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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哲學系教授何懷宏:科學與人文、包括哲學的重新結合是有必要的

2023-11-12 21:09

「哲學與科學不同,科學有定論,但哲學的一些基本問題不容易有定解。」11月12日,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在《翔龍鳴鳳科學論壇:科學與哲學對話》上如此表示。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

何懷宏教授表示,古希臘自然哲學是哲學的「第一眼」,也是科學的「第一眼」,更準確地説,是哲學與科學結合的「第一眼」。但這並不是説,此前人類或者其他文明就沒有從哲學和科學的視角對自然界的觀察和思考,只是古希臘人將哲學與科學技術緊密的結合起來,表現出一種深刻的系統性和思辨性。「他們很多通過觀察、思考所得到的一些直觀的看法。而且他們的答案各自不一樣,這恰恰是哲學的特徵。哲學的一些根本問題很難有定義,但是有探索。」

在談及科學與技術的關係時,何懷宏教授提到,技術不斷把所有人捲進去,我們無法再擺脫技術,離開現代技術幾乎無法生活,包括看似作為技術主體的人也是走不出來,人越來越成為一個客體,成為技術的對象。而技術的本質就是要統治世界、壟斷世界。以手機為例,它的功能不斷擴大,不斷升級換代,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的人幾乎無法過現代生活。不可否認近代以來技術給經濟帶來了巨大的活力,甚至是經濟的火車頭;技術也給生活帶來了巨大的便利和享受。但是,它是否就使人類生活得更加自由幸福和富有意義了呢?

而且危險是真實的存在,結合ChatGPT,何懷宏教授引述近日OpenAI聯合創始人兼首席科學家Ilya Sutskever在接受採訪時談到:ChatGPT可能已經有意識,現在的首要任務已經不是製作下一個更強大的GPT,而是研究如何阻止超級AI,或者説對付必然在未來某一時間點出現的「超級通用人工智能」(AGI)將帶來的人類失控。

最后,何懷宏教授指出,物慾和體欲越來越成為我們的主要動因和目的,也影響到我們賦予「物」或「人造物」的形式。我們是否要節制物質慾望?沒有節制的文明肯定是很難長久持續的。在這方面,科學與人文、包括哲學的重新結合、科學家也來思考人的本性是有必要的。

以上為發言實錄:

何懷宏:「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是一種隱喻的説法,隱喻的一個特點是可以容有多種含義的解釋或引申。我借這個説法想談談我們如何看待外在於我們內心的物質世界,也談談哲學、科學與技術的結合與分離。

古希臘自然哲學代表了人類從哲學角度對天空、海洋、大地等構成的自然界所投去的「第一眼」。這些自然物本來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事物,但從哲學的角度看,就還有一些其總體和本原是什麼、它是多樣的還是統一的,變化的還是靜止的,其運動有什麼根本規律等問題。

這是哲學的「第一眼」,也是科學的「第一眼」,更準確的説,是哲學與科學結合的「第一眼」。我這里所説的「第一眼」所取的思想文本是軸心時代古希臘自然哲學的文本,這並不是説,此前人類或者其他文明就沒有從哲學和科學的視角對自然界的觀察和思考,那些古希臘自然哲學家其實也從埃及的天文數學中學到了許多,但是,在古希臘人之前的思考沒有留下多少史料,更重要的是,古希臘人將哲學與科學技術緊密的結合起來了,表現出一種深刻的系統性和思辨性。亞里斯多德還談到過,東方的科學技術主要是爲了實用的目的和宗教的需要。而希臘人則強調理性和邏輯。

從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也是第一位科學家泰勒斯開始,這些哲人就在探索這世界的始基或本原是什麼。泰勒斯認為是水,阿那克西米尼認為是氣,赫拉克利特認為是火,恩培多克勒認為是水火土氣四大元素。古典原子論者則不取一種直觀的物質的解釋,而是從宏觀到微觀,認為始基是一種不能再分隔的「原子」。還有一些比較抽象的解釋:比如阿那克西曼得認為是「無限」,阿那克薩哥拉認為是「心靈」、畢達哥拉斯派認為是數等等。

