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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30 09:42
來源:丹青語堂
第一次和包海東視頻交流了三個小時以后,我就認認真真地上網重新學習了一組英文簡寫的「三字經」。因為包海東告訴我,「做TPM時,我只要看到不了解、不清楚的英文簡稱,一定會先弄明白全稱,再認真去理解它的意思。」
他説的TPM是個工作崗位的名稱,Technical Project Manager,技術項目經理。包海東在聯想主要從事的就是這個崗位,離我們這些做品牌宣傳、產品推廣的很遠,具體干啥我並不清楚。
在講述包海東的經歷之前,有必要先普及兩個詞:OEM和ODM,非IT製造業人士不一定分得清楚。
OEM是 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er 的縮寫,原始設備製造商。最典型的就是富士康是蘋果的OEM商,蘋果授權富士康貼牌生產,富士康按照蘋果的要求來生產產品,而技術、關鍵設備等均由蘋果即它的上游品牌廠商來提供。ODM則高級了許多,擁有原創設計能力,可以按照品牌方的要求、定義,提供從設計到組裝等一系列服務,ODM自主權高,利潤自然也比OEM更高。它的全稱是Original Design Manufacturer,原始設計製造商。
在全球電子製造產業鏈中,普適性最高的代工模式是ODM,二十余年來它一直是產業鏈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目前國內智能手機領域的ODM三巨頭是聞泰、龍旗和華勤,離開聯想后的包海東先到了聞泰、現在龍旗任職。他告訴我一個八卦,「這三個公司的創始人原來都是中興的。」
包海東是六年前被聞泰挖走的,過去負責筆記本事業部,去年又被龍旗請去,「還是做筆電的負責人。我的職業生涯一直就是做筆電。」
「筆電」是對筆記本電腦的簡稱,英文是Notebook,其他聯想同事在微信里向我介紹包海東時,是這樣寫的:「老NB人」,第一眼看得我一楞——研發同學可是真愛縮寫啊。
離開聯想時包海東和馬上要上交的工卡合影
包海東,畢業於哈工大,98屆工業電氣自動化專業。「那算是最后一屆包分配吧,我很幸運,分到了中科院電工研究所。單位位於中關村北二條,就在計算所附近。」
他家是江陰的,江蘇無錫下面一個小縣城。一個南方人,在東北讀書,分配到北京,初來乍到,一沒親戚二沒朋友,住在單位宿舍,是那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
「爲了排遣寂寞,我每天下班路過報攤,就把當天所有的報紙都買一份。那時有許多IT行業的報紙,一塊錢一大摞兒。我看得特別認真,見得最多的是聯想廣告,萬元奔騰,是電腦引領者,當時感覺能做電腦的公司都很厲害。」
同宿舍有位小夥伴先跳槽去了聯想筆記本業務,但人一直還借住在宿舍里。有一天他帶回來一個內部信息,他們部門在計劃遷往上海,作為一個北京人他很糾結,而包海東聽了則很興奮,「我願意去上海啊,離我家近。」舍友説:「那你準備個簡歷吧,他們招工程師。」
那是2000年,包海東北漂已有兩年。掛念父母、妹妹的他經常為逢年過節買不到火車票而發愁,一個完美的機會擺在了他的面前,既能進向往的聯想,又有可能去離家近的上海工作。
這些年,我見多了中美、中加異地,京滬、京杭雙城記的IT、互聯網從業者,大家爲了事業、生計奔波來去,都不容易。包海東是極少的、直言戀家的男士,他説「和家沒有連接的話,不踏實。」
經過內部推薦,包海東很順利地到聯想應聘。面試他的是筆記本事業部負責研發的總監王再躍,東南大學的,比他大不了幾歲。12月份包海東入職了,入模子后的指導人是於葉,清華一畢業就來了,和他差不多大,司齡卻早了一年多。包海東那時能見到的「老聯想」都很年輕。
辦公地點是上地的先鋒大廈,崗位是測試工程師。
「2000年聯想筆電的研發主要就是測試,根本沒有能力做電路、結構設計。那時公司的研發重點主要還是在臺式機上。我們筆電屬於初創階段,產量太小,在產業鏈的地位很低。」
「談研發、談技術創新,在一個連生存都困難的時期是奢侈的。」
