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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3 09:36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基】
就在本周,「高超圈傳來噩耗」。美國海軍寄予厚望的「高超聲速空射進攻型」(Hypersonic Air Launched Offensive, HALO)反艦導彈,於4月10日因「預算限制導致性能無法按時達標」,項目被正式宣佈取消。
「當HALO被推到刑場時,它一定會想到25年前,‘快鷹’因為超支700萬美元就被槍斃的那個春天」
28年前剛剛吞併麥道公司的波音,可不是現在這個波音,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麾下猛將如雲,但聞美國海軍想要一款比「戰斧」更適合打擊時間敏感型目標的高速導彈,便把之前與普惠等業界巨頭合作的一系列組合衝壓動力方案獻上,號稱最終產品是一個能塞進MK41垂發的、「700磅(近320千克)載荷/700海里(近1300千米)射程」的「短平快」。
想睡覺就來了枕頭,心花怒放的美國海軍便把這個價值800萬的「低成本導彈系統」的先進技術展示合同給了波音,要求在36個月內、也就是到2000年3月結項,屆時再授予實用化階段的合同,海軍希望到2005年開始裝備這種暫定名為「快鷹」(Fast Hawk)的4倍聲速巡航導彈。
「婚后」的第一年相當甜蜜,憑藉波音先前在這一領域的技術積累,「快鷹」的總體方案很快確定。其總體佈局非常大膽,採用無彈翼鉸接式佈局,儘可能充分利用MK41垂發內空間;但爲了實現低成本,「快鷹」的子系統大多數選用貨架產品,包括在耐高温材料上也儘可能使用成本相對低、容易加工的英科耐爾合金(一類鎳鉻基合金)而非鈦合金,適當捨棄極限指標的同時,朝着后冷戰時代「用得起」的方向努力。
「快鷹」技術展示階段的總體佈局,前部為燃料艙和戰鬥部,通過萬向頭鉸接的后部助推器/衝壓發動機燃燒室實現「推力矢量控制」
1998年10月,美國海軍科學和技術工作小組將「快鷹」評選為「97財年最受好評的海軍先進技術展示合同」,按照計劃,1999年3月首枚原型彈就將組裝下線,開始飛行測試。然而1998年12月,在美英聯軍對伊拉克短短三天的「沙漠之狐」行動中,美國海軍就發射了325枚「戰斧」巡航導彈——至今仍是「戰斧」平均單日發射數量的記錄——這讓軍工複合體嗅到了擴大「戰斧」訂單狠賺一筆的契機,還在襁褓中的「快鷹」顯然被視作絆腳石。
隨着1999年新年的到來,「快鷹」接連遭遇重創:首先是用於更新靶場設備的700萬美元經費申請(現有設備確實不適合用於觀測這種最大馬赫數4以上的導彈)以「嚴重超支」被拒絕,儘管波音與合作伙伴均認為,這筆經費並非是「先進技術展示合同」的一部分,並且將使得美國海軍今后的導彈測試項目也隨之受益;很快,五角大樓又以「看不出任何能將單價控制在20萬美元以下的可能性」為由,下令中止「快鷹」項目。
「快鷹」實用化階段的計劃佈局,預計基本型將作為一款陸攻巡航導彈使用,全程高彈道+末端俯衝攻擊,反艦型號預計將使用高低混合彈道,射程至少是陸攻型的一半
