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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3 09:00
作者 | 田哲
編輯 | 李勤
「我們賬上的錢再花一年都沒問題,但為什麼現在要賣(公司),因為明年可能會排隊。」
黃海告訴36氪PowerOn,他是一家自動駕駛公司聯創,創始團隊大都來自國際知名大廠和高校,但他近期開始為公司尋找買家,估值主動先壓了7折。
黃海的擔憂不無道理。多位自動駕駛公司中層也向PowerOn直言,去年老闆們都還躊躇滿志,計劃衝刺IPO,但今年想的都是「賣身」。
有公司已經「上岸」。今年8月30日,原特斯拉技術高管徐雷創辦的紐勱科技向員工確認:巖山科技計劃以19.9億元估值向公司增資,收購流程完成后,對紐勱科技的持股比例達39.2%,表決權為50.20%。
拮据的資金狀況和難以拓展的業務,是籠罩在所有自動駕駛乃至智能駕駛公司頭頂的烏雲。減員和收縮成為行業主題。
與40多家車企合作超過50款量產車型的福瑞泰克,今年10月發出的一封公司全員信顯示,因行業形勢嚴峻,將於10月中旬發放2022年年度服務獎金,2022年年終獎發放待定。
即使是手頭仍有項目的公司,也加入了裁員大潮。一位知情人士表示,為比亞迪研發自動泊車功能的宏景智駕,年中裁員比例約30%,幾乎涉及所有部門,辦公室也換成更小的,「一年可以節省幾十萬元租金」。
併購消息也不斷傳出。PowerOn獲悉,禾多科技正與其投資方之一的廣汽洽談併購。行業大牛曹光植前不久加入奇瑞汽車旗下的大卓科技,擔任CTO,有行業人士透露,其入職不久,就有自動駕駛公司打去電話,詢問併購合作意向。
賺不到錢,是從業人員的普遍評價。黃海曾找過地方政府投資,但這類融資通常伴隨附加條件,在當地建立研發中心或總部。而承諾的投資實際上是分批到賬,讓被投公司在當地運營自動駕駛汽車,這筆投入砸下去以后,「公司基本剩不了什麼錢」。
被巖山科技併購之后,紐勱科技披露的財務數據顯示,2022財年以及2023年上半年,其主營業務收入為0,有約2955萬元未確認資金被列為合同負債。
賺不到錢的同時,這些公司卻在快速流血。黃海向36氪透露,自動駕駛技術工程師的薪資普遍不低,平均每年百萬元左右,也就是説,一個300人的自動駕駛技術公司,平均每月的固定開支要在3000萬元。
別說這些不知名的腰部公司,就連頭部技術公司的賬面收入都難言堅挺。
PowerOn從資方人士處獲悉,大疆車載今年上半年的收入約億元。該公司曾拿到大眾、五菱、比亞迪等多個知名客户,但之所以破天荒要從不上市的大疆體系下剝離,正是因為投入不菲,內部分析「大疆車載將在5年內實現收支平衡」。(大疆車載對PowerOn否認了以上説法)
過去,自動駕駛公司極高的估值讓自動駕駛行業令人艷羨——就算0收入的紐勱科技(約2955萬元未確認收入被列為合同負債),估值也將近20億元。
但是就像其一夜之間被他人收入麾下,自動駕駛行業在一年間的變化同樣劇烈——2022年,至少8家自動駕駛公司傳出上市計劃,僅一年后,行業已經一派凋敝。
當資本的夢幻泡沫破裂,真實世界的殘酷悉數展現。自動駕駛公司們已抵達真刀真槍比拼的賽場,一場大逃殺揭開了帷幕。
Robotaxi曾經是自動駕駛中最性感的故事,它撐起人們對一個萬億元市場規模和未來出行方式的暢想。
這反映在Robotaxi公司的估值上。美國自動駕駛公司Waymo,2018年估值高達1750億美元——是同一時期字節跳動和拼多多兩家公司市值之和的兩倍;國內估值最高的自動駕駛公司小馬智行,最新估值為85億美元,接近2022年賣出71941輛車的極氪汽車估值。
與高估值對應的是,Robotaxi公司難以找到商業化路徑。PowerOn獲悉,2021年,小馬智行的收入約2億元,而虧損則超過上億美元。
沒有盡頭的資金投入,和望不到的商業化時間點,讓投資人退卻。「這一年幾乎沒有投資人看自動駕駛,都去看大模型了。」
一位負責商務拓展的業內人士認為,Robotaxi的規模化運營不僅受車輛底盤、線控的成本限制,還有車企是否願意合作,只有與車企合作降低車輛成本,並在多座城市規模化運營才能證明業務模式可行,但是「實現難度很大,預計短則三至五年,長則八到十年。」
無人駕駛干線物流,也面臨着類似的困境。
