財富基金？

財聯社4月15日訊（編輯 史正丞）今年1月，就在軟銀創始人孫正義在美國白宮志得意滿地宣佈5000億美元「星際之門」項目之際，一條來自印度尼西亞的消息再度引發全球媒體集體感嘆：孫正義又被騙了！

這次「暴雷」的是印尼農業科技「獨角獸」eFishery，事發前曾獲得軟銀、紅杉印度和東南亞（現在更名為Peak XV）、淡馬錫、馬來西亞公共部門養老基金Kumpulan Wang Persaraan、阿布扎比主權基金42XFund的投資。公開資料顯示，公司在2023年的最后一輪融資中估值達到13億美元。

時隔3個月，eFishery的創始人Gibran Huzaifah公開發聲，坦白了一場跨越7年的「假裝成功直到真正成功」騙局。

（Gibran去年11月在調試餵魚設備，來源：社交媒體）

到東窗事發時，這個騙局已演變成跨國空殼公司網絡和虛假賬目體系。根據內部調查，該公司宣稱2024年前九個月營收達7.52億美元，實際數字僅為1.57億美元。

起點：夢想成為「鮎魚王」的人

Gibran在雅加達東部的貧民窟附近長大，但天資聰穎，考入萬隆理工學院（被稱為印尼的「麻省理工」）學習生物學。由於家境困頓，他需要打工賺取學費和生活費。機緣巧合下，他接觸了水產養殖方面的課程，並租下魚塘，嘗試用勞動改善生活。

水產養殖本質上也是農業。魚卵需要在一系列水池中孵化，然后轉移至更大的魚塘，並在特定時間投放精確計算的飼料。投放少了魚會捱餓，過多則會浪費錢，並有可能滋生藻類。更關鍵的步驟是最后的市場環節，魚類等生鮮的價格波動有時會十分劇烈。

為此，Gibran自己開了小吃攤售賣烤魚，以提高飼養的利潤，並積極拓展銷售渠道。巔峰時期，他管理着70多個魚塘。他也坦言，在2012年從大學畢業時，他的夢想是擁有一千個魚塘——成為印尼的「鮎魚王」。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發現了水產養殖行業的關鍵痛點：要管理更多魚塘，餵食是真正的苦差事。於是吉布蘭開始研發自動餵魚器，從焊接金屬開始到編寫程序都一人操辦，同時騎着摩托車不斷向周圍的農户推廣自己的產品，這也是eFishery的由來。

爲了擴大知名度，贏得更多的現金獎勵來維持業務運轉，Gibran還參加了印尼的創業大賽，並拍攝路演視頻上傳到YouTube上。2015年，專注於可持續水產養殖的荷蘭投資公司Aqua-Spark同意進行首輪75萬美元的投資。

破產還是欺騙？

與許多東南亞初創公司一樣，eFishery也面臨一大難點：當地的勞動力成本非常低廉，水產養殖的利潤也非常微薄。但「自動餵魚機」的成本達到每台400-600美元，這是許多潛在客户掏不出來的錢。

為此，Gibran開始調整業務，允許農户租賃設備，從而快速推廣產品，並在數年后逐步收回製造成本。這種做法也意味着公司的每一筆業務都需要消耗現金流。

與此同時，eFishery的融資屢屢碰壁，根據新加坡的監管文件，到2017年底時，公司賬上只有8142美元的現金。好在Aqua-Spark此時仍對這家公司抱有希望，同意分三期再投資150萬美元，其中最后一筆50萬美元需要有其他投資者跟投才能到位。

交易本身為即將破產的公司爭取了些許時間，但公司的情況並沒有好轉。Gibran開始向一些印尼創始人討教如何改善業務，並接觸到了被稱為「增長黑客」的手段——嚴格來説，就是在融資前做假賬。

Gibran表示：「他們説他們會美化數字，有一些’增長黑客’手段，通常是在融資前這麼做。我知道這是錯的。但當大家都在這麼做，而且一直相安無事，你就會質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錯了。」

