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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5 21:05
來源:遠川研究所
2015年7月,硅谷知名黑客Geohot和馬斯克在弗里蒙特工廠祕密會面,前者狠狠拉踩了當時特斯拉的自動駕駛芯片供應商Mobileye,稱其「落后於時代」,並表示自己可以打造出便宜又可靠的智能駕駛系統。
Geohot因第一個破解iPhone一炮打響,后來還因為破解PS3吃過索尼的官司。面對這種頂級人才,馬斯克也不含糊,直接拋出百萬美元合同,但Geohot十動然拒。
不僅人沒招到,兩人的對話也被彭博社曝光[1],讓Mobileye大為光火。
次年初的一場財報電話會上,摩根士丹利分析師犀利發問:特斯拉是否在考慮自行設計芯片?一向人狠話多的馬斯克沉默許久,給出了一句「不予置評」的含糊回答。
當時,特斯拉與Mobileye的分手已成定局,但接替Mobileye的英偉達,最終也只收獲了一段塑料友誼。2019年4月,伴隨特斯拉硬件平臺HW3.0發佈,其自研的FSD芯片終於揭開了神祕面紗。
兩顆採用14nm工藝、集成了60億晶體管的FSD芯片,讓特斯拉實現了芯片的「獨立自主」,此時離他們第一次購買Mobileye的產品,只過去了短短5年。
有了特斯拉的模範帶頭作用,國內外的車企紛紛擼起袖子,將芯片自研提上日程。除了蔚小理為代表的新勢力軍團,比亞迪研究智駕芯片的消息頻繁見諸報端,豐田和現代看似和半導體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約而同加入自主可控羣聊。
以2025年為分界線,車企造芯的醖釀與蟄伏階段行近尾聲,接下來幾年,很可能是大量成果密集的落地與驗證期。
機會面前埋伏着陷阱,陷阱也常常偽裝成機會。車企自研芯片,是奧德修斯式的苦盡甘來,還是掉入一個喬裝打扮的陷阱?
分手的決心
特斯拉與Mobileye和英偉達的兩次分手,完美解釋了車企自研芯片的重要性。
特斯拉早期的自動駕駛方案Autopilot高度依賴Mobileye提供的芯片和算法,但Mobileye交付給客户的是一個「黑盒」,里面的算法無法更改。馬斯克雖然不喜歡,但當時Mobileye市場份額接近壟斷,奔馳寶馬都在用,你愛買不買。
爲了提升輔助駕駛性能,特斯拉嘗試在內部開發視覺算法Tesla Vision。Mobileye得知后試圖阻止,甚至用斷供和漲價威脅。結果是極限施壓玩脱,特斯拉移情英偉達。
英偉達的方案是隻提供芯片,由車企自行研發算法。面對特斯拉這個大客户,英偉達不僅給了很大折扣,黃仁勛也沒少曬自己的特斯拉座駕,但雙方的合作不滿三年,就被特斯拉的自研方案取代。
拋開地緣政治等宏觀因素,單純從技術層面考慮,「自主可控」的優勢可以總結為兩點:
一是通過軟件構建差異化優勢。自動駕駛是一項硬件趨同,差異化更多依賴軟件能力的技術,因此車企有足夠的理由自行研發自動駕駛算法,這也是Mobileye在近幾年不斷被車企拋棄的原因之一。
二是專用芯片的效率更高。英偉達在汽車領域異軍突起,要歸功於在GPU市場練就的算力大法。但通用芯片普遍有個問題:效率不高。
按照李想的説法,特斯拉的兩顆FSD芯片方案,紙面算力遠遠不如兩顆英偉達OrinX,但兩者的「有效算力」基本一樣。原因在於FSD芯片自產自用,可以和自家的純視覺算法更有效耦合。但英偉達不是隻做特斯拉的生意,芯片設計上必然會爲了通用性犧牲。
時至今日,特斯拉的FSD芯片只迭代過一次製程,芯片設計還是原汁原味,但對應的算法已經更新了無數次。
更深層的原因在於,如果輔助駕駛乃至自動駕駛逐漸普及,那麼「芯片+算法」構成的系統,就類似於「CPU+操作系統」之於PC,成為決定產品差異性的關鍵因素。
對車企來説,不能將核心軟硬件握在手里,等於把「產品定義權」和與之對應的附加值拱手讓人。
2007年iPhone發佈會上,喬布斯引用了Alan Kay的一句話:真正在意軟件的人,應該自己造硬件。
按照喬布斯的規劃,硬件是蘋果產品的大腦和肌肉,軟件則是靈魂。繼任者庫克遵循這一規劃,一步步打造了一個望而生畏的芯片產品線。
早期的輔助駕駛有點像筆記本電腦上的攝像頭,主打一個「又不是不能用」,因此Mobileye這類成熟方案,更有利於快速推向市場。但當輔助駕駛能力開始深度影響購車決策,車企便有足夠的動力構建自身的產品差異性。
有蘋果教科書級別的造芯史擺在手邊,有特斯拉大干五年實現自主可控的參考教材,車企難免會產生「我行我上」的衝動。
脆弱的根基
