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猴子為什麼誕生在西湖邊」

近日，國產3A遊戲《黑神話：悟空》（以下簡稱《悟空》）發售1小時內在全球29個國家和地區銷量登頂。遊戲的現象級出圈，讓主創團隊杭州遊科互動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遊科」）一時「風頭無兩」。猶如當年追問「杭州為什麼能誕生阿里巴巴」一樣，如今網絡空間也在熱議「這隻猴子為什麼誕生在西湖邊」。

在網友熱議、業界高贊、「兄弟」城市的競合審視之中，杭州20年如一日「耕耘」而成的遊戲全產業鏈條慢慢浮出水面——2023年全市動漫遊戲產業全年產值500億元大關，動漫遊戲企業超270家，集聚2萬余名動漫遊戲人才。這是杭州孵化《悟空》、創造「潑天流量」的底氣所在。

浙江是文化產業大省，而具體到動漫遊戲產業，杭州約佔全省的60%以上。想要探尋「爆款」背后的產業密碼，「動漫之都」是最合適的觀察點和風向標。

「新一線」翹楚

《悟空》在杭州誕生，並非「無源之水」。它的背后，是杭州遊戲產業20多年的厚積薄發。連日走訪，一張三維座標中的杭州遊戲產業地圖逐漸清晰——

從時間座標來看，從1999年邊鋒網絡等首批遊戲企業誕生，杭州遊戲產業經歷了從無到有、由弱到強的成長曲線。近四年來，杭州動漫遊戲產業產值年均增速超20%，2023年突破500億元，擁有動漫遊戲企業超270家，是當之無愧的浙江「頭雁」。

從空間座標來看，杭州遊戲產業有着集羣分佈特徵，高新區（濱江）是杭州遊戲產業最密集區域，有網易、電魂、玄機等一眾頭部和腰部企業；環中國美術學院的西湖藝創小鎮，《悟空》研發團隊遊科就在這里；還有環良渚和大運河的杭州大城北區域、環浙大紫金港的杭州西北區域。

從全國座標來看，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4座城市遊戲產業規模已超千億，與它們相比，杭州仍有不小差距。比如，企業數量上，雖統計口徑有所不同，但深圳、廣州的遊戲企業數量以千計，杭州目前以百計；企業梯隊上，深圳有中手遊、創夢天地等眾多領軍企業，上海形成了米哈遊、莉莉絲、鷹角、疊紙「四小龍」，而杭州腰部企業偏少；在研發運營上，北上廣深也領先於杭州。但在「新一線」城市中，杭州「當屬翹楚」。

看完全貌，再觀細部。在產業鏈的上中下游，杭州企業都在深挖「護城河」。

《悟空》在畫面上對「西遊路」極致的光影呈現，讓其背后的遊戲引擎虛幻5進入了許多觀察者的視野。

在遊戲產業的上游，遊戲開發引擎是關鍵技術。8月28日，記者在網易公司中，見證了遊戲《燕雲十六聲》開通玩家測試。碩大的PC端屏幕上，篝火劈啪作響，火星四散飛濺，老年俠者面部，每一絲皺紋細緻入微、頭發纖毫畢現。這些無比真實的畫面，正是來自網易自研的遊戲引擎Messiah。

「遊戲引擎，堪比IT行業的芯片。」網易遊戲有關負責人説，這些年來，網易自研的遊戲引擎Messiah和 NeoX，應用到《夢幻西遊》《陰陽師》等多款遊戲中，期待國產自研引擎能和國外知名虛幻引擎「掰手腕」。

「杭州遊戲廠商在關鍵技術領域的追趕，是杭州遊戲工業產業化的潛力所在。」浙江省遊戲行業協會祕書長趙暄認為，不僅是網易，還有電魂網絡、不鳴科技都在依託自研引擎，朝着打破海外的遊戲底層技術壟斷邁進。

而在大家更熟悉的中游、下游——開發、策劃、美術、發行、運營上，杭州遊戲產業鏈更是枝繁葉茂、生態井然。從劇本設定到動畫製作，到動作捕捉到音樂製作，成熟的網絡動畫和動漫產業，以三維建模、紋理貼圖和光影渲染技術為遊戲產業賦能。

以遊戲中的動畫CG（數碼化）為例，《悟空》第二回動畫《聾》採用的定格動畫，就是由距離遊科300米遠的「潤物定格」參與制作。再如，《王者榮耀》運用虛擬拍攝技術製作的短片《繁星》，也是由杭州企業「博採傳媒」完成動捕效果。

「杭州涌現出的動漫、動畫企業，無形中滋養着遊戲產業的壯大。」杭州師範大學文化創意與傳媒學院講師付縵説。今年該學院正在編寫最新的《中國動漫遊戲產業發展報告》，從2023年網絡動畫發行量看，杭州以139部作品排名第一；其次是上海、北京，足見杭州的底氣之足。