他們都有不同的答案,這恰恰説明哲學與科學又有不同,科學有定論,哲學的一些基本問題不容易有定解,而那時的科學也是處在直觀猜測的階段。不過,我們也要承認,這些猜測是天才的猜測。儘管今人可能會覺得他們的觀點幼稚,但他們對他們的觀點都努力提出了理由,按照我們原初自然的直觀理解也都有可以理解的某些緣由。比如就説將水看作始基,我們會看到許多生命從水里產生,而且沒有水也就不能繼續生長,以及大地是浮在海洋之上等等。無論如何,一説到本原,那就意味着他們是從整體上、也就是從哲學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他們多認為這個世界是統一的,他們要探尋這統一的基礎是什麼、原動力是什麼。探尋這樣的問題也就不僅是科學、也是哲學了。

在古希臘人那里,不僅有觀察、思考、推理和猜測,他們還有形式化的、精細的演繹思維,這可以見之於他們的數學成就,比如畢達哥拉斯派的數學。柏拉圖的學園不懂幾何者不得入內。正是這種數學思維、形式理論穿越千年,成為近代科學的一個基礎。不能數學化的科學似乎都有所欠缺,當然,數學是否能夠達到絕對的精確性也有爭議。另外,后來他們還試圖探討物質運動的規律,也包括提出悖論。他們有對事物原因的種種推測,這些對原因的解釋在亞里斯多德的「四因説」中達到高峰,亞里斯多德除了探討形而上學、政治和道德哲學,還探討了動物學、植物學、物理學、氣象學等許多自然科學領域的問題,開了這些學科的先河。

所以,我們要指出當時古希臘科學的一個基本特點,也就是那個時候的科學是和哲學結合的,而不是和技術結合的。基本上是科學歸科學、技術歸技術。像前面談到的古希臘自然哲學家大都不關心技術,不關心怎麼讓科學推動技術,為我所用,為我謀利(泰勒斯偶然有過一次)。技術是有許多無名的、很聰明的工匠在那里推動和發展的。但這兩種人基本是不怎麼來往和交流的。而最重要的,驅動古希臘自然哲學家們思考和猜測的主要動機,是一種單純的好奇心或者如亞里斯多德所説的「驚異」,是一種至死方休的探求真理和真知的精神。

我們今天對自然的科學知識顯然遠非古人所能比,我們今天學習現代各門學科也不會用最初的原創之作,因為原創之作反而不會像后來的教科書那樣有條理,表述清晰且吸收了后來的知識。不過,在今天的美國,也還有一個聖約翰學院,他們還是讓學生通過讀最初的原創之作來學習科學,比如讀《幾何原本》、亞里斯多德的著作等,讓學生體會一下「第一眼」的感覺。

哲學繼續發展,科學也繼續發展。甚至在十九世紀之前,兩者都還不怎麼分離,牛頓還曾把他建立經典物理學體系的著作叫做《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像康德這樣的哲學家也同時研究自然科學。此前的笛卡爾、帕斯卡爾等也都同時是哲學家和科學家。哲學和科學的方法也有相通之處,培根除了經驗,更提倡實驗和歸納,但即便是強調實驗,也需要理論思維,需要先提出假説,而且目標是爲了精確和可重複性。而要追求比較全面的精確就需要數學,需要一種形式科學。古希臘哲學重視思辨和形式的精神對近代科學的興盛起了一種極重要的方法論作用。現代科學的主流方法,不僅僅是培根的經驗歸納和實驗方法,也不是笛卡爾的先驗的演繹法。而是結合了直觀、實驗與數學演繹的方法。

作為工業革命契機或標誌的瓦特對蒸汽機的技術發明和改進,還不是受科學的直接影響,但是、工業革命興起之后的十九世紀迄今,科學有了全面而飛躍的發展,同時它也漸漸遠離哲學,遠離人文,而與技術的結合則越來越緊密,到了最近的百年,技術甚至可以説漸漸反客為主,成了科學的主人。而當科學轉為以技術為主要的志向,當一切科學理論都試圖取得實用效果的時候,科學的動機、乃至科學本身的形態就發生了很大變化。在這一新的時期——現當代,科學似乎必須為技術服務,科學要成為技術的僕人,甚至不能轉變成技術的科學似乎就不是好科學。古希臘自然哲人那種最寶貴的動機甚至開始淡化或喪失,也就是那種好奇、驚異和追求真理的精神。莊子曾經説「有機事必有機心」,這「機事」就是「技術」,這「機心」就是利用之心。這種利用之心現在成了科技的主導。