包海東加入聯想不到半年,即遭遇了IT的寒冬。歷史記錄里,這個繁榮紛雜的行業,滿是泡沫與脆弱——
才興起不久的三大門户新浪、搜狐和網易差一點兒就堅持不下去了,IT軟硬件企業的裁員大潮席捲全球,朗訊科技、北電網絡、阿爾卡特、愛立信……連從不裁員的IBM都開始實行起末位淘汰;
朔風中還夾雜着許多爭執,微軟壟斷案,英特爾和AMD、威盛的芯片大戰,惠普要收購康柏,方正鬧起股權之爭,中美黑客大戰……
「液晶+奔4」是2001年夏季絕對的爆品,以TCL為代表的家電廠商強勢進入IT領域,激烈的競爭導致液晶顯示器的價格一路狂跌……
「所以我入職沒幾個月,2001年6月,喬松就號召大家到一線去,充實營銷隊伍。我下海的第一課就是‘活下去纔是硬道理’。」
「那時的我剛入職,既不是研發骨干,又年輕沒成家,下大區首當其衝。記得當時使用的都是戰爭語匯,硝煙瀰漫、阻擊戰這些。」
包海東被外派到西南區任筆記本產品經理,「那時筆記本不是最重要的品類,我的工作就是盯着幾家渠道日常的進銷存。」
「在大區要自定目標。剛去時,我也不知道怎麼干,天天到辦公室給渠道打電話瞭解銷售、存貨情況,然后做匯總表。」
當時西南區的大總是夏立。
「我愛打乒乓球,公司有個乒乓球案子。連續幾天中午飯后,夏立都看到我在那兒,就訓了我一頓,説‘從來沒看到一個銷售整天坐辦公室的’。后來我的直線領導王峰也很認真地找我談話,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問題。」
「我開始背個雙肩包出差,跑雲貴川,配合分銷商做各種促銷活動——就是不停地講產品,和渠道講,和大客户講,和當地的媒體講。西南區有不少IT媒體,像《電腦報》,那時地方都市報也都有IT版。」
「市場風雲變幻,聯想的組織架構跟着變化得很快。到了年底,5個大區要拆成18個分區,王峰建議我留在西南區,説成都業務基礎不錯、生活巴適。但我執意要回筆電事業部,我還是習慣實驗室。」
「原計劃春節結束外派后先回總部,但年前的那一周,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父親住院,都下了病危通知書了,要我立刻回家。我父親因為支氣管炎引發了嚴重的咳血,看着別提多嚇人了。」
這一場大驚嚇讓包海東進一步堅定了到上海去的決心。2002年春節后,筆電終於啟動了大搬遷,包海東兩年前的潛心規劃得償所願。
因為照顧了父親一段時間,等他到浦西長寧區思創大廈28層報到時,一切都已安頓好。「聽南遷上海的北京員工説,他們一起來的有十幾個人。坐火車到上海的那天,正值大年初五,走出火車站,迎接他們的是滿街的鞭炮聲——南方的風俗,初五放鞭炮、迎財神。大家覺得非常吉利,果然到了上海以后,筆記本業務一直都是往上走的。」
「外派的總共有三十多人,都住在辦公樓附近的幾個小區,上班基本都是走着去,下班也混在一起,過的簡直就是大學一樣的集體生活。」
從大區回來的有個政策,可以轉崗,不一定要回研發。「其他幾個大區回來的都選擇做產品了。但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做研發的,對研發比較熟悉,所以我就沒有轉,好像就我一個人沒轉。」
在上海負責筆記本業務的是上海本地人夏暘,説話做事都很海派,有着明顯的IT精英範兒。
「記得夏暘專門開過一次會,提醒我們這些做研發的要注意着裝,不能穿拖鞋上班。我倒是不會穿拖鞋,但比較習慣穿T恤。」
「做研發的工作時間長,得怎麼舒服怎麼穿。但要是讓我見客户、有正式會議要求,我也可以白襯衫西服領帶的。公司怎麼要求我就怎麼來。」
在吳儂軟語的淡然中,能感受到包海東的內里是明確的、堅定的。他的面相是江南人特有的圓頭闊臉,笑不露齒,温潤細膩,天然就讓父母、領導、身邊人都感到安心的那種人。
「經過積極有效的治療,我那當過兵的老父親頑強地挺了過來,直到現在身體都還不錯。」
到上海工作后,包海東回家方便了很多,火車到江陰只有一個多小時。
2003年,包海東在上海成了家,2005年有了兒子,生活在預期的軌道上平穩前行。
「我是同事中較早買車的,這樣周末回家更方便了。我爸媽也經常來上海看我,我家工廠有些客户也是在上海的。」不經意間,包海東透露出他是個「廠二代」,他的手機鈴聲是前一陣熱播劇《繁花》的主題曲。「看的時候特別有感觸,我媽媽就是做服裝、開外貿工廠的,那真是一個大時代。」
