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反內卷」始末 | 棱鏡

3天后，美的最年輕的副總裁趙磊還專門接受媒體採訪迴應此事，他説，這麼多年，美的一直在提倡簡化工作方式。2021年12月，他擔任家用空調事業部總裁時，着手的第一個工作也是「簡化」，提倡大家不要加班。

「方總（指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就是6點準時下班，只有管理層按時走了，員工纔有可能按時走。」趙磊説。

那麼，面對競爭激烈的市場環境，這家5000億市值的家電巨頭，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反內卷」？

一位副總裁的「泄密」

最近一段時間，除美的之外，還有一些企業也出臺了類似「不準加班」的規定。

比如，大疆從2月27日開始，強制員工晚上9點必須下班，屆時還會有主管和HR趕人下班；海爾也開始實行雙休制，周六不準來公司。

外界有傳言，這些企業「不準加班」的規定與《歐盟市場禁止強迫勞動產品的條例》有關。該條例在2024年12月13日生效，條例禁止在歐盟市場上流通供應涉及強迫勞動生產的產品，並在歐盟禁止出口此類產品。

趙磊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對此予以否認，他説兩者沒有任何關係，作為上市公司，美的的ESG（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有很多項目，就包括對員工的關懷。

事實上，嚴格來説，美的的這次「反內卷」並不算是「新聞」。

早在今年1月21日，方洪波就簽發了一份內部文件《關於簡化工作方式的要求》。文件寫道：「任何不以用户為中心、不以業務為中心、不以一線為中心，不產生價值、不增加收入的工作都屬於表演式工作，需要全員果斷簡化，把節約的時間去做對用户有價值的事。」

這份文件中的「6條禁令」，就包括「嚴禁下班時間開會、形式主義加班」。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文件被簽發后的第二天，網上就出現了文件的截圖，很快就登上了熱搜。從截圖上看，文件的右上角還清楚地寫着「祕密」兩個字，而文件上的水印則是「趙磊」。沒錯，正是這位副總裁「泄密」了，並且還因此被通報批評。

「萬萬沒有想到，吃瓜會吃到磊哥的頭上，哈哈哈。」一位美的內部人士回憶說。「當看到磊哥因為泄露文件被通報批評時，我們都震驚了。」

在美的內部，有不少員工私下稱趙磊為「磊哥」。同事之間的互相稱謂，有美的複雜性的一面。有的同事喜歡互稱「哥」、「姐」，而不是「總」，也有同事喜歡互稱「某工」，畢竟他們是一家擁有眾多工廠的製造業。

在3月13日的那次採訪中，趙磊也迴應説，他當時只是把截圖發到了事業部的一個小羣里，沒有想到會流出去，也沒有想到會引發那麼多的關注。

根據趙磊的介紹，美的一直在提倡簡化，但之前沒有明文規定，今年這樣發文是頭一次。一方面，是因為「簡化」已經成為美的的重要戰略，簡化工作方式又是其中重要的一環；另一方面，則是企業越來越大，工作方式上的弊病積累也越來越多。

趙磊舉例説，在一些微信羣里，領導說了什麼，下面就會有人點贊，這些就是無效工作。

在那份《關於簡化工作方式的要求》簽發之前，1月10日，方洪波在2025年經營管理年會上的演講，也重點提到了「簡化」。

「尤其在面對環境和企業的複雜變化時，關鍵是要簡化大腦，我們簡單，世界就簡單，我們複雜，世界也會像迷宮一樣複雜，我們要尋找簡單的答案，馬上行動。」方洪波在演講時提到。

方洪波説，2025年，美的的經營思路就是「以簡化促增長，以自我顛覆直面挑戰」。

95后、00后拒絕職場PUA

家電是一個勞動密集型行業，尤其是美的、海爾這樣的巨頭，員工人數動輒十幾萬。一直以來，對員工管理嚴格、工作強度大、實行單休或者大小周，都是這類公司的重要標籤。

所謂「單休」，是指一周只休息一天，「大小周」則指一周雙休、一周單休，交替進行。就比如海爾，從今年2月27日纔開始實行雙休制度，不允許周六去公司加班。

現在的美的實行的是雙休制度，不過，也只是最近幾年的事情。

2020年12月12日，美的發佈通知，要求「各事業部統一執行雙休」，如有工作需要，例如節假日營銷活動、緊急研發或IT項目等可以安排加班，製造系統可以根據實際訂單安排加班，加班后則要安排補休或輪休。