我這里想特別重申技術的一種一往無前、無所不包和不斷快速推進的性質。有不少學者指出過這些特點,而一種較早的、也是哲學形而上學的深刻反省是海德格爾做出的。海德格爾在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關心這些問題,50年代以后更有了大量著述。他在1966年接受了德國《明鏡》記者的一次訪談,條件是在他去世之后才能發表,也就是到了1976年這篇訪談才公之於世,這或者可以看作是他從哲學角度投向這世界和人類處理這世界的技術的「最后一眼」。

在海德格爾看來,現代世界陷溺於「物」的這種狀況其實哲學也難辭其咎。現代形而上學為這個時代的本質形態奠定了基礎。恰恰因為現代形而上學對人的主體化,世界表現爲圖像。人成為中心,世界成為他的圖像。人的這種中心地位是他自己為自己設立的。人類中心主義也就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不管這「自我」範圍有多大。主體的上升和(自然)世界的被征服是一回事。世界圖像是獨屬於近代的。古希臘和中世紀都不是這樣的。現代技術的本質和現代形而上學之本質是同一的。

海德格爾認為:新時代技術的全球化運動的這股力量定向歷史的巨大作用是無論怎麼估計也不為過的。相信民主的一些人們沒有真正搞清技術世界,他們以為人能掌握技術,但「技術在本質上是人靠自身力量控制不了的一種東西」。「我們竟如此牢固的嵌入了技術對象,以致我們為技術對象所奴役了。」《明鏡》記者説:「我們為什麼要對技術這樣激動呢」,「一切都運轉起來了……我們生活得很舒服,到底還要什麼呢?」他的這一看法或許還代表了多數人的意見。海德格爾回答說:「一切都運轉起來。這恰恰是令人不得安寧的事。」一個運轉推着另一個運轉。「技術越來越把人從地球上脱離開來而且連根拔起。」 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快且勢不可擋。隱藏在現代技術中的力量決定了人與存在者的關係。它統治了整個地球。

這種將人「拔起」,脱離他的根(本質)是因為技術的本質所致。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的本質是一種「座架」(Ge-stell,也被譯為「集置」或「阱架」)。「座架」的作用就在於:人就坐落在此。人就處在被他自己所不是,他自己不能控制的東西所擺置的狀態的經驗之中。

我理解「座架」的意思大概是,技術不斷把所有人捲進去,我們無法再擺脫技術,我們離開現代技術幾乎無法生活,包括看似作為技術主體的人們也是走不出來,人們越來越成為一個客體,成為技術的對象。而技術的本質就是要統治世界、壟斷世界。我們可以舉我們日常使用的手機為例,它的功能不斷擴大,不斷升級換代,今天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的人幾乎無法過一種現代生活。

我們不否認近代以來技術給我們的經濟帶來了巨大的活力,甚至就是經濟的火車頭;技術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便利和享受。但是,它是否就使人類生活得更加自由幸福和富有意義了呢?我們還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看到戰爭、衝突、分裂、瘟疫和饑饉,我們也看到了技術本身的幢幢陰影,諸如各種越來越先進的大規模殺人武器,可能替代人的智能工作乃至最后替換人的人工智能、從生理乃至遺傳上改造人類的基因工程等等。科技的問題依靠科技本身能夠解決嗎?很讓人懷疑。技術是人造的,但技術的本質卻會使人脱離人的本質。也可能不管怎樣,人類最后的結局就是這樣,人生於物,也歸於物。人生於塵,也歸於塵。但人類飛速發展的技術也許使這「歸」未免來得太早了一點。

海德格爾提出了他自己的一些思路。這首先是:「我們隨時都要把極端的危險保持在視野中。」 然而,「哪里有危險,哪里也就生救渡。」「救」乃是把(人、萬物)收取入本質之中。恰恰是技術之本質必然於自身中藴含着救渡的生長。正是一種對技術本質的充分洞察能夠使救渡顯露出來。但是,我們無法直接和毫無準備地把握住那種救渡。「按照我們人類的經驗和歷史,一切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都只有從人有個家並且在一個傳統中生了根中產生出來。」 他還説:「我不把人在全球化技術世界中的處境看成是不可解脱、不可避免的宿命,而是恰恰認為思想的任務,能夠在它的限度之外幫助人們與技術的本質建立一種充分的關係。」