然而,大時代里的跌宕沉伏是驚心動魄的,沒有道路是鮮花鋪就的,沒有成功是一路順遂的。
回首看似一路高歌猛進的聯想,在個人電腦這個絕對的紅海里實則是一路拼殺。所有國際品牌都打到了家門口,IBM、HP、康柏……沒有一家不重視中國這個大市場的。臺灣的宏基一度勢頭很猛,DELL的直銷模式給了聯想巨大的壓力,國內還有許多並不差的品牌,紫光、同方、方正……
包海東説,「我當時在上海,感覺還是蠻好的,可能是職級低的緣故吧。市場上風雲變幻,公司的經常性調整,都似乎和我關係不大,我只關心自己手上的活兒,我一面做事情,一面想我應該學到些什麼。」
「那時不僅我們不會做筆記本,所有的中國企業都不會。我最開始負責的是光驅,對接日本松下、Sony、TEAC這幾個廠商。當時用的大部分部件是美國的、日本的,還有台系、韓系。人家對技術把得死死的,從他們那里學不到什麼真東西。」
負責部件時,包海東為研究光驅做的筆記
「最初,我們連怎麼測一個光驅、如何判定它合不合格都不知道。那時用户使用的盤片很多還是盜版盤,質量參差不齊。ODM在與東芝、康柏、HP等大企業合作的過程中,其實已經定義了測試的方法,但人家就是不告訴我們。」
「什麼叫落后?這就叫落后。中國高端製造業真的是一窮二白起步,中國企業就是從那個落后的時期過來的。」
「針對中國市場的實際情況,這些廠商也不打算做任何改變,因為改變就意味着成本。」
「我特別欽佩兩彈一星的英雄們。我們當年做產品其實也是一樣的,全靠自己摸索。」
「等我們摸索得差不多了,想跟他們確認標準,他們會説你這不對、那不行,但就是不會告訴你什麼是可行的。那種壓你一頭的語音、語調,真是讓人難忘。」
「筆記本主板、模具、散熱設計是很大的技術難題。那時就是從三洋、日立、MITAC、仁寶等地方拿來一個‘公模’,里里外外什麼都是O(EM)別人的,換上我們能買到的CPU、內存條、硬盤,一樣一樣地測試。」
「一度,大家最迷茫的就是‘我們向誰學習?’。我們只能靠自己,不斷地拆機、測試,不斷地聽質控、銷售的反饋,開小組會、互相提問,一兩周就要大碰頭兒一次。都是笨功夫,但能力也就是這麼提升的。」
「很快,我們就開始自主定義筆記本光驅、音頻、無線網卡的規格了,這些都是關鍵部件。同時,我們開始做整機的測試策略和計劃。」
「當時廣達和我們合作,only for我們(意為‘獨家’)做了一款基於遊戲需求的17寸寬的產品,但是這個在當時太高端了,沒賣出去幾千台就宣告失敗了。即便失敗了,這也是我們邁出的重要一步。」
那一年,聯想上海分公司搬到了浦東張江新區,新大廈位於張江地鐵站對面,一共10層,筆電事業部佔了8樓一整層,景觀非常養眼。
「父母曾經考慮過讓我繼承家族產業。我的不少發小兒、初中同學都是幫家里打點生意,我們時不時會聚一下,他們總説我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大家都聊房子、股市,我聊的是技術發展趨勢、經濟大環境、企業管理。他們覺得那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差異太大了。」
「按我們研發的思維,任何一個行業潛心進去,都有無限上行的可能。但我發現在許多掙到錢的企業,都不會潛心搞研發,因為投入周期長,知識產權保護又不到位,風險太高,而投入其他方面的紅利太大了。」
「像服裝製造,從歐洲、日本到香港、臺灣,再從沿海遷到內地,現在又到東南亞,一直就是在利用人力的紅利,這不是技術驅動,不是解放人。」
「傳統行業的中小企業在管理上也很難跨越,所以我家2010年左右就把工廠賣掉了,現在看父母當時的決定,在大趨勢的把握上還是很正確的。」
包海東認為他經歷的不僅有大時代,還包括聯想所在的IT行業,本質上是從技術、從管理的角度在追求更先進的東西。「我一直相信‘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科技以人為本’,我相信這些是能夠改變世界的。」
雖然包海東只是一個小小的研發測試工程師,但置身這個領域,他是有成就感的。
