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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27 04:08
轉自:光明日報
《赤鵠之集湯之屋》(簡稱《赤鵠》)是《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的第八篇,記述了伊尹去湯奔夏的故事。該文看似荒誕不經,卻反映了一定的史實,正如王國維所説,上古之事傳説與史實混而不分,……而傳説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近年來,隨着考古發掘的深入,夏代晚期的二里頭遺址出土有不少神靈的形象,其中有的圖像與《赤鵠》可能有關,值得深入探討。
一
《赤鵠》簡文原文800余字,可分為前后兩段。前段講述商湯射獲一隻大鳥「赤鵠」,讓伊尹用它烹羹。伊尹烹羹之后,商湯的妻子紝巟強迫伊尹讓她先嚐。嘗過羹后,她立刻煥發神力,能看見四荒之外。她讓伊尹嚐了剩余的羹,伊尹也具有同樣的神力。商湯回來后,讓伊尹送羹。伊尹見事情敗露,於是就出逃了。后段講述的是,商湯發現赤鵠羹被伊尹喝了,就發出咒語,伊尹在逃跑的路上中邪不能説話,一羣烏鴉本想吃了他,幸好領頭的靈烏認出了伊尹,並及時予以阻止。靈烏告訴眾烏鴉夏桀得了疾病,因而要舉行祭祀,建議烏鴉們去吃夏桀為怯病消災而擺設的祭品。同時,靈烏還給伊尹透露了夏桀得病的祕密:上帝讓兩條黃蛇、兩隻白兔藏在夏桀寢屋的樑棟上,向下給夏桀散佈疾病;上帝還命后土做了兩根尖樁放在夏桀的牀下,讓它向上刺夏桀的身體。聽了靈烏的建議后,眾烏一起飛走了,靈烏又解除了伊尹身上的巫術。之后,伊尹來到夏桀面前,告訴他自己是天神下凡,知道其病因所在,並傳授給夏桀祛除疾病的辦法。夏桀聽了伊尹的話后,按照伊尹的要求,拆了屋子,殺死了兩條黃蛇和一隻白兔;又刨開地面,砍斷了兩根尖樁。但是,另一隻白兔怎麼也找不到,他就讓人做了一面短牆,擋在其他屋子的前面,來防禦這隻白兔再來作祟。於是,夏桀得以康復。
這篇簡文發現后,立即引起了學界的極大關注。學界對它的研究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從文學的角度認為它是目前所能見到的中國古代最早的小説文本。例如侯乃峰考證赤鵠應為赤鳩,並指出:「《赤鳩》篇提供了中國古代最早的小説經典文本實例,是一篇脱胎於神話與古史傳説的小説;文本記載可以反映出當時民眾所處的社會生活環境。」(《清華簡〈赤鳩之集湯之屋〉篇箋釋衍説》,《文史哲》2022年第5期)蔡先金認為:「從故事的內容與性質來看,《赤鵠之集湯之屋》屬於靈化小説。靈化小説應該是古代最早的小説形式之一,是神話與史傳結合的產物,這正符合小説初創時期的面貌與發展邏輯。」(《簡帛文學研究》,學習出版社2017年版)
二是認為它與古史傳説有關。如阮明套認為:「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篇保存的古史傳説主要有兩方面內容:一是商湯用鵠鳥之羹祭祀上帝一事,這是商湯獲得天命的象徵,由此開始了商人滅夏的進程;二是伊尹間夏一事。伊尹作為商族間諜,通過為夏桀治病進而接近夏桀和妺喜,從此開始了情報刺探工作。《赤鵠之集湯之屋》篇能夠與多種文獻記載相印證,顯示出它有較早的史料來源,這對認識早期歷史具有重要的意義。」(《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所見古史傳説》,《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3期)