説實話,我並沒有從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中找到明確的解決方案,或許哲學家的作用就主要是提出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又或者説可以容有各種回答和嘗試並行,人類的未來並不是命定的一條單行路。海德格爾自己談到:「哲學將不能引起世界現狀的任何直接變化。不僅哲學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圖謀都不能做到。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留給我們的唯一可能是,在思想和詩歌中為上帝之出現做準備,或者為在沒落中上帝之不出現做準備,我們瞻望着不出現的上帝而沒落。」海德格爾這里的「上帝」並無某種宗教的限定,而可能只是指一種超越的存在,或者暗示人憑自身可能解決不了這一問題。今天的技術統治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有某種人性的必然性、或者説是天意和命運?以及怎麼突破這籠罩性的遮蔽,都可能不是僅僅人能夠回答和實現的。或者像他所承認的:「我全不知道任何直接改變現今世界狀況的道路,即使説這種改變根本就是人可能做到的我也不知道。」但危險卻是真實的存在,比如在人工智能方面,近日OpenAI的聯合創始人兼首席科學家Ilya Sutskever在接受採訪時談到:ChatGPT可能已經有意識,現在的首要任務已經不是製作下一個更強大的GPT,而是研究如何阻止超級AI、或者説對付必然在未來某一時間點出現的「超級通用人工智能」(AGI)將帶來的人類失控。

也許我們還能在抑制這種技術壟斷的根本動力方面做點事情,是物慾推動了現代世界。我這里還想特別提一下亞里斯多德的「目的因」,這個概念人們現在基本不說了。但目的動機還是繼續發揮着一種造成現代這一狀況的根本的源頭作用。簡單的説,就是近代以來平等的觀念釋放了慾望之海,這種慾望主要是一種物慾和體欲。用中譯《人類簡史》、《今日簡史》和《未來簡史》的作者赫拉利的話説,就是人類將追求長生不死、無比快樂和化人為神的三大目的。物慾和體欲越來越成為我們的主要動因和目的,也影響到我們賦予「物」或「人造物」的形式。我們是否要節制我們的物質慾望?沒有節制的文明肯定是很難長久持續的。而我在《人類還有未來嗎》一書中也提出了人類的自控能力和控物能力越來越不平衡,人類亟需提升自己的道德與精神水平的觀點。而在這方面,科學與人文、包括哲學的重新結合、科學家也來思考人的本性是有必要的。我們可以希望,但並不奢望。過去許多科學和技術專家們不怎麼關心這些哲學的反省,他們的興趣不在此,他們也沒有空閒。但今天的對話也許是一個小小的啟動。

「最后一眼」可以是指個體:我們每個人都要告別這世界,也可以是指人類羣體:人類終不免滅亡。我們也知道這一點,但認為離得還遠,問題是今天有些人告訴我們説這一時刻近了——近了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我們走得太快了。但我還想強調的是這「最后一眼」所指的一種精神狀態。我們可以將「最初一眼」與「最后一眼」結合起來考慮,即在文明的兩端中考慮一種恰當的心態。

海德格爾推薦的一種態度是「泰然任之」(let be),或者説是「對於物的泰然任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我們可以對技術對象説‘是’,我們同時也可以説‘不’,因為我們拒斥其對我們的獨斷的要求,以及對我們的生命本質的壓迫、擾亂和荒蕪。」這種對技術世界既説‘是’也説‘不’的態度就是對於物的「泰然任之」。

我們還可以朴素地理解「第一眼」和「最后一眼」,那就是新生兒呱呱墜地之后所看到的這個世界的第一眼,那伴隨着好奇、驚奇,但也可能有畏懼的感情;以及當他終老時要告別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眼,那伴隨着憂傷、眷戀,但也可能是坦然的感情。而在這生死之間,我們如何活在今生今世?還是在上世紀80年代,我曾經在我出版的第一本小書《若有所思》的第一條如此寫道:「以彷彿你即將赴死和永遠不死的方式生活,以彷彿你一無所知和無所不知的方式思考,以彷彿你是庸才和你是天才的方式寫作。」今天我也許還會加上一句:「以彷彿你是最初一眼和最后一眼的眼光看待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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