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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9 12:07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文少卿】
作為「一帶一路」倡議的旗艦工程——位於祕魯的錢凱港,其規模與雄心令人矚目——這是由中國企業主導開發的世界級港口項目,投資數十億美元,擁有從運營到管理的獨家經營權。然而,這一成就也免不了經受美西方的攻訐與非難。
對於某些觀察者來説,錢凱港的故事讓人聯想到澳大利亞北部的達爾文港。自2014年中國企業獲得達爾文港99年的運營權以來,這座具有戰略意義的港口便成爲了中美博弈的焦點之一。今年正值中國企業接管達爾文港運營的第十個年頭,圍繞它的爭論仍未平息。
回顧達爾文港的發展歷程,錢凱港可以從中學到哪些寶貴的經驗和教訓?
澳大利亞達爾文港澳聯社
北澳的戰略要地
達爾文港因其靠近印太關鍵航線的戰略位置,一直受到美國的密切關注。
這座港口位於澳大利亞西北海岸的北領地,是澳北部最大的深水港,也是距離亞洲最近的澳大利亞港口,被譽為澳大利亞的「北方門户」和「通往亞洲之門」。達爾文港作為天然的國際貿易樞紐,其地理位置極為優越,事實上,它與五個外國首都的距離比與澳大利亞首都的距離還要近。作為島國,澳大利亞共有17個國家級重要港口,而達爾文港則是北領地唯一的國家級港口。
自2014年起,中國嵐橋集團接手運營達爾文港以來,該港口的年吞吐量從最初的500萬噸激增至超過3000萬噸,年增長率超過了20%。數據顯示,達爾文港75%的進口貨物來自中國,而90%的出口貨物則航向了亞洲市場。2023年,該港口向中國出口了大約50萬噸的磁鐵礦、錳礦和鋰礦等礦石產品,同時向亞洲市場(包括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出口了約1500萬噸的液化天然氣。
其中,日本通過達爾文港進口的液化天然氣佔其全國需求的11%。日本國際石油開發公司(INPEX)和美國康菲石油公司在澳大利亞北部開發的天然氣資源,均通過達爾文港轉運出口。由於從達爾文港出發僅需7天即可到達粵港澳大灣區,自2021年以來,向大灣區輸送的天然氣量顯著增加。今年10月,達爾文港還首次出口了一批棉花。
達爾文港不僅是重要的經濟樞紐,同時也是澳美兩國重要的軍事基地,其戰略價值顯著。它是二戰中澳大利亞本土為數不多經歷過戰火的地方:1942年2月19日,日軍對達爾文市進行了轟炸,美國海軍「皮利」號驅逐艦被擊沉,造成88名美國水兵喪生。
如今,達爾文港是美國軍艦從東海岸前往中東、穿越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重要停靠點,駐日美軍第七艦隊也頻繁訪問這里。大約2500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輪換部署在達爾文港,港口承擔着大量燃料和彈藥等戰略物資的運輸任務。今年1月,美國宣佈將投資2.7億美元,在達爾文港建設一座容量達3億升的航空燃料儲存設施。
每年,達爾文港及其周邊區域都會舉行備受關注的聯合軍事演習,例如澳大利亞皇家空軍每兩年主辦一次的「漆黑」軍演(Exercise Pitch Black)。今年7月,該演習吸引了來自十幾個國家的海空力量參與,其中包括意大利海軍的「加富爾」號航母打擊羣。《澳大利亞金融評論報》評論稱,中國在這些演習中擁有「前排觀眾席」。
澳大利亞政府也致力於加強達爾文港的基礎設施建設,以提升其戰略價值。2022年,堪培拉政府撥款15億美元用於新建港口設施,項目包括碼頭、卸貨設施和航道疏浚工程,以便接納更大的船隻。嵐橋集團亦表示,未來20年內計劃在達爾文港擴建更多泊位,以促進澳大利亞的出口增長。
今年9月23日,達爾文港首席執行官彼得·達米特(Peter Dummett)訪問中國,與深圳港代表簽署了建立「友好港」關係的諒解備忘錄,旨在深化兩地之間的貿易聯繫,推動雙方在經濟合作領域取得更多進展。「不斷拓展商業機會是我們達爾文港管理層的首要任務」,達米特在回國后投書《北領地新聞》,如是説道。
地緣政治拉鋸戰的中心
