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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28 12:00
2022年12月29日,91歲的日本建築大師磯崎新因病於日本家中去世。次日,在中國上海,證大集團創始人戴志康因非法集資一審被判有期徒刑19年。半年之后,二人的合作結晶——上海證大喜瑪拉雅中心——成為小紅書上的熱門網紅打卡地。
原本如太湖石般擁有光滑紋理的外立面已經顯得有些破舊,但具有雕塑感的巨大空間,依然給人帶來一種奇妙體驗。父母帶着小孩來「洞穴」探險,年輕人周末會聚在這里練習滑板路衝,城市廢墟探險愛好者也會來此拍照打卡……
這里當然也還不是廢墟。儘管地下商場的入駐率不高,但喜瑪拉雅卓美亞酒店還在正常營業,喜瑪拉雅美術館也正在舉辦沉浸式展覽。8月18日,美術館在微信公眾號宣佈,舉辦展覽之余,場地也可用於出租,舉辦企業活動,或者為影視拍攝、婚宴提供場景支持。
這個龐然大物從2010年以來一直堅實地佇立在芳甸路西側,見證着資本的崛起、落寞和轉變。如果磯崎新依然在世,他應該也會坦然看待這一切,因為這些也正是作為建築師的他畢其一生探討的問題。
回顧展「磯崎新:形構間」於8月26日至11月19日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舉辦,以廢墟、過程、控制論、間(轉變)、島嶼、創世紀、新形式、流動性、羣島為九大關鍵詞,展現磯崎新在全球包括中國進行的一系列建築理論和實踐。磯崎新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對中國建築也產生了深遠影響,這個展覽也是對他的一場紀念。
始於廢墟
磯崎新1931年出生於日本九州島大分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當我成長到足以開始瞭解世界的年紀,廣島被投下原子彈,我的家鄉毀於一旦。我是在覈爆中心附近長大的,那里是一片滿目瘡痍的廢墟,建築物摧毀殆盡,甚至看不到城市的影子,我身邊只有兵營和避難所。因此,我對建築的最初體驗是一片虛空。」
當磯崎新從東京大學建築系畢業后,他加入丹下健三事務所並以此作為自己建築生涯的起點。彼時,整個日本都面臨着重建家園和城市的問題,丹下健三研究室於1961年發表了一份以東京城市結構為對象的大規模改造方案。磯崎新也提出了《空中城市:新宿計劃》《空中城市:澀谷計劃》等極具未來感的城市規劃方案。
在暢想宏大未來圖景的同時,他也始終保持着自己的審慎思考。「廢墟」作為一個關鍵詞和終極意象夢魘般地縈繞在磯崎新的美學和哲學里。在《都市破壞業KK》一文中,他描繪了一家以破壞為業務的公司,以富有文學性的語言,討論了規劃與破壞之間既對立又統一的關係,「S説:’東京灣海上城市’和‘首都富士山麓遷移計劃’都太偉大了。S指的偉大,其實是指它們正好幫了他的忙……如果規劃成了理想世界方案,則滅亡的腳步會愈走愈快。」
以此,他也反思了自己的工作。「S的名字叫Sin(新,英文里是’罪惡’的意思),而我的名字叫Arata。恰好Sin是我中文名字的讀音,Arata是日文讀音。我也不知道S這個公司是否有發展前途。」在創造與破壞之間、善與惡之間開疆闢土,懷着這樣的覺悟,磯崎新踏上了作為建築師和規劃師的職業生涯。
東西方的對話
磯崎新曾經是日本「新陳代謝」運動的參與者,他的一些作品明顯具有后現代主義風格,他也擅長運用計算機解決建築的曲面造型問題。但在磯崎新一生的建築實踐中,他與所有的建築風格、形式都保持着若即若離的關係。「爲了找到最適合的方式解決問題,我不能停留在單一的風格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矛盾的是,這也變成了屬於我的風格。」他曾經這樣説過。
展覽的名稱體現了策展人試圖概括磯崎新建築理念的努力。「‘形構間’(In Formation)表現了磯崎新先生的思想和實踐一直在演化的過程中,」策展人李翔寧介紹説,「其中,‘間’(MA)也是一種日本文化的尺度。」
磯崎新是第一批遠赴歐美建造樓宇的日本建築師之一。在消化吸收西方現代主義建築理念的同時,他也以自己隨身攜帶的日本文化基因做出迴應和反哺。
他曾經做過一個歐美巡展「間:日本的空間-時間」,通過「間」這個詞,傳達出一種日本獨有的、異於西方時空概念的感知,也展現他對日本傳統問題的獨特思考方式。磯崎新認為,「間」代表一種未分化的身體感覺,是先於「時間」「空間」而存在的。在巴黎的首展上,他選擇了「橋」(hashi)、「暗」(yami)、「寂」(sabi)等九個日本傳統詞匯,試圖將這些難以直譯的概念傳達給西方觀眾。