在2018年末的某個瞬間，Gibran花了一個小時打造了一張前所未有的漂亮Excel表，抱着會被識破的想法發給了投資人。

然而他卻等來了輿論風向的驟變，eFishery的A輪融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除了Aqua-Spark的跟投外，新加坡風險投資公司Wavemaker Partners和美國舊金山的500 Global東南亞基金，總共投資了400萬美元。

拿到錢以后，Gibran必須想辦法證明填進Excel表的數字。他的首個「財務戲法」相當簡單：通過向農户支付2%-3%的費用，讓他們把採購飼料和銷售魚獲的業務「遷移」至eFishery平臺。對於農户來説，實際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們繼續與同樣的供應鏈和銷售鏈打交道，但這些交易被移入eFishery的財務報表后，公司營收便呈現出飆升的勢頭。

Gibran透露，這大概調整了20%-30%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展現出了「開始增長」的勢頭。

更大的賭注是介入金融中介業務。eFishery會通過養殖專業知識對農户提供信用評分，並幫助他們從借貸平臺借款，從中抽取1%-3%的佣金。風險點在於，eFishery需要為風險提供擔保，且違約率居高不下。

數據顯示，2019年eFishery的營收達到約1000萬美元，而一年前只有185,405美元，同時還報告了毛利潤的扭虧。

一念之差：孫正義想和你聊聊

2020年，eFishery完成了由私募股權基金Northstar和Go-Ventures共同領投的2000萬美元B輪融資。

Gibran透露，到那個時間點公司已經無需更多資金，而且新冠疫情還給了他絕佳的平賬藉口。那時的投資者能夠接受銷售額出現下滑，但公司實際上仍在保持真實的增長。通過編造增長乏力的故事，他本能讓公司的假帳逐步與真實業績接軌，從而平穩落地。

但在2021年的某一天，他接到消息：孫正義想和你聊聊。由於正值新冠疫情肆虐期間，軟銀團隊無法來到現場，查看eFishery精心挑選的精品養魚場，所以雙方只能遠程通話。

坐在萬隆的辦公室里，Gibran思緒良多。幾年前他還在印尼的鄉下養魚，而現在投資阿里巴巴、新加坡Grab的軟銀掌門人正對他感興趣。

Gibran回想稱，在東京家中的孫正義只聽了15分鍾就叫停了路演，然后告訴他軟銀會打錢。隨后軟銀團隊發來了一個融資條款清單，對公司的估值達到2億美元。

軟銀要投資eFishery的消息不脛而走，各大東南亞頂級風投迅速進入了爭搶份額的狂熱狀態。紅杉印度及東南亞基金突然扔了一份估值3億美元的提案，隨后Gibran又在社交軟件上收到新加坡國資淡馬錫CEO狄瀾「想找他聊一聊」的請求。他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詐騙信息。

醉心於全球頂級投資機構的認可，Gibran也在夜深人靜時深感不安。2021年時eFishery向投資者報告的營收為1.6萬億印尼盾，税前利潤為1420億印尼盾。但實際上真實營收只有9580億印尼盾，税前虧損1640億印尼盾。接受新一輪投資，意味着調和兩套賬目的重要性將不得不為增長退居次席。

經過幾輪拉扯后，軟銀、紅杉和淡馬錫最終以4.1億美元的估值向公司注資9000萬美元。

事后來看，公司的暴雷有相當多的跡象可循。例如這家新加坡控股公司多年來一直不提交年度財報。更具有標誌性的信號是，本應隨着公司規模擴張而發生鉅變的印尼水產養殖業，並未出現波動。到2023年末，公司聲稱已經實際部署了超過30萬個投喂設備，並有超過4.4萬個水產養殖户通過其平臺採購。