2022年9月,通用汽車旗下自動駕駛公司Cruise公開了一款代號「Horta」自動駕駛芯片。按照Cruise的設想,這款芯片會在2025年裝進無人車Origin里。
看着團隊多年研發投入修得正果,Cruise硬件負責人Carl Jenkins向媒體哭訴[3],由於採購規模太小,根本沒有議價權,只能花大價錢從「一家知名供應商(英偉達)」那里採購GPU:
「我們的車型數量很少,沒有和芯片商談判的權利。因此,我們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
事實證明,掌握Cruise命運的不是自研芯片,而是大股東通用。去年底,通用宣佈放棄Robotaxi的研發,停止向Cruise注資,芯片和無人車成為鏡花水月。
芯片設計是一場挑戰物理學的浪漫冒險,但也是一沓能把公司干倒閉的賬本。
根據IBS測算,設計一顆7nm芯片的平均成本大約2.17億美元,一顆5nm芯片要花費4.16億美元。流片一次算作5000萬美元,那麼車企試錯成本高達4.6億美元。
由於芯片從0到1的環節不產生任何收入甚至現金流,因此對大部分企業來説,相比技術難題,手里的現金儲備能不能扛過漫長的研發與驗證周期,纔是關鍵問題。
流片成功就像電影過審,拿完龍標還得看票房成績。芯片研發的目的不是在匯報驗收后束之高閣,因此,芯片需要足夠大的終端產品銷量攤薄成本,纔有可能實現正向回報。
初代iPhone研發時,喬布斯曾勸説英特爾為蘋果開發手機芯片,結果價格沒談攏。CEO歐德寧事后痛徹的悔恨,完美詮釋了這條行業鐵律[5]:誰能想到iPhone的銷量會是預計的100倍?
當年OPPO的芯片團隊哲庫面臨的問題就在於,將芯片研發成本按照手機銷量分攤,會導致產品成本反而高於外部採購,必須漲價才能維持原本的產品利潤率,很可能導致市場競爭力被削弱。
芯片公司富可敵國的原因不是因為芯片賣的貴,恰恰是因為芯片賣的便宜。任何試圖自研的企業恐怕都要捫心自問: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出貨量。
特斯拉第一代FSD芯片歷時18個月設計完成,從立項到量產裝車用了三年時間,當時,特斯拉已經是全球銷量第一的新能源車企(36.78萬輛)。
除了當前百萬規模的銷量,特斯拉還有采用自研方案的數據中心來分攤成本,這是大多數躍躍欲試上馬自研的車企所不具備的。按照地平線CEO余凱的説法,「賺錢的速度比造車還慢」[4]。
按照行業估算,臺積電5nm代工價格是每片晶圓1.6萬美元,接單至少2.5萬片,一次性代工費用大約4億美元。
若一年賣出20萬顆芯片,分攤到每顆芯片的研發與製造成本就超過4000美元,若一年賣100萬顆芯片,單顆芯片分攤的成本在800美元左右。即便這樣,也遠遠超過英偉達的OrinX。
自動駕駛芯片的生命周期長達3-5年,車企不僅要證明其投入產出比符合商業邏輯,更要不斷加碼投資,確保下一代芯片產品的競爭力。因此,即便強如蘋果和特斯拉,在捲起袖子自研之前,也都要積累足夠多的產品出貨量。
當越來越多身陷價格戰的車企試水造芯,段永平那句「改正錯誤越早越好,不管多大的代價都是最小的代價」,含金量恐怕還將繼續提高。
巨人的肩膀
車企造芯的決心轟轟烈烈,但時至今日,能夠實現自動駕駛芯片研發量產,並大規模裝車的車企,只有特斯拉一個。
如果按馬斯克的説法,特斯拉是一家「人工智能公司」,那麼這個數字就是零。
芯片越往上設計,就越離計算機、半導體、數學這幾門科學越近,人才的重要性就越來越高。
2019年,蘋果把一家名為Nuvia的芯片公司告上了法院,公司創始人是在蘋果工作了近十年的芯片架構師Gerard Williams,參與了從A7到A13處理器的開發,以及M1芯片的設計。至於訴訟理由,是科技公司打官司常見的「竊取商業祕密」。
在蘋果的同行看來,起訴書毫無疑問是在暗示Nuvia頂尖的芯片設計能力。官司還沒打完,Nuvia的人才、技術和專利被手速最快的高通以14億美元打包帶走。
而根據研究機構Semianalysis的説法,自從Williams離職,A系列芯片就顯示出性能提升不足,有限的進步全靠臺積電的刀法。
在計算機和半導體的發源地硅谷,天才芯片架構師比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要多,但終究沒有富余到「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的程度。因此,財力雄厚的汽車公司在拋出橄欖枝之前,恐怕也得問自己一個問題:
為什麼他們要放棄頂級半導體公司的工作機會,去汽車公司做芯片?