磯崎新海外項目的起點是洛杉磯現代美術館(1971-1974),他將西方的黃金比例概念和東方的陰陽調和概念貫穿其中,將東西方文化進行互補,也解決了建築尺度、文化脈絡等問題。凱悦基金會主席湯姆士·普利茲克在2019年普利茲克建築獎公佈時評論稱,「在全球化的世界中,建築正需要這種溝通。」
磯崎新很快融入了全球建築的發展浪潮,併成為東西方建築的一座橋樑。
筑波科學城是爲了轉移日本首都東京的部分城市功能而規劃設計的新城區,磯崎新設計的筑波中心(1979-1983)位於科學城的中心。他將西方建築史上各種經典元素雜糅在一起,整個項目遍佈着琳琅滿目的建築片段,參觀者穿行於其間,會感受到純粹的視覺愉悦。這個建築項目抽離了功能,但滿足了宏大規劃的需要,這種「無意義的敍事詩」,成為日本后現代主義建築的代表作品。
迪士尼譁衆取寵的、帶有強烈拼貼風格的建築形式原本是被排斥於20世紀經典理論體系之外的。隨着資本對於建築設計的深刻介入,迪士尼風格逐漸進入后現代主義的研究視野。磯崎新受邀設計的奧蘭多迪士尼總部大樓(1987-1991)運用了典型的后現代方法,又有明顯的東亞特徵,「讓人聯想到日式包裝紙」,成為一座張揚的消費主義文化的紀念碑。
另一方面,磯崎新對於計算機算法與建築設計的結合一直很感興趣。在新佛羅倫薩火車站、卡塔爾國家會議中心和上海證大喜馬拉雅中心等建築的設計過程中,他與結構設計家佐佐木睦朗合作,發展出一種名為「漸進結構優化法」的算法,成就了前所末有的流體設計。
當磯崎新2019年獲得普利茲克建築獎時,他的中國同行王澍是評審委員會成員之一。在本次展覽開幕論壇上,王澍淺談了磯崎新的成就與意義。「現代性的原型在西方。磯崎新他們這代建築師,需要從複製當中走出來,用一種平等對話的方式,傳達出自己地區的聲音。從這個角度,我們才能理解他們的努力和掙扎,以及他們那個年代的雄心。」
在中國
2000年以后,磯崎新與中國的聯繫愈發密切,相繼完成了深圳文化中心(2007)、北京中央美院現代美術館(2008)、杭州中國濕地博物館(2009)、上海證大喜瑪拉雅中心(2010)、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2014)、成都日本侵華罪行館(2015)、哈爾濱音樂廳(2015)等重要的文化機構項目。
胡倩與磯崎新一起工作了近30年時間,他們共同創辦了磯崎新+胡倩工作室。他們的合作項目起先是在西班牙,后來基本都是在中國。她回憶說,磯崎新無論在哪里做項目,都會對當地人文歷史進行深度挖掘,對於中國的文化,他更是飽含熱情。磯崎新在日本學習古建築的時候,就會遇到中國建築,他曾經説過,中國就像是一堵牆擋在你的面前,無論如何你要去穿越它,要去了解它。他還曾讓胡倩帶着他重走梁思成探訪中國古建築之路,他喜歡談論老舍,也喜歡看中國的電視劇。
相近的文化背景,讓磯崎新的建築理念在中國各地得到歡迎,也讓中國的建築界對其產生了深刻認同。中國工程院院士程泰寧認為,磯崎新很早就意識到西方建築(世界建築)所處的「現代化困境」,並試圖從理論和實踐上走出西方建築所編織的「理性的鐵籠」,重新從自然整體、人文關懷的角度建構人們對建築的新的認知。在他看來,這是值得中國建築師特別關注的。
此外,磯崎新一直在思考用漢字作建築,他覺得漢字的結構是一種很有特點的構成。程泰寧指出,磯崎新從這個方向進行探索,纔有了證大喜馬拉雅中心建築外部由漢字拆解重組形成的筆畫裝飾,有了從「心」字演化而來的中央美院美術館建築。
磯崎新熱衷於參與各種設計競賽,提出很多極具創見的理念,儘管很多設想並未能夠付諸實現,所有建成的、未建成的項目,傳達出一以貫之的理念,構成了完整的磯崎新的設計宇宙。而他早年未能實現的那些充滿雄心壯志的城市規劃藍圖,也許是片段的,在中國、中東等飛速發展的經濟體中獲得了實現的契機。
早在1994年,磯崎新受中國珠海市委託,以漂浮在南海之上的人工島為對象設計了城市規劃方案,是為「海市計劃」。這個名稱兼有「海上都市」和「海市蜃樓」雙重含義,這是一個極具烏托邦意味的設計。1998年,在中國國家大劇院建築設計國際競賽中,磯崎新提交了一個巨大麴面屋頂,既呼應了傳統中國建築的大屋頂意象,利用計算設計出的曲面又充滿了未來感。這也成為后來建築師不斷學習和探討的一個設計。
磯崎新的鄭州鄭東新區金融島城市設計方案已經部分得到了實現,他將橢圓的甜甜圈狀城市從陸地上分離出來,發展成漂浮在水上的金融島。這個項目需要動用龐大的資源,其呈現出來的視覺效果令人震撼。
「如果我們認為現代性是一個烏托邦,是一種相信未來,追求未來的樂觀主義。在很多地方,這個烏托邦已經破滅了,中國到現在為止仍然是相信烏托邦的。」談到磯崎新所帶來的現代性和廢墟的話題,王澍提醒道,「實際上,以一種城市級的規模進行規劃設計的時候,它背后的強大的資本、技術力量,對所有的自然演變和當地文化都可能是摧毀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