一位投資人事后透露，為eFishery餵食器供應關鍵部件的供應商曾告訴他們，他們每年只能供貨5000台。

最后的瘋狂

完成C輪融資后，創業公司鼓吹的願景已經變得極不現實。公司內部曾測算稱，eFishery需要有能提供每年100萬美元營收的養殖户加入，才能滿足他們的假帳，但在整個印尼已經找不到足夠多符合條件的新用户了。

背上「軟銀投資」光環后，Gibran也開始更大膽的作假。他介紹稱，在一名員工的提議下，公司開始建立子公司網絡並控制平臺上農户的賬户，這樣就能隨意虛增交易。最終這一操作拓展至5家子公司和5000個用於飼料採購和魚類銷售等交易的賬號。

與此同時，eFishery也在燒着投資人的錢來兑現承諾他們的數據。貸款平臺的審覈一如既往地寬松。

虛假的數據也讓eFishery成為全球知名的創業新星，公司開始將業務拓展至印度，並迅速宣佈盈利——展示了這一商業模式可以在全球複製。被忽悠到的阿布扎比主權財富基金42X領投D輪融資，給出了高達14億美元的估值。在這筆2億美元的投資中，馬來西亞養老基金KWAP也有出資。

最后引爆整個騙局的是一封舉報信。

內部報告顯示，2024年的11月下旬，一封舉報人向董事委成員發送了財務造假的指控。然而，一些eFishery前員工表示，實際的情況可能更加平常。當時內部賬本的副本被發送給了一名董事，所以最初可能只是兩個人困惑為何他們手里的賬不一樣。

12月6日，董事會通知Gibran收到舉報文件並要求他給出解釋。隨后幾天里，他召集管理層會議並坦白了一切，並親口告知最初的投資人——Aqua-Spark的聯合創始人、也是公司董事Novogratz整個造假過程。

12月13日，eFishery的董事會召見Gibran並宣佈他被停職，新委任的臨時CEO和CFO入駐接管公司。

印尼農户的黃粱一夢

從財務數據來講，eFishery的確是一個充斥着欺騙的人創業悲劇，但從農户的角度來看，這場騙局也曾令他們看到生產力提升、收入增加的喜悦。

印尼西爪哇省的Suganda是最早一批使用「自動餵魚器」的農户。這名農户介紹稱，魚塘的面積很大，以往他需要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有了技術后，帶來的改變是他擁有了農場之外的生活——通過手機就能定時餵魚，他可以外出享受社交生活。

通過與eFishery合作，Suganda所在的合作社獲得約15萬美元的貸款，管理的池塘數量也從10個激增至70個。他個人的收入也增加至每月603美元。

12月中旬的某一天，Suganda的養魚場開始分崩離析，合作社里的餵魚器接連出現故障。以往隨時待命的eFishery工作人員告訴他，自己已經被解僱，公司也沒人可派了。

時至今日，融合着技術開發和全球資本的餵魚器，唯一的作用就是被當作儲存飼料的普通桶。農户們也迴歸手工勞作的時代。勞動效率驟減的影響下，Suganda每個月的收入最多隻有180美元。

與此同時，eFishery的投資者也在試圖收拾這個爛攤子。董事會聘請的諮詢公司給出報告稱，公司目前的商業模式是不可行的，建議逐步結束業務，並將剩余資金返還給投資者。舉例而言，阿布扎比的42X基金在2023年4月投資了1億美元，可能只能收回830萬美元。

知情人士透露，諮詢公司的調查仍在繼續，Gibran未來可能會面臨投資者的訴訟。印尼警方拒絕披露是否正在展開刑事調查。

就目前而言，Gibran似乎又回到了剛畢業時的狀態，他和從事蝦養殖業的兄弟合作創辦了一家冷凍食品公司，並幫助前員工創業開設魚類養殖社。

經歷過去十年的起起伏伏后，Gibran總結稱：「事后看來，我當時想創造巨大的影響力——在宇宙中留下印記，但沒有考慮到我的影響是否應該更持久，哪怕規模更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