於是在原本首枚原型彈應該開始飛行測試、36個月的合同還剩下整整一年的時候,「快鷹」就此成為歷史名詞。而在一天前——1999年3月24日,美國海軍「菲律賓海」號巡洋艦向南聯盟發射出第一枚「戰斧」,標誌着北約長達78天的野蠻轟炸就此開始。在這場戰爭中,美英聯軍消耗了218枚「戰斧」,哪怕它們打擊時間敏感型目標的能力並無進步,由最簡單的經濟學原理締造的「斧頭幫」,仍然讓任何取代「戰斧」的想法都顯得無比荒唐。
「人類永遠在重複地犯着同樣愚蠢的錯誤」,很難説美國海軍2001年啟動「高速打擊導彈」(High Speed Strike Missile, HiSSM)項目時,是否意識到了「快鷹」的真正死因,其實並不是技術問題。筆者能夠確定的是,在彼時的大洋彼岸,當鷹擊-12和鷹擊-91這兩個基於引俄技術而來的亞燃衝壓超聲速導彈項目走上正軌時,人們同樣正在緊張地關注着,從HiSSM到Hyfly(經常被翻譯為「高飛」)的美國海軍超燃衝壓高超聲速巡航導彈。
當年「高飛」的這些圖片,不僅出現在軍事雜誌上,也出現在很多學術期刊上
2002年5月,作為波音在「高飛」項目中的重要合作伙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應用物理實驗室在風洞中成功完成了模擬馬赫數6.5、模擬高度27400米的「高飛」雙燃燒室衝壓發動機(Dual Combustion Ramjet, DCR)點火測試。然而,當這些堪稱優秀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推動着「高飛」實現一個又一個里程碑時,2003年2月鮑威爾在聯合國大會上揮舞的那管「洗衣粉」,卻使得這種在后冷戰時期的美國頗為少見的進取精神,顯得十分可笑。
不到一個半月的「伊拉克自由」行動期間,又有802枚「戰斧」從美英兩軍的艦艇上發射到伊拉克的沙漠深處。2004年,能夠在發射后更改目標的「戰斧」Block IV形成初始作戰能力,這讓五角大樓里的「斧頭幫」更為理直氣壯:只要能夠更改打擊目標,「戰斧」飛得慢就不是問題,在打擊伊拉克這樣的對手時,總有儍到不會動的目標留給它;而「高飛」飛得那麼快,如果發射后需要更改打擊目標,它來得及反應嗎?
當熱愛和平的人們感慨,美國每次發動戰爭打出的「戰斧」究竟價值幾何時,想必也是「斧頭幫」彈冠相慶的時候
所以,儘管「高飛」使用和「戰斧」相同的JP-10燃料,並且在2005年的確實現了「高飛」:8月,在F-15E上的發射試驗、驗證了彈載助推器能夠將「高飛」加速到3馬赫;同年12月,在「獵犬-獵户座」兩級助推火箭的幫助下,「高飛」的DCR成功啟動,並在19200米高度以1615米/秒的速度飛行了15秒;但在「斧頭幫」看來,這不過是波音與海軍鼓搗的某種「浪費金錢的小玩意兒」而已。
人們后來為「高飛」撰寫墓誌銘的時候,總會把2007年9月和2008年1月兩次飛行測試的失敗列為主要原因,但如果這份墓誌銘在2024年3月11日——美國空軍的高超聲速導彈AGM-183A(ARRW)的一命嗚呼之后重新修訂的話,必須解釋清楚一個問題:10次試射中成功次數「多達2次」的ARRW能從2018年騙到2024年,那麼讓「高飛」在2008年之后就事實性死亡的理由,又是什麼呢?