2021年12月,圖森未來的自動駕駛卡車在公共道路行駛129公里,證明了自動駕駛卡車的技術可行性。多位圖森未來前員工回憶,爲了這個項目,圖森未來約800名美國團隊員工全員參與,準備了將近2年時間。
在近兩年時間里,他們遇到最多的不是軟件問題,而是車輛硬件故障——零部件松動、爆胎、整車斷電等看起來人工維修並不困難的小故障,讓他們頭痛不已。
「系統必須在極短時間內檢測故障,並立即啟動應對方案,這與車輛傳感器、車身結構的設計相關,但是車企極少接觸過此類問題,並且革新車輛的積極性不高。」
即使是800人花了一年多時間,解決了大部分軟硬件問題,依然難以規避同樣的故障再次出現。一位圖森未來前員工表示,自動駕駛卡車測試時,出現故障的概率約50%。
上述人士認為,最大程度降低此類問題的方法,就是與車企共同對卡車車身架構、傳感器佈置重新設計,製造適用於自動駕駛的卡車。
這恰恰是最困難的。圖森未來曾與多家車企合作量產自動駕駛卡車,PowerOn獲悉,雙方的合作一直處於初級階段,沒有任何進展。他總結的原因是,傳統卡車還有很大的市場,車企還沒到迫不得已研發新產品的時候。
礦山、港口因封閉、人煙稀少的特點,被投資人認為是自動駕駛商業化最快的場景。據PowerOn瞭解,目前深耕這些場景的自動駕駛公司遠未實現盈虧平衡。「礦區無人駕駛公司實現盈虧平衡,年淨收入至少達到4億元。」一位熟悉自動駕駛礦山的人士表示。
多年等待后,已有投資人因為短期內看不到回報,對自動駕駛公司興趣寥寥,甚至有投資人向PowerOn表達后悔。
「現在自動駕駛公司幾乎把故事都講完了,再融不到錢,公司就玩完了。」黃海熟悉多個自動駕駛場景業務,他表示,今年投資人的投資意願保守,公司一度接近完成融資,結果在簽訂協議環節前,投資人反悔了。
而自動駕駛公司的出路似乎都指向了一條,變身為供應商,為車企做量產配套。就自動駕駛等級而言,也就是從最初的L4級Robotaxi,降級為L2+。這曾經是高估值的自動駕駛技術公司們,最先放棄的市場。
做供應商,是自動駕駛創業公司成立之初普遍「瞧不上」的方向。
雲驥智行是典型代表。這家公司在2021年成立,憑藉聯合創始人張文的連續創業者背景和知名的初創團隊,成立三個月內獲得兩輪累計數億元融資。
王力是接觸到雲驥智行高層的知情人士,他告訴PowerOn,公司創立時都沒想過做量產、做供應商,當時計劃研發自動駕駛卡車。但是在2022年上半年融資到賬7億元后,公司決定調轉方向,切入市場規模更大的Robotaxi賽道,「融資這麼大,老闆不允許公司講一個小故事」。
但融資和項目落地進度迟迟無進展,讓雲驥智行決定認真考慮研發L2級自動駕駛系統,與車企合作的可行性。
2022年10月,雲驥智行召開了一次張文也參加的高層戰略會議。「結論是想做量產的L2業務,但是有很多阻力。」王力總結,阻力來自於兩方面,一方面是從做出Demo到與車企合作,至少得準備三年時間,另一方面是,各項測試要求高,公司組織架構也不適合做L2。
但時間不等人,2022年,公司燒掉3億多元,差不多一個月花3千萬,「到后面發現不得不做L2,因為沒有收入,還天天燒錢。」
輕舟智航拿着幾乎同樣的劇本。這家公司的創始團隊出自谷歌旗下的Waymo,公司也從一開始就瞄準了Robobus賽道,拿到字節跳動的投資。但去年初,行業轉冷讓輕舟開始考慮量產業務,「當時內部一聽這消息都瘋了,員工都是衝着做L4來的。」有員工表示。
這個決策沒有馬上落地。又過去一年后的今年中,輕舟開始全面進入車企量產交付節奏。高管團隊也迅速轉換心態,從硅谷精英身份,開始對外放話,「如果需要,我們可以給車企跪。」
量產業務是最確定的市場,乘用車每年2000萬輛銷量,一個熱門車型的出貨就可達到數十萬輛。為車企做配套,自動駕駛技術公司將會獲得穩定的營收。但這同樣是條需要擠破頭的「獨木橋」。
首先是解決量產當中的工程難題。自動駕駛技術過往的業務聚焦在開發自動駕駛技術demo,並未有過量產經驗,這中間的能力差距相當之大。
有廣汽和比亞迪的工程師向PowerOn抱怨,他們接觸過一些估值幾十億美元的明星技術公司,因為之前做demo車,攝像頭都安裝在車輛外部。但是在量產車上,攝像頭需要安置車內,技術公司的感知算法就出現了匹配難,「要求車企更換擋風玻璃,這基本不可能。」
同樣,原先的自動駕駛技術公司無需考慮性價比,都使用大算力芯片,但是量產車的芯片算力普遍低了一大截,「光一些算法模型壓縮都能花幾個月時間」。
因為缺乏量產經驗,也成為車企拿來壓價的籌碼。黃海曾經與吉利汽車談過合作,但一個開發項目他們報價1300萬元,對方只願意給200萬元,「對方美其名曰給你一個量產經驗,實際上,我們為項目總投入就得花400萬元。」