二
李學勤指出,《赤鵠》最引人注目的特點就是具有濃厚的巫術色彩,這可能與楚人好信巫鬼的習俗有關(《新整理清華簡六種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事實上,不僅是江漢平原的楚人,夏商周人都和好事鬼神的習俗有着很深的淵源。在夏商以及更早的原始社會時期,原始宗教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發揮着重要作用,當時的人們普遍相信萬物有靈,進而對神靈十分虔誠。人們通常認為災禍和疾病的致因是神祇的降災。甲骨文「帝降疾」就是例證。因此,在面臨重大歷史事件時,人們必定會首先祭祀神靈;而在遭遇疾病、災難時,也會認為這是上天的懲罰,需要巫師施法才能祛除。甲骨文中也記載有巫醫驅病的巫術活動,如《合集》5651載:「巫御,不御。」這里,「御」就是驅除病患的巫術活動。考古工作者在河北藁城臺西村還發現一座巫醫墓,該墓隨葬有占卜做法的卜骨和治病用的「砭鐮」,墓中出土有殉人及豐富的青銅器,説明巫醫的身份地位較高。
《赤鵠》中商湯用赤鵠烹羹祭祀上帝、商湯詛咒伊尹,以及天帝命黃蛇、白兔、后土懲罰夏桀等事件明顯具有原始宗教色彩,而其中伊尹本身就是一個大巫師,因此,他可以幫助夏桀除掉那些作祟的黃蛇等動物。
在這些具有宗教色彩的事件中,商湯用鵠鳥之羹祭祀上帝的古史傳説有着較早的史料來源。《楚辭·天問》雲:「緣鵠飾玉,后帝是饗。」王逸注:「后帝,謂殷湯也,言伊尹始仕,因緣烹鵠鳥之羹,修玉鼎,以事於湯,湯賢之,遂以為相也。」另外,周初文獻《周易》鼎卦中也能覓其蹤影。《周易》鼎卦九二爻辭雲:「鼎有實,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阮明套認為「鼎有實」即伊尹把鵠鳥做成羹一事,「我仇有疾」即夏桀生病一事。
商湯、夏桀、伊尹及商湯之后紝巟均為真實的歷史人物,伊尹輔助商湯滅夏在《楚辭》《墨子》《史記》等文獻中均有記載。伊尹不僅輔助成湯滅亡夏朝,成湯去世之后,他還輔佐了多位商朝君王,直至最后因年老病逝,被商朝尊為太廟中的神明,享受君王般的禮遇,這從甲骨刻辭中對伊尹的祭祀就能看出來。另外,《墨子》《史記》記載成湯滅夏時,皆言伊尹曾潛入夏都間夏,為成湯提供情報。劉國忠依據文獻對伊尹去夏朝做間諜的問題進行過深入分析,認為伊尹確實在夏朝都邑活動了一定時間,是在夏朝目睹了夏桀的種種暴政之后,才投奔商湯(《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與伊尹間夏》,《深圳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滅夏是商人謀劃已久的重大政治、軍事行動,因而及時掌握夏人的政治軍事動態就勢在必行,而間夏則是為達到這一目的採取的一種有效手段。間夏的關鍵在於取得夏桀的充分信任,因而簡文《赤鵠》記述的「伊尹去湯奔夏」故事就不失為商人所採取的一種手段。這樣,《赤鵠》不僅為伊尹間夏提供了依據,而且補證了史料的不足,從另一個側面還原了伊尹輔助商湯滅夏的過程。
三
《赤鵠》簡文中提到的赤鵠、靈烏、黃蛇、白兔等動物或神靈也不是虛構的,在夏代晚期的二里頭都城遺址中均發現有這些動物的形象。我們應當把簡文放在當時萬物有靈、巫醫交合、巫師主導的社會生活環境中去認識與思考。