聯想在市場上的騰飛,對筆電的長期戰略投入,極大地提振了團隊士氣。「2004年推出了13寸寬輕薄款的天逸Y200,和廣達合作的,全世界就我們和Sony有這個尺寸,一下子感覺就不一樣了。」
「那幾年,我們陸續推出的新品很多,一款量產上市的產品背后至少有十款的工程機樣。有的是技術不成熟,有的是價格太貴,失敗有各種原因,但創新是被鼓勵的,市場上有反饋,同行會跟進,這些都很讓人興奮。」
這其中最具創新和引領性的,包海東認為是「寬屏+無線」,最初就是運用在那款13寸的產品上的,和主流的14寸機型相比,它因內置光驅而更加緊湊小巧、討人喜歡,成為2003年春節時的「爆款」。
「聯想筆電是最早引入16:9屏的,也最早引入了無線上網技術,並推動它成為主流配置。雖然當時聯想在技術上還不是那麼領先,還不具備完全自主研發的能力,但決策層敢於嘗試,能引入產業鏈上最先進的技術,很了不得。」
已經是研發骨干的包海東開始有較多海外出差的機會,由於户口在北京,辦簽證很不方便。2003年,包海東主動找到落户的中科院。「所里説,那你得交5000元的違約金。我這才知道,原來我還一直佔着個珍貴的指標。我到中科院人才中心交錢的時候,窗口的辦事人員一再地問我‘真的要轉嗎?’當時放棄北京户口的實在是太少見了。」
「后來,上海越來越繁華,聯想筆電也越來越好,説明我的選擇都是對的。」
「我那時還是基層員工,感覺領導、採購的同事真是挺厲害的。我們要用到的部件幾乎都要去和巨無霸企業談判,三星、Sony這些都是世界五百強啊,很難搞的,當時聯想還很弱小、中國企業都不夠強,哪里有‘厲害了我的國’這樣的自信。」
「2000年我來聯想時,筆電剛從10萬台衝上20萬台,之后從20萬台到30多萬台花了三年的時間,2004財年就衝到了40多萬台。」
「除了數量還有質量。2000年時,國內的筆記本廠家,不管是聯想還是方正、同方這些,年返修率都在兩位數。而到了2004年,聯想就已經降到了個位數並且持續下降。產品質量我們對標的已經是東芝、HP這些國際大品牌了。一個品牌崛起的背后是一個完整的運作體系,要看綜合實力。」
聯想筆電的研發進入了新階段。「終於可以自己定義產品了。一個機型就賣幾萬台的話,你想定義也出不起模具費,一套模具就得五、六百萬,甚至上千萬。只有單款賣到十萬台以上,這事兒纔敢想。」
回首當年,包海東也有許多的惘然。「供應鏈一直是台系主導,市場上的國產品牌開始有長城、聯想、方正、同方等許多家,但最后只剩下聯想一家孤軍奮戰。要帶動整體產業鏈的發展,需要有一大批品牌才行。像現在的手機行業、新能源車,都是有很多中國品牌共同崛起,才能夠帶動整個產業鏈條。」
「等到聯想的市場地位強了一些,我們才和微軟、Intel等行業巨擘有了較多的技術交流。筆電這個行業長期followWintel架構(跟進微軟windows操作系統+Intel代表的x86芯片的產品架構),大的頂層設計一直掌握在別人手里,就很難。」
那時包海東他們最大的研發目標是把筆記本的厚度做到10毫米以下、重量1000g以下、電池續航超過10小時。「已經非常困難了,研發能力真是無法揠苗助長。我們能掌握主板、散熱、電池的評估方法,全是靠銷量的積累,有大量數據反饋纔可能嘗試着去定義產品。」
「喇叭、無線網卡,這些部件,聯想都是靠自己的摸索才定義下來的。產品、測試、驗收、質控的能力,也是不斷總結沉澱出來的。」
沒有參照,沒有捷徑,利潤微薄,進步的代價是慘烈的,就是靠一城一池、一步一挪。
那幾年中國筆記本市場上的競爭態勢非常微妙,聯想和ThinkPad交替領先,份額都在17%、18%左右,直到2004年聯想收購了IBM PCD業務。
收購前的ThinkPad品牌,對包海東這樣的本土筆電研發人員而言,那就是頂級存在,它一直被定義為「商務終極利器」。
「不能説咱們那會兒是小學生吧,但怎麼也得是高中生看到大學畢業論文的那種感覺。在這個過程當中聯想收穫了1500多項專利,進步是跨越式的。」
這一場被稱為「蛇吞象」的併購,讓聯想大大縮短了黑暗中摸索的過程,但甄別、學習、吸收的過程也絕不容易。包海東和他的同事們接受了一系列的「繼續教育」。
「我最喜歡當年聯想內部主頁上的learning頻道,能夠自學。IBM那套IPD(Integrated Product Development集成產品開發),特別有助於提升團隊整體效率。這一套和華為現在用的是一樣的,華為是通過請IBM做諮詢學到的,兩家企業運用起來各有所長。」