在過去十年里,達爾文港始終處於地緣政治博弈的漩渦之中。儘管嵐橋集團堅持其運營純粹出於商業目的,但批評者認為,中國對這一港口的控制可能對區域安全構成威脅。十年間,美國不斷施壓澳大利亞重新審視這一協議,甚至多次敦促堪培拉終止合同。澳大利亞當局也連續進行安全審查,併發起了猛烈的輿論攻勢,「毀約」的威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高懸在達爾文港的頭頂。
2012年,澳大利亞鄉村自由黨(Country Liberal Party)贏得了北領地的選舉,計劃通過出售公共資產籌集資金,達爾文港便是其中之一。2014年底,北領地政府發佈了租賃意向書,吸引了全球60多家公司的興趣。最終,2015年10月,中國嵐橋集團以5.06億澳元(約合23.8億元人民幣)的價格獲得了達爾文港99年的租用權。
多年來,北領地政府一直在爭取澳大利亞聯邦政府的投資,以開發達爾文港。歷屆政府都認為,達爾文港是振興澳大利亞北部經濟的關鍵,如果能夠得到擴建和維護,它將成為推動北部地區乃至全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然而,聯邦政府並未充分認識到其潛力,至少沒有提供足夠的資金支持。
北領地首席部長亞當·賈爾斯(Adam Giles)幾乎毫不掩飾其租賃達爾文港的動機:面對聯邦政府連續14次拒絕其升級港口設施的請求,租賃成爲了一種抗爭的方式。一位政府高層人士當時告訴《北領地新聞》:「這是爲了擺脫堪培拉的束縛,減少對聯邦資金的依賴。」對北領地而言,這筆交易無疑是一筆好買賣:5.06億澳元的合同價格相當於該港口此前兩年利潤的25倍以上,嵐橋集團還承諾在未來25年內投資2億澳元。
2015年簽署租約時,地緣戰略環境與今天截然不同。2014年,中國領導人訪問澳大利亞並在議會發表演講,宣佈兩國達成自由貿易協定,標誌着澳中關係達到了頂峰。達爾文港的租約就是在這種樂觀氛圍中籤署的。
北領地政府將其視為一個純粹的經濟問題,最多也只是澳大利亞國內政治問題(即「擺脫堪培拉的束縛」)。當時,英國《衞報》報道此事時,主要關注的是「工會對缺乏工人保護表示憤怒」,並未提及任何所謂「地緣政治風險」。堪培拉方面也持類似看法,澳大利亞聯邦貿易和投資部長安德魯·羅布稱讚該協議是「中澳自由貿易協定增強了雙邊商業關係的有力標誌」。
然而,從2017年開始,即達爾文港99年租約生效的第二年,澳中關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這種轉變被形容為澳大利亞的「對華關係重置」。澳中關係被定義為一種對立關係,國家安全逐漸取代了經濟考量。澳大利亞媒體對租約的討論,也開始聚焦於「中國干預澳大利亞」以及在大國衝突背景下的國家安全和戰略關切。美國在中國南海的活動日益頻繁,而達爾文港作為美國在太平洋行動的南翼,其戰略重要性愈發凸顯。在北領地,賈爾斯領導的鄉村自由黨政府於2016年8月敗選下臺,對租約的強烈反對被認為是其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
2021年,形勢尤其風高浪急。澳大利亞的情報、國防、外交和內政部門紛紛介入安全審查,美國政府也頻頻插手,推波助瀾。當年4月,繼澳大利亞單方面撕毀「一帶一路」協議后,澳大利亞國防部長彼得·達頓突然表示,如果中方租用達爾文港「不符合國家利益」,澳大利亞政府就應「採取行動」(即終止租約),並稱這是一個「戰略目標」。
澳大利亞政府隨后修改了《外國投資法》,一個議會委員會甚至宣稱,「將達爾文港租給一個未來99年可能成為潛在對手的國家,就像1938年將港口租給日本一樣危險。」達爾文港租約成爲了2022年聯邦選舉中工黨攻擊莫里森政府的一個重要話題。然而,工黨在勝選上臺后,卻陷入了「自掘墳墓」的尷尬境地。
2023年10月,工黨總理安東尼·阿爾巴尼斯訪華前夕,澳大利亞政府宣佈結束審查,達爾文港租約得以延續。然而,我們仍不能掉以輕心。今年11月15日,專門炮製「反華黑材料」的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SPI)再次發表言論,聲稱「中國港口投資的風險不僅限於眼前的國家安全威脅」,並警告「中國政府可以對在海外運營的中國公司施加影響,甚至對澳大利亞公司採取強制行動」。