但在「光鮮亮麗」的熱度背后，更應認識到杭州乃至浙江在遊戲產業這塊新藍海上，仍有不少追趕空間。

以遊戲產業的頭部省份廣東為例，據相關統計口徑，廣東省遊戲產值全國佔比超八成，營收規模達到2450.8億元，刷新五年來的新高。其中深圳在三年前就開始對遊戲產業規劃轉型。2023年，更是拿出了最高1000萬元的補貼標準，提出打造成為國際電競之都的計劃。

和遊戲產業的頭部城市相比，杭州遊戲企業的創新能力有待提升。《悟空》是一款通過創新誕生的現象級作品，但不可否認，與北上廣深相比，杭州遊戲企業開發的現象級產品偏少，棋牌類遊戲佔比較高，存在同質化競爭的困局。

此外，杭州還存在產業鏈佈局上較為分散，遊戲人才總量相對較少，高端人才仍然存在缺口等等問題。

看得到對手，意味着有超越的空間。「杭州手握亞運會電競項目的先發優勢，現在又有《悟空》的大熱IP加持，這讓遊戲產業迎來彎道超車的機會。」趙暄認為，關鍵在下一步棋，杭州能否將政策引導和產業鏈規劃落到實處，進一步釋放《悟空》帶來的產業紅利。

「遊」客為何備至

七年前，遊科創始人馮驥將《悟空》的研發團隊搬到杭州藝創小鎮，就此埋下了一粒種子。此后多年，快手、字節跳動、英雄遊戲等遊戲廠商，都從北京、上海等城市來到杭州埋頭自研。

最先吸引這些「遊」客的，是這座城市的氣質。

「杭州處於長三角南翼，既可承接上海等地的溢出效應，其相對低成本的居住環境也更留得住年輕人，給了我們慢慢打磨一款優秀產品的空間。」英雄遊戲的負責人説，他們公司2021年從北京來到杭州，目前已進入第三個研發年頭。

這與七年前，馮驥到杭州藝創小鎮時的初衷——「節奏沒有深圳那麼快，房價也不太高，大家能夠耐得住性子」，有着相似之處。

在「詩畫浙江」，江南山水和文化脈絡交織。省會杭州更是歷史古都之一、坐擁「三大世界遺產」，從來都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其深厚的人文歷史，滋養着遊戲創作者的靈感和創意。紮根杭州的遊科團隊就遍訪西湖，「濟公殿」前香爐下的「神獸」、飛來峰的標誌性造像布袋彌勒佛……這些杭州人再熟悉不過的勝景，一一復刻到《悟空》遊戲中，被全球玩家考據。

「杭州山水相伴、人文內涵豐富，在城市與自然共融的環境中，創作者自然而然在潛移默化中被薰陶、影響，繼而將城市的人文氣質、歷史內涵投射到藝術創作中。」中國美術學院動畫與遊戲學院教授、副院長宣學君表示。

如果説，城市氣質給了杭州很高的「顏值」，那麼數字技術則是其吸引力的關鍵內核。

遊戲產業是「數字+文化」產業。早在2001年，杭州就入選全國10個國家級軟件產業基地，2014年獲授「中國軟件名城」。在浙江數字經濟創新提質「一號發展工程」牽引下，杭州正全力打造「全國數字經濟第一城」。

「2023年，杭州規上數字文化企業實現營收8064億元，同比增長18.0%。」杭州文化創意產業發展中心有關負責人介紹，雲計算、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新一代數字技術，正加快融入遊戲的開發中。比如，網易數智結合遊戲對戰、營銷等場景，開發出了遊戲AI智能體，更好地提升玩家體驗與活躍度。

這些年來，杭州深入推進文化與科技融合，目前已擁有6家國家文化和科技融合示範基地。杭州在數字經濟的產業沉澱，為創意和內容打開了想象空間。

「硬」政策背后的「繞指柔」

深厚的人文底藴，發達的數字經濟基礎，讓遊戲廠商們「一眼投緣」；而政府20年如一日政策「堆肥」，「耕耘」動漫遊戲產業這方良田，則讓更多小型廠商得以甩開包袱、大展拳腳。

「從2005年開始，杭州就在全國率先出台動漫遊戲產業發展政策，直至2022年底，相關政策已經迭代到第六輪，並承諾將每年劃撥1億元專項資金支持動漫遊戲和電競產業深度融合發展。」杭州市文化創意產業發展中心有關負責人介紹，最新一輪政策實施兩年來，289個項目完成專項資金的申報評審、資金撥付，其中就包括《悟空》。

再「硬核」的政策，也需要「暖心」的服務來走完最后一公里。在《悟空》大火之后，有這樣一個故事在微博熱搜榜上不脛而走——

7年前，西湖區藝創小鎮工作人員帶着馮驥在象山藝術公社看場地，馮驥「一眼投緣」看中的辦公樓前方有個花園，再過去是一條河流，視野開闊。但尚處於研發前期的馮驥，不好意思地提了一個請求，「隔壁的兩棟樓能不能先別租出去，等我項目擴大了再來拿。」