在這條通知中，美的還要求在某些時間禁止員工在公司加班，例如，在周三、周五的晚上不能在公司加班，如果工作沒做完，可以回到家里去加班；還規定，在團建過程中嚴禁強迫員工飲酒，團建活動儘量不佔用員工休息時間，等等。

開始實施雙休之后，員工的工作時間減少了，但根據財報，他們的業績並未受到影響，反而繼續保持着快速增長。

2021年、2022年、2023年、2024年，美的的營收分別為3434億、3457億、3720億、4071億，其歸屬淨利潤則為285.7億、295.5億、337.2億元、385.4億。

事實上，在美的的這一波「反內卷」中，趙磊確實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他除了是美的的副總裁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家用空調事業部總裁。這個事業部隸屬於智能家居事業羣，是美的最核心的部門，創造了美的最多的營收和利潤，這也使得趙磊的年薪高達1548萬元，比董事長方洪波還要多200萬。

在之前，家用空調事業部有一套極為嚴格的管理制度，比如打卡嚴格，如果員工迟到，主管要連坐受罰；在穿着上也會有要求，比如不允許穿拖鞋等。

這樣的制度使家用空調事業部成為美的內部最能打的一支「鐵軍」，讓美的在競爭殘酷的空調市場中，最終力壓格力、海爾等，成為行業老大。

不過，最近幾年，美的、格力、海爾這樣的傳統家電巨頭，都在經歷着年輕人的洗禮，00后「整頓」職場的事情屢見不鮮。尤其是格力，曾經因為孟羽童的離職、年輕員工離職率較高等，而被廣泛關注。

2021年12月，趙磊在接任家用空調事業部之后，就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整，採取了更加寬松、人性化的管理制度。

比如，員工上下班不需要打卡，更不會因為員工迟到而去處罰主管，在請假、外出上也相對寬松。

這些人性化的管理制度，也沒有影響美的在家用空調市場上的競爭力，無論線上還是線下，即便是面對小米這樣的競爭對手的挑戰，都穩居行業第一。2022年、2023年、2024年，美的在家用空調市場的線下份額依次是33.7%、34.9%、35.9%，線上份額依次是33.6%、34.5%、33.2%。

「如果還像對待80后、90初那樣去對待95后、00后，可能會出現很多管理問題。」一位人力資源行業的從業者分析説。

在他看來，80后、90初這一代人，對待工作任勞任怨，甚至「自我PUA」，願意與公司共進退，出差時，爲了把工作做好，還會倒貼一些錢；95后、00后們則強調自身的權益，工作、生活分得開，也更加希望得到肯定，而不是批評。

年輕人給高管當「導師」

在反內卷的同時，最近，美的還有一個重要動作——打造高管IP。

3月13日，就在趙磊接受媒體羣訪的當天，一條美的「打造企業家IP」的招標函在網上流傳。根據招標函內容，美的計劃招募優質的供應商，打造專業、可信、有温度的個人IP形象，輸出高質量的行業觀點、管理理念等。

目前，除了趙磊之外，美的主推的高管還有1981年出生的CFO鍾錚，以及1973年出生的副總裁兼CDO（首席數字官）張小懿。

此外，美的的一些事業部負責人也在陸續「出道」，比如，美的微波爐和清潔事業部總裁程林就在3月27日這一天發佈了他在視頻號上的第一條視頻：他在6點20準時下班，並督促那些在6點21分還在開會的同事也趕緊下班。

「以前，我們的主要精力是做產品、推渠道、拓市場，但現在跟用户溝通的方式變了，用户流量變成一個很重要的競爭要素，怎麼去吸引用户、留存用户、轉化用户成為很關鍵的競爭能力。」在上述採訪中，趙磊説。

趙磊也承認，這是美的的弱項，但從今年開始，他們的DTC（Direct to Consumer，即「直接觸達消費者」）變革越來越深入，對用户直達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與海爾、格力兩大競爭對手相比，美的確實要低調很多。早在1985年，海爾集團創始人張瑞敏就因為當衆砸毀76台有質量缺陷的冰箱，而成為第一代「網紅企業家」；而格力的董明珠，至今還是流量女王、話題女王，只要一開口説話，就能登上熱搜。