黃海不知道的是,他的200萬元開發費已經算不錯。有與比亞迪接洽過合作的智駕公司透露,智駕技術公司們爲了拿到比亞迪的項目,開始「惡意」競標,「有公司直接不要開發費」。同時,去年每輛車超百元的license費用(技術服務費),今年已經砍到一半。
汽車行業的激烈競爭,不僅讓車企將成本壓力傳導至自動駕駛公司,也加快了研發節奏,推出更多車型爭搶市場。一位多年與車企打交道的業內人士明顯感覺到,近兩年車企開發一款新車的周期,從至少兩年時間壓縮到一年多。
極短的交付周期壓得自動駕駛公司幾乎喘不過氣。有宏景智駕的技術人員向PowerOn透露,國內某頭部車企像互聯網公司一樣追求敏捷開發,給團隊的研發時間只有一個月到半年左右,就算駐廠團隊24小時加班加點,也很難按時把智駕方案完全適配合作車型。
即使咬牙接受車企的所有要求,幾乎所有自動駕駛公司都感受到,今年與車企的合作機會更少了。
一位投資人表示,車企有了篩選供應商的能力,並且組建團隊研發自動駕駛。在市場壓力下,車企傾向和有量產經驗、出貨量大,交付快的供應商合作。他預測,沒有量產經驗且剛入局的供應商,機會將更少,「除非技術特別厲害」。
量產的獨木橋越來越擁擠,而大部頭玩家還在加快入場。
伴隨厚資源的巨頭入場,留給中小公司的時間所剩不多。
上個月末,長安汽車發佈一則公告,宣佈其將與華為成立一家市場化獨立運作的合資公司,華為將分拆汽車BU,將其打包注入和長安的合資公司,華為將佔合資公司60%的股份。
據媒體報道,該公司估值高至2500億元,如果按照外部公司佔股最高40%估算,這意味着合資公司將獲得1000億元的投資。目前,長安、賽力斯等車企已收到投資邀請。
1000億元的投資是什麼概念?雷軍對小米汽車的十年投資達到100億美元,與華為新公司1000億元融資相比仍有差距。
通過智選車模式,華為拿下25萬元-30萬元市場,而通過后續多款車型,華為的印記可能遍佈中高端新能源車市場。
在20萬元以下市場,還有同樣具有完備軟硬件能力的大疆車載。目前大疆車載已與5家車企合作,而在2025年前,超過20款車將搭載大疆車載的智駕產品。
大體量的對手入場,迫使原有玩家補齊能力版圖。PowerOn獲悉,Momenta目前已經手握十幾份車企的量產訂單。但這沒有阻礙其組建新團隊研發芯片。
一位業內人士向表示,研發自動駕駛芯片,不僅能與軟件耦合,提高自動駕駛表現,還能通過量產芯片攤薄研發成本。
而在智能汽車市場佔據大部分市場份額的芯片公司,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下也格外焦慮,紛紛組建自動駕駛團隊鞏固自己的護城河。
今年11月,地平線宣佈征程2、征程3、征程5三款芯片出貨量超400萬片,合作車企超過25家。一位地平線員工表示,地平線只賣芯片不賺錢。因此,地平線去年組建了團隊研發自動駕駛解決方案,未來2-3年將投入大量資源研發城區自動駕駛方案。
即使是在2022年,就與全球超過25家車企和自動駕駛公司合作的英偉達,也加速入場自動駕駛。
今年8月,前小鵬汽車自動駕駛副總裁吳新宙加入英偉達,擔任自動駕駛產品主管。近期,英偉達宣佈在中國招聘自動駕駛相關的上百個職位,並要求半年內必須招滿。
各大巨頭在既有優勢下,仍砸下重金將軟硬件一體化,正初步塑造智能汽車市場格局:智駕技術強悍的華為,進一步吞食高階智駕市場,大疆車載拿下不少性價比市場,剩余的蛋糕或由Momenta、地平線和其他自動駕駛公司瓜分。
部分公司決定轉戰海外,探索智能駕駛應用相對初級的市場。在今年的德國IAA車展上,出現了多家中國自動駕駛公司的身影,部分公司直接喊出「把德國作為出海首站」的口號。
但拓展國外市場並沒有那麼容易。「國外市場更復雜,中國自動駕駛公司必須在當地組建團隊,採集當地的地圖數據。更何況,大部分國外車企傾向於和國際Tier 1合作,即使他們的自動駕駛系統並不出色。」一位業內人士表示。
在生存的壓力下,自動駕駛公司不會輕易放棄,如何挖掘更多訂單是它們的當務之急。正如韓劇《魷魚遊戲》的一場遊戲的規則——從同伴手中贏得更多籌碼,才能活着結束遊戲。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黃海、王力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