馬斯克本人雖然畫大餅成癮,但在招聘市場上的確可以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影響力。按照BusinessInsider的説法,特斯拉員工的基本薪資普遍低於高科技公司和汽車業同行,相比股票激勵,一些人選擇加入特斯拉,恰恰是因為馬斯克有足夠的號召力。
自動駕駛公司元戎啟行CEO周光曾在一次採訪中直白的説[7]:馬斯克的優勢在於有資源,有號召力。除了Elon,誰還能把Kapathy叫過去?像我,讓我匯報給一個傻子,我纔不願意。
周光口中的Andrej Karpathy出生在斯洛伐克,15歲隨父母移民加拿大,在斯坦福的導師是李飛飛,畢業后參與創辦OpenAI,2017年被馬斯克厚着臉皮挖到了特斯拉,直接向自己匯報。
頂尖人才尋找的並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個值得託付偉大事業的地方。那麼,星艦助推器被機械臂穩穩夾住的瞬間,正在地球與火星之間的軌道上漂流的Roadster,以及跑車里那塊印着「Made on Earth by humans」的電路板,就是完美的招聘廣告。
特斯拉FSD芯片的靈魂人物是芯片大神Jim Keller,其成名作包括AMD Athlon、蘋果A4、AMD Zen架構等等。除了擅長設計芯片,Jim Keller也擅長跳槽,在DEC、蘋果、AMD、英特爾都短暫任職。
接班Jim Keller的是他在蘋果的老同事Peter Bannon,曾主導蘋果A4到A5處理器的開發,現在還兼任特斯拉Dojo項目負責人。馬斯克雖然嘲諷蘋果只會招被特斯拉開除的人,但自己挖起蘋果的牆角一點不含糊。
坊間傳言,馬斯克成立xAI的一大原因在於,手下大員接二連三跳槽去OpenAI和DeepMind,面對想離職去搞大模型的人,馬斯克會採取兩步走策略:先説服對方留在特斯拉,不答應就再發一份xAI的offer[8]。
大部分汽車公司的難題在於,它們既沒有半導體產業的輝煌履歷,也沒有能與頂級芯片公司媲美的資源,更不擅長管理與激勵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天才。
Jim Keller在FSD芯片設計完成后激流勇退,馬不停蹄的跳槽到英特爾。他在離開時説:My lifelong passion has been developing the world’s best silicon products(我畢生的熱情所在,是開發世界上最好的芯片)。
跟這種人談「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講奉獻越講境界越高」,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尾聲
2005年,安卓系統的締造者Andy Rubin為首的8人團隊飛赴韓國首爾,與三星洽談投資合作。當時安卓系統尚在Demo階段,但三星手機業務一把手李基泰高度重視,囑咐團隊務必落地。然而,三星還是把這個移動互聯網時代最大的戰利品拱手讓給了谷歌。
當時,三星手機團隊以高規格接待了Andy Rubin一行,但聽説安卓團隊只有8個人時,三星高管的反應是「笑了」,禮貌的詢問「你們是不是在做夢」,並表示「我們有300個人在做操作系統」。
后來Andy Rubin參與了一次谷歌組織的內部演示,谷歌的迴應是[9]: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們想把你們買下來。
安卓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大放異彩,有谷歌慧眼識珠,恐怕也得感謝三星不買之恩。所謂隔行如隔山,當電動車越來越像消費電子產品,老牌燃油車企相繼在Corner Case面前陰溝翻船,產業鏈的附加值開始結構性的遷移。
汽車生產線可以拔地而起,產值、規模、市佔率這些參數可以輕而易舉的統計,但芯片和它背后的計算機科學很難用論文和專利這類指標衡量,它更關乎對科學的尊重,和對天才與汗水合理的定價。
黃仁勛説自己從來不關注市場份額,這有一定道理。因為所有高科技公司最重要的競爭力,是對頂尖人才的吸引力。
塑造它的方法有很多,但肯定不包括「天道酬勤」和「上善若水」的牌匾。
參考資料
[1] The First Person to Hack the iPhone Built a Self-Driving Car In His Garage,Bloomberg
[2] Tesla responds to Mobileye’s comments on Autopilot, confirms new in-house ‘Tesla Vision’ product,Electrek
[3] Upset by high prices, GM's Cruise develops its own chips for self-driving cars,Reuters
[4] 地平線余凱:覆盤造芯這六年,賺錢速度比造車還慢,未來汽車日報
[5] 蘋果造芯:失敗、蟄伏、蓄力,然后打贏所有人,遠川研究所
[6] 當蘋果芯片跌落神壇,智東西
[7] 對話元戎啟行周光:今天的自動駕駛是模型拖后腿,雲見Insight
[8] 不是鄭小康,微博
[9] 安卓傳奇,Chet Haase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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