先看靈烏與鳩,二里頭遺址發現有鳥形圖案,其中2002VT29夯:3上的鳥長頸,勾首,尖喙,與烏鴉形象一致,2002VT27④A:37上的鳥圓眼,勾首,似鳩。再看「蛇兔」圖案,這在1963年二里頭遺址Ⅸ區G2出土的陶透底器上表現得十分清楚。整幅圖案雕刻精細,蛇紋為一首二身蛇,頭附近刻繪出雲雷紋,蛇身上部殘留一隻小兔,兔作俯卧狀,頭大身短,長耳豎直,大圓眼,張口,背微弧,尾略下卷,身體彎曲,俯卧於蛇身處。山東大學王青教授認為該圖像應是以一首雙身蛇(龍)為中軸左右對稱分佈,整個神像的右半部線條保存較多,並對其進行了復原。
這些動物形象多刻劃或雕塑在二里頭遺址的陶禮器上,除了靈烏、蛇兔圖案外,還有「蛇與龜」「多蛇」等圖案。值得注意的是,刻劃或雕塑這些動物圖案的陶禮器多出土於大、中型墓葬或宮殿區的祭祀遺存中,顯示其不同於一般日常生活用器的特殊地位。尤其是雕刻龍紋的陶透底器,器形特殊,製作精美,可能是巫師祭祀用的法器。法器上雕刻的龍、鳥、兔等動物圖案應是巫師溝通天地的重要媒介,是先民神化並賦予特殊力量的鬼神之物,巫師要藉助這些動物和天上的神靈進行溝通、交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頭雙身蛇、巨頭龜、綠松石碎片拼湊起來的「龍」。它們的模樣很特別,有的像蛇那樣彎曲地依附於祭祀禮器的表面,巫師把自己對神祕力量的渴望,寄託在這些有着非凡力量的神靈上。
除此之外,這些法器上的動物圖案背后有可能還隱藏着一些不為人知的歷史信息,尤其是「蛇兔」圖案,它出現於二里頭文化晚期,此時已進入夏朝末年,正是夏桀統治時期,二里頭遺址為桀都。二里頭遺址中蛇的數量多,形體特徵有的變異似龍,有的則完全是蛇的形象,有的與魚組合,有的與龜組合,有的與兔組合,這些形體差異和組合搭配不同可能與其承擔的使命不同有關。比如圖案雙身蛇與兔的組合,很可能代表惡魔的角色,符合《赤鵠》簡文記述的「天帝命二黃蛇、二白兔作祟夏桀」。這些圖像與夏桀在位時間、地點相符,和考古資料可互相印證。
近年來,隨着考古發掘不斷深入,關於夏代晚期的一些文獻記載都被二里頭遺址考古發現證實。《史記·殷本紀》雲:「湯既勝夏,欲遷其社,不可,作夏社。」這句話的意思是,商湯滅亡夏朝后,不僅沒有遷走夏社,而且建立了新的夏社。這樣,大量臣服商朝的夏遺民就能夠繼續在原先的夏都祀奉夏朝宗廟。二里頭遺址的考古發現就反映了這一事實。考古學和年代學的研究表明,二里頭文化三四期之間已經完成了湯革夏命的重大歷史事件,但二里頭文化四期的二里頭遺址不僅沒有被廢棄,而且新建了10號基址和麪積達2500平方米的6號基址,鑄銅作坊遺存也在繼續沿用。這些説明商初二里頭仍有大量人口生活,且聚落的級別和規模並沒有降低或減小,也正是夏亡后夏遺民繼續在二里頭生活的反映。
由上可知,清華簡《赤鵠》應該不是純粹的神話傳説,也不是簡單意義上的靈化小説。它的內容看似荒誕,但所具有的濃厚巫術色彩,正是其來源較早的表現。它的很多內容能夠在《楚辭》《周易》等文獻中找到來源,一些內容在考古發現上也有反映,能夠補充伊尹輔助商湯滅夏文獻記載的不足,通過歷史與考古的相互印證,為夏文化、湯革夏命等問題的研究提供珍貴資料和新的視角。清華簡、上博簡所載有關夏曆史的內容,為我們研究夏代信史提供了新的思考線索。這啟示我們,在利用出土文獻研究先秦歷史時,不僅要與傳世文獻進行充分比較分析,而且要將其與考古遺存進行比較研究,只有多方相互印證,才能充分理解併發揮其歷史價值。
(作者:袁廣闊,系首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