國際化中全員學英語,是許多聯想人難忘的記憶。包海東説「我看技術文檔是沒問題的,但完全把英語當工作語言還是挺有壓力的。公司安排我參加了好幾期培訓課程,周末上課,華爾街英語、英孚我都上過,課程挺貴的,公司真是沒少花錢。
但最直接的練習還是開會、con-call(電話會議)、寫英文PPT,還有日常e-mail(電子郵件)往來、匯報都是英文的。我感覺強化了一年,聽説讀寫的能力馬上就起來了。」
「IT(信息技術)這個產業是基於英文的,發展得又快,很多專業術語我都是先知道英文、后來才知道中文的。沒辦法,就是這麼一路跟在人家后面吃土成長起來的,先跟上再説。學習這方面我還是有點兒天賦的,不懂的我就一定去搞明白,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在中科院工作時就開始上網,很早就會藉助網絡搜索去學習,獲取專業知識。」
併購后的研發是「一層老外一層中國人」,包海東上面的項目總監是日本人,交流要用英語。「我開始去匯報真有些發怵。但我發現,只要是講筆電的日常業務就不用特別準備,我能脫口而出。雖然當時聯想自研的程度還不夠深,但一個筆記本電腦是怎麼設計和生產出來的,我們還是鑽得很透的。有專業自信就敢説,越説越流利。」
「我在筆電事業部,領導換了幾任,喬松、夏暘,張暉……團隊一直蓬勃向上,凝聚力很強,運營的劉春、研發的常程、產品營銷有白欲立、楊峻……常程管筆電研發的那段時間,對消費筆電的影響非常大,奠定了許多筆電研發團隊的DNA。」
作為當時聯想為數不算多的博士,常程是在2004年從北京總部的台研外派到上海的,用以增強筆記本研發力量。「他每天都是最早進公司,六七點鍾就來了。年輕、自律、很拼。他非常注重方法論,除了研發本身,還引導我們關注產品設計、客户洞察……這些都超越了常規研發崗的要求,但格局一下子打開了、能夠從更高更廣的視角看研發,這一點對我個人幫助很大。」
《高效能人士的七個習慣》是那時聯想人的必讀書。「我前后完整地學了兩遍。國際化后,有一位叫TomShell的SVP也專門推廣過這本書。我最深的感觸就是要學習和尊重方法論,在自己的工作中不斷去踐行,這樣能夠讓你快速看齊行業的最佳實踐。」
「當時新項目立得很多,項目經理的培養趕不上立項速度。領導估計是看我下班算早的,有新項目找不到人就讓我先兼管一下。我最多同時管過三個項目,居然也都按時交付了,而且還感覺比較輕松,説明我做項目管理的效率還是可以的。」
「項目管理中的成本意識、預算管理,還有風控,都很重要。我是很早就考了個PMP(Project Management Professional項目管理專業人士資格認證)。
由於我的項目管理業績一直不錯,2005年的一次組織變動中,上級提議promote(提拔)我,這讓我真正意義地從一個工程師成長為TPM。」
職責的變化,讓包海東要從產品立項開始,完整地承接產品規劃、建立研發各領域完整的項目組,再通過例會機制,讓所有人達成共識、推動落實。之后短短的三年時間,包海東帶領團隊完成了超過20個重大項目。
伴隨着供應鏈的發展,聯想的產研已是全球資源配置,要協調的部門、合作企業遍佈世界各地,晚睡早起地開會成了研發團隊的常態。
「我沒上過商學院,我的管理能力都是實戰經驗,理論加實踐,邊干邊思索,感覺都很容易理解。」
「我比較注重動手能力,新人來,我首先就會要求他們動手拆裝機器,裝完你起碼不能多個螺絲、少個螺絲什麼的吧。」
「這個過程最能消除對技術的恐懼感,與廠商溝通時,你會非常清楚這個架構是什麼樣子,哪個模塊在哪兒。」我想,這個要求恐怕和包海東做測試出身有關,什麼高大上的創新設計,他都想掰開揉碎搞明白。
「TPM一定要懂技術,不是隻管項目,要記住T永遠要在最前面。」
包海東管理的聯想消費筆電系統開發團隊,從最初的十幾個人發展到五十多人。「2007年,和仁寶合作出14寸雪山版筆記本時,聯想筆電無論是從產品設計,還是品質、性能上都可以和世界一線的PK了。雪山本賣得很好,A面是白色的珠峰。」
雪山本,真的上過雪山
后來有了兩條引領業界的產品線——輕薄創新的Yoga和從「彪悍的小Y」開始的遊戲本,包海東都是從第一代產品就開始帶領項目組不斷創新迭代、保持領先的。