這個看似不合理的請求，藝創小鎮很快就答應了。爲了這個承諾，小鎮的這兩棟辦公樓空了整整3年，多次婉拒名人工作室和有潛質的企業加盟。

「為等悟空，西湖邊兩座樓空置3年」，背后是杭州願意與遊科這樣有潛力、有實力、有夢想的團隊站在一起靜等花開的態度。

杭州炎魂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劉勇也數次提及「杭州温度」，每次申請專項政策，屬地文創辦、街道都會建專羣對接。「服務專員通常提前半個月，就來告知政策申報所需材料，耐心細緻地幫我們答疑。在親清在線申報也很快，通常上午申請，下午資金就到賬了。」

這些「暖心」服務背后，正是浙江實施營商環境優化提升「一號改革工程」和推進政務服務增值化改革的有效落地。杭州，更是連續兩年進入國家營商環境評價第一方陣，連續四年蟬聯全國工商聯「萬家民營企業評營商環境」城市榜單冠軍……

《悟空》爆火之后，圍繞文創產業未來的高質量發展，杭州更是動作頻頻——

8月28日，杭州市政府主要負責人就專題調研文創產業發展情況及相關重點企業，其中就包括遊科。該負責人提出，要進一步做響「杭州遊戲」品牌，產生更多現象級IP；同時對各地各部門提出要求，要加強改革突破、人才支撐、政策支持和組織保障，加快培育一批龍頭骨干企業、文創科技企業，壯大數字文化等各類新興業態。

僅隔一天，杭州市文創產業發展中心、藝創小鎮、省電子競技協會理事會等就坐在一起，共同協商，為杭州動漫遊戲產業的未來共尋良策。

熱帶雨林式的營商環境，潤物無聲地哺育着「《悟空》」們。

未來是人才之爭

《悟空》爆火后，遊科的員工隨即成為「香餑餑」。某熱門招聘網站上的數據顯示，遊科員工不斷收到獵頭公司「挖牆腳」的信息，許多員工不得不在個人簡介中註明「不找工作」「招聘勿擾」。

業內有個共識，遊戲產業屬於創意密集型行業，人才成本佔前期研發成本的90%。換句話説，遊戲產業之爭，本質上就是人才之爭。

早在今年6月，《悟空》預售開始，市場就嗅到了風向。智聯招聘最新數據顯示，2024年二季度，全國網絡遊戲行業崗位的招聘薪酬中位數從一季度的8490元增長至9001元；遊戲開發師、技術美術等關鍵崗位的平均年薪，超過30萬元。

浙江是人口淨流入大省，2023年，平均每天湧入3400多名大學生。今年新春第一會，浙江就提出聚焦「三支隊伍」建設。在吸引全球人才的同時，注重構建人才培育體系，培育本土創新人才。

而作為「數字+文化」產業，遊戲產業的關鍵技術人才主要集中於計算機技術和美術製作，這正是浙江高校教育中的強項。浙江大學和中國美術學院成了杭州遊戲產業的「黃埔軍校」，比如無端科技創始人李鑫和鄭明、樂港遊戲和妙聚網絡創始人陳博、絕地科技創始人俞甲子，都畢業於浙江大學。

劉勇説：「公司的美術設計等崗位，50%以上來自中國美術學院。另外遊戲開發、編程等崗位，40%來自於浙江大學計算機學院、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中國美術學院是國內最早一批開設遊戲設計專業的院校之一。宣學君是動畫與遊戲學院副院長，他告訴記者：「近些年，在創意產業中，遊戲與互聯網已經成為吸納學生就業的主要領域之一。學院近7成學生會流向遊戲與互聯網行業，成為領域內的管理、策劃、設計人才。」

除了高校培養，杭州遊戲產業人才的另一大來源，便是大廠的溢出效應。尤其是網易等國內頭部遊戲廠商駐紮杭州，疊加當地動漫遊戲產業政策暖風頻吹，吸引着全國各地的遊戲人才「用腳投票」。

目前，杭州遊戲產業人才總量有2萬余人，在「新一線」城市中位居前列。人才的大量集聚，讓下一個「悟空」的誕生，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太遙遠的期許。

「杭州遊戲產業的‘主戰場’集中在網遊、手遊。像遊科這樣的3A遊戲製作公司相對較少。」杭州市動漫遊戲協會祕書長沈玉良認為，在大投入、長周期、高科技的大型遊戲研發上，杭州具有很大的市場潛力。「《悟空》在商業價值、文化價值等方面的超預期表現，很有可能改變市場風向，讓各方看到‘強內容’的意義。」

有志於製作高品質遊戲的從業者更期待政府的「長期主義精神」。「我相信杭州各級政府樂意做耐心政府，給予遊戲企業創作的空間與時間，託舉出更多的杭產精品遊戲。」浙江無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張戈建議。

「《悟空》只是一個起點，我們相信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的3A遊戲作品，從杭州走向世界。」説這話時，張戈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