巧合的是，幾乎在同一時間，三大家電巨頭都在調整着自己的營銷策略，讓高管直面消費者。

今年兩會期間，一向低調的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周雲傑意外走紅，海爾也接住了這波流量，順勢助推老闆「出道」，其他高管也紛紛在各大社交平臺開號，直面消費者。據海爾介紹，他們會打造企業高管IP、企業IP和創客IP三類IP矩陣。

格力則繼續利用董明珠的個人影響力，發佈了「董明珠健康家」的品牌戰略，並在3月13日，在北京開業了首家「董明珠健康家」。

汽車行業在去年初颳起的「卷老闆」風潮，最終還是刮到了家電行業。

低調、內斂，是美的崇尚的企業文化，與格力、海爾相比，在打造高管IP上，美的的優勢並不大。對於美的來説，上到董事長方洪波，下到工廠普通員工，這麼多年來，也很少有人站在輿論場的中心。

不過，這並不意味着美的不知道年輕人的想法。今年是美的建廠的第57個年頭，這個「年過五旬」的老廠，一直都保持着與年輕人的緊密接觸。

早在2018年，美的專門啟動了「逆向導師030計劃」，每年挑選30名左右的年輕員工與高管交流，充當高管們的「導師」，給高管「培訓」，向他們傳授年輕人的想法。這些導師教會了包括方洪波、趙磊在內眾多高管玩劇本殺，看動漫，玩小紅書、B站，打王者榮耀等。

「年輕化是美的一直在強調的戰略，他們其實已經不把海爾、格力當成最重要的對手了，相比來説，小米、華為的威脅更大，他們擔心哪天這些對手們用一套他們看不懂的‘亂拳’，打死自己這個‘老師傅’了。」一位對美的瞭解的人説。

員工不到8人的部門，會被合併

對於美的來説，要想留住優秀的年輕人並不容易。

美的總部，是位於佛山市順德區的北滘鎮。得益於美的、碧桂園兩大世界500強，這座小鎮的GDP連續多年突破千億，其綜合實力也排在全國前列。但是，在順德本地人看來，北滘鎮更像是一個「大工廠」，與區政府所在的大良鎮相比，其居住環境並不算好。

此外，北滘鎮緊鄰機會更多、收入更高的廣州，這讓美的在爭奪人才時，不得不與廣州的企業正面競爭。

不過，最近幾年，美的及其背后的何享健家族幾乎重新改造了這個小鎮。

緊挨着美的總部，有一個頗具網紅氣質的「社區」——ALSO，這是一座由美的集團投資、聯合天目里策劃運營的國內首個共創型綜合文化商業體，文藝範十足，於2023年4月28日正式開業，不少年輕員工就住在這里。

這個社區一開業就成為年輕人的打卡勝地，不定期的市集活動，樂隊的演唱會，以及校招生入職期間的大型交友活動，都讓這里充滿了青春感、文藝感。

就連方洪波的老朋友許知遠，也將他在佛山市的唯一一家單向空間開在了那里。

與ALSO一街相隔的是另一座網紅建築——和美術館，這是由日本著名建築師安藤忠雄設計的美術館，於2021年3月正式開館。雖然門票高達150元，但還是吸引着不少年輕人前去打卡、拍照。

美的及何享健家族似乎並不滿足於只想留住年輕員工的青春，他們在滿足年輕人想要的文藝範兒和松弛感之外，還想滿足中年人想要的教育、老年人想要的退休和養老。

2024年6月28日，美的控股出資超百億的和佑醫院正式開業，這是一座三甲民營醫院，號稱「最美花園式醫院」，也是國內第二家擁有質子重離子中心的醫院。此外，這座曾經以工廠而聞名的小鎮，最近幾年還興建了高端養老院、國際學校、音樂廳等。

不過，與房地產行業有着緊密聯繫的家電行業，最近幾年，也在發生着深刻的變化。

根據趙磊向媒體講述的信息，去年12月，美的確立了「以簡化促增長」的路線，對業務結構、業務流程、組織架構、工作方式進行全面簡化。比如，如果一個部門員工不到8人，就會被合併，一些與主業不相關但又佔用大量資源的業務，會被拿掉。

這意味着不少員工會被裁員、調整，這種不確定感也籠罩在一些部門之中。在社交平臺上，不少人發佈了自己被裁員的信息。對於那些已經在這里安家多年的員工，被裁員，就需要選擇新的城市，因為這里很難找到與美的相匹配的工作。

既想保持活力，又想留住功勛員工，這是每一個大廠都要面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