「我們每年都會收集大量產品設計的idea(主意)進行篩選、評估,發現有價值的想法就會投入資源開始做預研,我們能做到提前兩代預研產品。這幾年看到很多上市的新產品,不乏我們那個時候曾經嘗試過的,有的是聯想的,也有一些是友商的。」
「當然還有一些很好的設計,因為當時技術不夠成熟或者是成本過高,不具備量產性而沒有持續跟進,想起來還是挺遺憾的。」
2011年對標蘋果輕薄本做的一個樣機,首次嘗試量產「鋁衝壓+CNC工藝」
從最開始只能做一點簡單的測試、改個logo(標識)就拿出去賣的OEM階段,到通過管理ODM完全實現自主研發,再到擁有自主品牌,研發、生產、全球銷售,包海東親身見證了聯想筆記本電腦的銷量從十幾萬台到突破兩千萬臺大關,走上巔峰、成為世界第一。
「從青春年少一路干到四十歲了,我纔開始想應該去做些不一樣的事情,再拓展拓展自己。怎麼説呢,還是有點兒理想,」包海東撓了撓頭,「——理想主義害死人呀。」
一直非常穩定的包海東,人到中年,卻和別人感受到的中年危機不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困惑或迷茫,內心湧動着的全是自我突破的渴望。和當年要到聯想、要到上海一樣,他的目標明確,腳步堅定。
包海東最終的選擇出乎大多數人的意料——從甲方到乙方。
到乙方去,一個重要原因是包海東看到了行業趨勢,「當時全球經濟一體化正值頂峰,筆電產業鏈正處於從臺灣向大陸全面轉移的階段。」那是移動互聯網方興未艾的2018年,大家都充滿了干勁兒。智能手機ODM都想乘勝拓展筆記本電腦業務,從甲方挖人很積極。向包海東發出邀請的聞泰科技,那幾年真的很猛,三下五除二在手機ODM的競爭中打敗了迪比特、HTC等臺灣廠商,主營業務形成規模之后,他們便開始考慮進軍筆電賽道。
離開聯想時,包海東的職位全稱是「聯想中國研發中心筆記本系統開發部兼創新設計部總監」。
我一直有個觀點,能被乙方挖的甲方,至少説明三點:首先這個人是有真才實學的,不是靠平臺的光環,而是靠專業能力贏得了乙方的認可;二是這個人一定是品行端正的,那種吃拿卡要、索賄受賄的,是不可能被乙方老闆請過去重用的;最后這個人還得是親和的,能與乙方平等交往,是真正的合作伙伴、朋友。
「筆電ODM以前就説跟我合作很愉快,我一直覺得那是因為我是甲方,他們多少有些恭維的成分。現在我自己到了乙方,一番體驗下來,覺得他們應該是肺腑之言。換位思考,這和管理ODM的理念有很大關係,能做到輕松愉快的合作,需要有正確的判斷能力,關鍵鏈條上明確各自的分工和特長,人家ODM強的地方就多放手,要關注薄弱領域,比如項目團隊里是不是有不靠譜兒的人?系統性地對接是否到位?」
「作為甲方,重要的是支持乙方、幫他連接甲方掌握的資源,整體集成在ODM那里。當然,這個前提是知己知彼,不能等對方出了問題你再去補窟窿,如何把握是個能力。」
「站位正確,事半功倍。多思考如何讓1+1大於2,激發對方,而不是控制,對乙方、對下屬都應該這樣。」
「乙方的福利待遇肯定沒有聯想好,辦公條件、差旅標準都有差距,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出差住不了太好的星級酒店了。我不太計較這些,我還是願意多做一點兒事。」
「工作壓力、強度比在聯想大多了。好在我們這個行業從來沒有輕松過。」
聞泰科技請包海東來做筆記本事業部的總經理,負責整體的管理和產品運營。一年多的時間,聞泰就在上海和臺北建立了超過150人的筆電開發團隊,到離開的時候,包海東的團隊編制已接近500人。
「我在聯想雖然也帶幾十人的團隊,但做的工作還是偏技術和項目管理,沒想過會做這麼綜合全面的管理。」
「我在聯想學到很重要的一點,是關於manager(經理)和leader(領導)的區別,leadership(領導力)不能行政賦予,是需要靠自己的業務能力、人格魅力的,要讓人家願意跟着你一起奮鬥。」
和同事們一起搞的足球活動
作為leader的包海東,把深耕筆電18年的能量通過團隊的力量釋放了出來。「頭一年做了很多事情,首先就是量產了和聯想合作的項目,之后陸續開發了華為、小米等客户,包括后來還組建了另外一個團隊接下了Apple的MacBook Air項目,完成了大陸ODM在筆電代工領域的突破。」