所以,當2009年「高飛」原定的第三次飛行測試被無限期取消,同時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欽定」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承接「遠程反艦導彈」(LRASM)時,比起跳着腳去美國政府問責局(GAO)告狀的雷神公司,波音公司與合作伙伴普惠公司二話沒説,轉頭就在X-51項目上創造出包括以馬赫數5.1飛行210秒在內的一個又一個世界紀錄。
X-51,可能是波音留在人類航空航天尖端科技史上的最后高峰
當然,到了2011年1月LRASM的演示階段合同公之於衆的時候,雷神公司的跳腳理由的確非常充分:合同規定,亞聲速構型的LRASM-A只需兩次空射演示,而超聲速構型的LRASM-B除了空射之外,還包括4次結合MK41垂直發射裝置的艦射演示。按照某種邏輯,美國海軍未來如果多買一枚LRASM-B,就要少買一枚「戰斧」。所以很難説,當2012年1月DARPA以「風險較高」為由,要求洛馬停止LRASM-B的研發時,背后有沒有「斧頭幫」的身影。
雖然「高飛」與LRASM-B的「孃家」勢不兩立,想象圖倒像是一個師傅畫的
然而這時候的洛馬,已經是F-35時代的洛馬了。
2012年10月,五角大樓又以「降低風險研究」為名,授予洛馬一份補充合同,確保LRASM-A能從MK41中發射;在雷神公司看來,頗有一種「斧頭幫」關鍵時刻也靠不住的淒涼。倒是同年12月,美國海軍航空系統司令部對此提出異議,認為這一能力完全可以用「戰術戰斧」實現,由此開啟了2014年美國海軍的「進攻性對面作戰」(Offensive Anti-Surface Warfare, OASuW)競標這個新坑。
爲了能夠兼容「魚叉」的傾斜發射管,艦射版LRASM使用的MK-114助推器顯得頗為湊合,但也表露了洛馬公司的野心
OASuW的所謂「增量1」,其實就是「新時代反艦戰斧」與艦射LRASM之戰。此時對於背后操盤的五角大樓來説,海灣戰爭以來30年,「斧頭幫」已然有些尾大不掉,需要一個夠分量的「新堂口」與之抗衡,而藉由美國空軍新一代空地導彈JASSM/AGM-158發展而來的LRASM/AGM-158C可謂正逢其時,不可能爲了維護「斧頭幫」而傷了「158家族」的鋭氣。
正如電影《追龍》中,港英當局不斷拋出新的甜頭,吸引香港黑社會幫派逐利廝殺那樣,五角大樓同時拋出了OASuW的「增量2」。這個明確為瞄準2024年之后的「大國競爭威脅」的招標項目,要求洛馬和雷神提供一款可由F-35C和F/A-18E/F使用的吸氣式高超聲速導彈,至少「高超聲速空射進攻型」(HALO)這個新名頭,比拗口到根本沒法讀的OASuW強太多。
然而問題來了,一方面HALO被定位為美國海航的「爭氣彈」,誓要在2028財年形成初始作戰能力,與「朱姆沃爾特」級驅逐艦和「弗吉尼亞」級核潛艇上部署的「常規快速打擊」導彈成為對抗我軍的「一滑一吸」高超組合;另一方面,在這個領域有着幾代型號技術積累的波音公司,卻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競爭行列之外,而且理由看上去非常充分——2023年深陷從軍機到民機各種醜聞的波音,還是1997年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波音嗎?
相信讀者們看到這里也心下有數,波音成了這樣的波音,真的只是波音自己的問題嗎?
其實波音聽聞HALO競標之后,也拿出了「先進超聲速衝壓推進」(SPEAR)和「Hyfly-2」兩個不同的設計;然而可能是因為波音沒帶果籃上門,美國海軍沒有在任何官方資料中提及HALO競標還有波音的事兒
回到HALO項目本身,從2014年OASuW的「增量2」出爐,到2023年3月才命名為HALO,並授予洛馬和雷神初步開發合同,中間9年啥也沒干,哪里像是一個「爭氣彈」該有的樣子?假如HALO的真實定位,其實只是一個用於安撫雷神「不如我們重新來過」的「胡蘿卜項目」,那麼2023年4月,美國海軍無人機與打擊武器項目執行辦公室主任泰德福德對HALO這個「高超」根本「高不起來」(馬赫數只有4)的評價,乃至今天的命運,也就十分合理了。
對於已經在DARPA的HTV-2項目中明白「高超」不是「説高就高」的洛馬公司來説,HALO的倒掉無足輕重,無非是浪費了做幾幅渲染圖的工夫而已。反正美國海軍在HALO倒掉的同時,明確了還是要繼續改進發展LRASM的大方向,只要「158家族」興旺發達,美國海軍「高端反艦戰力」多一塊少一塊與我何干?