澳大利亞政府的連續審查和西方媒體的藉機攻擊,加劇了達爾文港未來的不確定性,並給港口運營商帶來了巨大壓力。持續的緊張局勢擾亂了嵐橋集團的國內外業務計劃,阻礙了投資,使合作項目脱軌,並造成了重大財務損失。合作伙伴對爭議持謹慎態度,對長期合作的信心也有所下降。嵐橋集團澳大利亞副總裁邁克·休斯在《澳大利亞金融評論報》上發表的文章中表示,他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跨國公司工作,但從未見過「一家公司像嵐橋集團在澳大利亞這樣受到如此惡劣的對待」。
在澳大利亞的「北澳大利亞發展」倡議下,北領地經濟迅速發展,但也面臨着新的挑戰。隨着貿易量的增長,達爾文港迫切需要擴建和升級,以適應不斷增長的需求。然而,運營商能否順利推進這些開發項目,還取決於中澳關係、中美關係、澳大利亞政黨政治格局以及聯邦與地方政府之間的關係。
圍繞該項目的地緣政治較量可能在中美澳之間反覆上演,地緣政治操縱仍然是一個持續的威脅。分析人士警告稱,未來澳大利亞政府仍可能以違約或其他理由製造麻煩,可能的藉口包括企業不具備經營資格、企業獲取了港口的軍事信息等。
儘管錢凱港的情況與達爾文港有所不同,但兩者之間也有不少共性。作為南美西岸的天然深水良港,錢凱港不僅面向太平洋,還連接着祕魯的內陸鐵路網絡,形成了貫穿安第斯山脈的運輸走廊。這一地緣優勢引起了美國的警惕,認為其可能增強中國在「美國后院」的影響力,並進一步鞏固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主導地位。正如達爾文港在印太地區所扮演的角色一樣,錢凱港很可能成為中美地緣競爭中的新戰場。
新挑戰,新機遇
達爾文港的運營歷程表明,經濟利益與政治爭議之間存在着微妙的平衡。十年來,這座港口通過與當地政府和社區的合作,不斷強調其經濟貢獻——從創造就業機會到促進地區貿易發展,達爾文港的商業成功顯而易見。然而,這些經濟利益並未完全平息政治爭議。在國際局勢高度敏感的當下,港口管理者意識到,僅憑商業邏輯難以應對複雜的地緣政治博弈。
對於錢凱港而言,這一教訓尤為重要。作為「一帶一路」倡議的旗艦項目之一,錢凱港不僅肩負着經濟使命,還面臨着在高政治風險的國際環境中建立信任的挑戰。中國企業需要在祕魯當地加強透明度,與祕魯政府、工會和社區保持密切溝通,同時拓寬公共外交渠道,推動民間交流。這不僅能減輕外部壓力,還能為項目的推進創造更好的人文環境。
另一個重要的經驗教訓是促進中國在全球運營的港口之間的整合。美國外交關係委員會報告顯示,儘管中國在海外的海軍基地數量有限,但已成為一個領先的商業大國,對國際海上航線和商業港口具有顯著的經濟影響力。
中國的航線和服務網絡覆蓋了全球主要國家和地區,與66個國家簽訂了70個雙邊和地區航運協定。這些港口可以形成相互關聯的集羣,共享數據、技術、人才和專業知識等資源,而不是各自為戰、孤立運作。這種網絡化的方法將提高運營效率,併爲石油、木材和礦產等大宗商品的全球流動提供寶貴的戰略信息。這種整合不僅能增強中國運營商在全球市場上的議價能力,還能更好地瞭解東道國的經濟動態。
從達爾文港的經驗來看,港口管理者還需要更加積極地參與國際輿論戰。過去十年中,達爾文港因其與中國的關係而頻繁成為西方媒體的批評對象。面對類似的外部壓力,錢凱港的運營者需要更主動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強調這一項目將如何惠及祕魯乃至整個南美洲。
達爾文港的故事提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對比。儘管爭議不斷,中國企業在這座港口的運營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展現了較強的韌性。錢凱港從中汲取的最大教訓或許是,在全球關注的戰略樞紐項目中,經濟和政治從來不是孤立的。中國需要在這個環境中找到一種既能平息外部疑慮,又能最大化自身利益的方法。
對中國而言,錢凱港不僅是一次新的冒險,也是一場新的考驗。如果説達爾文港只是一次嘗試,那麼錢凱港就必須是一次成功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