「在聞泰大平臺的支持下,我們還拓展了Intel、AMD、微軟、英偉達等業界核心的合作伙伴資源,建立了筆電從產品開發、交付、質控一整套流程。」
從零開始架構一個全新的業務,不用多講,可以想見是多麼大的挑戰。一個職業經理人,能扛下來是很不容易的。
到聞泰的第二年,公司借殼在A股上市了,「上市前期企業要有新的佈局,投資人不關心既有的業務,需要更多未來的故事。筆電可能沒那麼性感,但它是足夠大的、看得見的蛋糕,實實在在地就在那里。」
包海東預見筆記本電腦在未來5〜10年都不會低於目前的規模。「我要做的就是促進它的強勢發展。我不太關心那些太花哨的故事,許多領域的許多故事,都只不過是泡沫一場。」
實際的市場情況印證着他的説法,不僅是做智能手機的,其他做關鍵部件的、做EMS(電子製造服務)的企業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筆電ODM這個賽道。
雖然大的國際形勢對它有一定的影響,但包海東認為「ODM廠商還是有機會的,筆電原本就是開放的架構,台系成熟的供應鏈近年來明顯動力不足、人才固化。這個業務又和智能手機架構接近,品牌客户的名單都差不多,客户從智能手機這個維度上看到了中國ODM企業的活力,相信我們能提供更優的服務。」
常年和眾多外企打交道的包海東,從來沒有考慮過出國。他一直堅信「這麼大的市場,總還是會有機會的。」他説,「我這個人不樂觀但也不悲觀,我相信不管面對什麼樣的變化,自己總有能力在這個環境中生活下去。」
2023年,在聞泰工作了五年多的包海東又加入了龍旗,他們同樣對筆電這個成熟但又充滿變化的品類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這家2002年創立、2005年就在新加坡上市的「極速新貴」,今年3月在上海主板成功上市。大家都説包海東幸運,離開聯想后趕上了兩家企業的上市。他説,「我真的不是衝着公司上市來的,筆電這個賽道,我愛做也能做,我在哪里都會盡心盡力、好好地做。」
現在的包海東,是擁有25年大型科技企業經驗的資深技術型管理者,從部件到系統測試驗證,從產品開發到項目管理,他深諳筆記本電腦OEM、ODM、製造代工各種運作模式。
「銷售、新業務開拓、團隊管理等,我都挺有信心的,溝通能力我也還是可以的,能和多職能團隊打交道,解決複雜問題。」
新的崗位還有許多的不確定性,「去年羅振宇在跨年演講時説,世界是個草臺班子,我這個剛起步的團隊肯定是。單個人都沒有問題,但湊在一起各種文化和做事方式的衝突就特別多。態度和能力都是OK的,就是一起干活兒還沒有形成默契,有的時候難免磕磕絆絆,我現在就得邊跑邊磨合團隊。」
偶爾,包海東會懷念過去成熟的平臺、默契的團隊。再出發的他現在幾乎完全沒有了私人時間,「總在出差,每天忙到夜里十一二點,真是倒頭便睡。」
「業務的不確定是家常便飯,最經常體會到的情境就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的項目跟了兩個月跟沒了,你已經絕望了,過幾天客户一個電話,似乎就又看到了新的希望。」
「家屬就不理解,總説你又不是老闆、為什麼要這樣工作。但我全盤接手的新業務,總是想有一個好的結果嘛。不管怎樣,首先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務。聯想的文化不也是重視結果,承諾了要兑現,有了功勞才配講苦勞。」
歷經龍旗、聞泰兩家聲名赫赫的ODM企業,加上以前在聯想和眾多ODM、部件廠商合作的豐富經驗,包海東越來越多地琢磨「中國智造」的現狀與發展方向,「我堅信ODM是IT企業一股新生的力量,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PC、筆電之前屬於Wintel體系,從這一點上來講,技術設計的層次很大程度上受限於架構。ODM的既有能力就是基於平臺廠商的設計架構進行系統的設計和開發,一代代地積累設計經驗和debug(調試以排除故障),工程師主要做這個,不需要有太多的架構層面的突破和原創設計。而品牌公司投資這部分並不能讓產品有太大的差異化,這就給ODM提供了機會,設計複用,工程師資源相對豐富,和品牌廠商相較,性價比自然就上來了。」