只要對營銷有利,「一彈滅一國」什麼的,這都小意思
對於雷神公司來説,即使不算2020年擊敗洛馬中標的AGM-181核彈頭巡航導彈,有空軍的「高超獨苗」HACM兜底,「戰斧」的反艦型去年開始也回到了海軍的核潛艇上,隨着美國近期對胡塞的轟炸,使得「戰斧」的歷史總消耗量即將突破3000枚大關(打靶測試超過550次,實戰發射接近2450次),錢也賺了、氣也出了,HALO是什麼?好吃嗎?
所以,當軍工複合體已經發展到「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時候,對自身盈利最有利、而非對軍隊提升戰鬥力最有利的研發生產格局自然會形成。當五角大樓里的戰爭最終造就出「斧頭幫」和「158家族」這兩個相互制約的堂口時,彷彿每個人都相信,「只要五角大樓讓兩大家族聯手,東大無非土雞瓦狗」;在由此產生並固化的「亞聲速隱身反艦導彈一神教」面前,從「快鷹」到「高飛」到LRASM-B再到HALO,美國海軍的衝壓動力反艦導彈,註定修煉幾世都成不了正果。
大洋彼岸的「我全都要」,一大原因正是因為看到美國至少在通過「PPT強國」等方式不斷嘗試新構型,由此延續了多少年來「瞄準強敵猛加油」的使命慣性
就像筆者之前打趣的,「美國陸軍一覺醒來發現手里還是40年前那些玩意兒」那樣,1985年,美國空軍和海軍航空兵唯二的超聲速空面打擊武器是「標準」(AGM-78)和「哈姆」(AGM-88B),到了2025年,還是「標準」(AIM-174B,這款「空射標6」很可能也具備一定對面打擊能力)和「哈姆」(AGM-88E/G)。不過從「存在即合理」的意義上説,「標準」和「哈姆」能在「亞聲速神教」的美軍航空兵里守住一畝三分地,也能看出美軍的某種思維定勢。
2024年,美國空軍開始列裝諾格公司基於AGM-88G研製的,加大戰鬥部重量、可攻擊目標更多的「防區內打擊武器」(Stand-in Attack Weapon, SiAW);同年4月,洛馬公司競標SiAW項目的「灰鯖鯊」(Mako)導彈模型亮相美國海軍聯盟主辦的「海空天裝備博覽會」;這些本質上是某種小型空射彈道導彈的「準高超」,由於可以塞進F-35A/C的彈艙,反而有了能夠改變美軍裝備現狀的希望。
對於美國高超界來説,SiAW和「灰鯖鯊」的登堂入室顯然是一種「認栽」;但對於美軍航空兵來説,可能反而是務實一點、放下架子的開始
總之,在HALO下馬之后,美國僅剩陸軍「暗鷹」(LRHW)、海軍CPS彈道導彈和空軍HACM超燃衝壓巡航導彈三個高超項目仍然存活,「特朗普1.0」時期企圖通過大干快上八大高超,實現對我軍同類項目追趕乃至超越的計劃,已然失敗。即使SiAW和「灰鯖鯊」能夠列裝,對於美國來説,等於承認在這一領域只能居於跟隨地位、而非引領地位——好像真的沒法「贏」了。但對於軍工複合體來説,輸的最多隻是美軍而已,他們仍然在「贏」。
如今回頭再看被視作「舔狗工程」的美國空軍六代機項目——波音F-47,焉知波音不是在這幾十年間看透世態炎涼之后,「舔川一念起,剎那天地寬」的結果?憑藉冷戰年代的投入與積累,以美國在后冷戰時期從未有過的智慧與勇氣,波音研製出了曾讓對手仰望不已的「高飛」與X-51,最終還不是給雷神與諾格聯合承包的HACM(現在「爭氣彈」的稱號也該轉到它頭上了)做嫁衣?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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