「PC和筆記本的製造在大陸,但產業鏈的核心一直在美國、日本、臺灣。智能手機則不同,它比筆電晚十多年,國際、國內形勢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當時幾大台系企業,迪比特、HTC、華寶等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進入市場的,但大陸廠商很快就奪取了領導地位,這個成功是大陸品牌、大陸ODM、大陸供應鏈共同成就的。因此,我們才能看到現在的智能手機的國產化程度如此之高。」
「當一個國家、一個企業能力弱、話語權低的時候,即便你是甲方也不會多受人尊敬。」説到這里,包海東感慨萬千,「以我的親身經歷,單從聯想筆記本電腦這一條產品線的發展上看,中國企業具有一定自主研發能力的日子,真的是沒有多長時間。曾經的篳路藍縷、舉步維艱現在已經無法想象了,」他鄭重地説,「但這些不應該被遺忘。」
「現在的聯想也是世界500強了,出貨量足夠大,能夠穩住ThinkPad、拓展出Lenovo這個品牌,聯想的技術研發人員是付出了巨大努力的。
筆電是電子消費品,兼具高科技屬性和快消品的特點,它既要輕薄美,又要禁得起技術發燒友的品評,通過世界500的專業招標測試。
聯想的能力是日積月累出來的,紮紮實實,禁得起推敲。」
聯想2024年推出的「黑悟空」筆記本
可能是因為我們最初聊到了彼此崗位的差異,測試工程師出身的包海東一直試圖和我分享他的品牌觀——
「企業是人組成的,我發現所有員工的工作狀態最終都會體現到產品上,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企業要有自己獨特的企業文化。不是你想要把品牌做成什麼,而是你的產品會説話,你的每一個員工的行為也會説話。」
「我現在在乙方,特別好的一點是有機會接觸到許多優秀的甲方,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我越來越多地認識到,一個企業的使命、願景、價值觀需要讓每位員工都感受和相信,全員要有一種持續的興奮感纔可能感染到每一位購買和使用產品的消費者!」
在大家的口中,包海東就是一個好品牌吧,熟悉他的前同事是這樣評論他的——「看似平淡温吞,和絢麗無關,但內心極有目標感」,「韌性很強,不浮躁」,「從不會亂來,值得信賴」。
包海東説,「我始終覺得不管世界和科技如何進步,一個偉大的品牌、產品,能永久流傳的必定藴含着人性的光芒!」
「你認為什麼是人性的光芒?「我問,他想了想,「電影《Wonder(奇蹟男孩)》里有這樣一句臺詞,‘When given the choice between being right or being kind,choose kind.’(在正確和善良之間,選擇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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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言
《曾經聯想》是我退休后的個人寫作項目,計劃訪談11位與我一樣有過聯想工作經歷的同事,記述他們的工作與生活,付出與收穫、選擇與努力、做事與做人。
聯想不僅有柳總、元慶這些聚光燈下的人物,更多的是這些平淡無奇、奔日子的普通人,他們是聯想、IT行業、一個大時代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們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感恩聯想,讓我人生重要的一段路與如此優秀的人同行。11這個數量的設定,是致敬聯想最初的11位創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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