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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09 12:23
在北美原住民的創世故事里,茅香是最初生長在大地上的植物,是大地母親甜美芬芳的秀發。原住民把採來的茅香編成三股發辮,象徵着思想、身體和精神的合一,以此傳遞他們對腳下土地的敬畏與感激。在印第安人看來,植物和動物是最古老的老師,它們的教導能幫助我們消解病痛、渡過難關。
作為一名森林生態學家,羅賓·沃爾·基默爾能夠熟練地運用科學的方法探究關於自然的疑問;而作為北美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員,她在內心深深認同原住民的觀念,即植物和動物是最古老的老師,每當我們遇到難題,它們會用自己的語言引領我們找到答案,我們所要做的唯有靜靜聆聽。
這兩種認知猶如基默爾洞察世界的兩面透鏡,影響着她的思維方式和人生選擇。基默爾在書中以蒙太奇的手法將二者巧妙地融合交織,詩意講述了印第安原住民所倡導的感恩文化,以及人類與其他生靈乃至世間萬物平等互惠的相處之道,並從跨文化的全新視角對當下日益嚴峻的生態環境問題做出了深刻反思。
在基默爾看來,那些口口相傳的古老故事,藴藏着歷久彌新的智慧和強大的生命力,是原住民賴以生存的根基,亦映射出他們朴素的生態觀;它們穿越了千年的歲月長河,即便族羣遭遇迫害和文化清洗,語言幾近消亡,也仍然擁有治癒的力量,如今將成為修復我們與大地破裂關係的良方。
以下內容選自《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美]羅賓·沃爾·基默爾 著,侯暢 譯,商務印書館2023年1月版。
不論人們需要什麼,
柏樹都樂意給予
我們邁着輕快的步伐,一邊暢談一邊在高低起伏的花旗松之間穿行。然后,在某個看不見的邊界,温度驟然下降,我們來到了盆地。交談停止了。
樹干帶有溝槽的大樹從苔綠色的草地上拔地而起,樹冠消失在森林中瀰漫的霧氣和朦朧的銀色暮光中。地面上鋪着柔軟的針葉,點綴着太陽的光斑,還散佈着巨大的倒木和一團團蕨類。樹苗的枝葉縫隙里,陽光傾瀉而下,而它們的老祖母則矗立在陰影中,帶着條狀突起的樹干直徑足有八英尺。這樣的場景令人如同置身於大教堂一般,在本能的敬意之下,你只想保持安靜,因為一切言語都是徒勞無益的。
但這里也不是一直如此安靜。小女孩們曾在這里嬉笑聊天,她們的老祖母們拿着歌唱棒坐在附近,看護着她們。一道長長的、箭一樣的傷痕沿着樹干一路往上,有三十多英尺長,在最高處的第一層枝條那里漸漸收窄,露出暗淡的灰色。當初剝下這條樹皮的人得抓着手里的那條「樹皮緞帶」一路后退,直到走上身后的山坡,才能把它撕下來。
在那個時代,古老的雨林從加利福尼亞北部一直延伸到阿拉斯加東南部,把高山和大海連接在一起。在這里,濃霧滴落成水。
在這里,來自太平洋的濕潤空氣隨山峰抬升,化作每年多達一百英寸的降雨量,澆灌着地球上無與倫比的生態系統。這里有全世界最大的樹。那是在哥倫布啟航之前就已經誕生的樹。而樹只是一個開始。這里的哺乳動物、鳥類、兩棲類、野花、蕨類、苔蘚、地衣、真菌和昆蟲的物種數量都令人驚歎。要介紹這里難免要多用幾個「最」字,因為這里本就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森林之一,多少個世紀以來這片森林里都熙熙攘攘地住滿了生靈,巨大的倒木和挺立的枯木在死后孕育出了更多生命。
林冠是一座多層的雕塑,擁有在垂直方向上的複雜性,從最低處的森林地面上的苔蘚到高高掛在樹梢的披拂的地衣,數百年來的風倒木、疾病和風暴也在這一層結構留下了不少縫隙,使它顯得參差不齊。這種表面上的混亂掩蓋了它們彼此間的緊密聯結之網,織就這張網的是真菌的菌絲、蛛絲和銀色的水流。在這片森林里,「單獨」這個詞是沒有意義的。
太平洋西北岸的原住民幾千年來都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們一隻腳踩在森林里,一隻腳踏在海岸上,採集着來自兩邊的豐富資源。這片多雨的土地是鮭魚、常青的針葉林、越橘和劍蕨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生長着能製造大量瓦片、填滿我們籃子的樹,這種樹在薩利什語(Salish)中叫做「財富製造者」,又稱「柏樹媽媽」。不論人們需要什麼,柏樹都樂意給予,從搖籃板到棺木,她承載着我們的一生。
紀錄片《亞馬遜的節奏》(2018)劇照。
在這樣潮濕的氣候中,一切都很容易腐壞,防腐的柏木就成了理想的材料。這種木材易於加工,而且能浮在水面上。巨大、筆直的樹干可用於製造海船,能坐得下二十個槳手。船中的每樣東西都是柏樹的饋贈:槳、魚漂、漁網、繩索、箭和魚叉。槳手甚至還穿戴着柏木製成的帽子和披肩,它們又暖和又柔軟,可以抵抗風雨。
婦女們沿着小溪和低窪地帶一邊唱歌一邊在熟悉的道路上行走,尋找着適合每一種用途的樹。她們會充滿敬意地請求柏樹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並且為自己獲得的每一份饋贈獻上禱告和禮物。她們把楔子打入一棵中齡柏樹的樹皮中,然后揭下來一條手掌那麼寬、二十五英尺長的「樹皮緞帶」。她們只會在一圈樹皮中剝下很窄的一條,這樣就能確保樹的傷痕可以很快癒合,不會造成什麼負面影響。這段窄條經過乾燥和捶打,將分成很多層,內側的樹皮有着緞子般的柔軟和閃閃發亮的色澤。而把樹皮用鹿骨細細切碎后,就能得到一團毛茸茸的柏木「羊毛」了。嬰兒一出生就會被裹進這種毛被窩里。這些「羊毛」還可以織成温暖而耐用的衣服和毯子。
一家人可以坐在用外層的柏樹皮編成的墊子上,睡在柏木牀上,用柏木盤子來裝東西吃。樹的每個部分都得到了利用。繩子般的枝條可以劈開來製造工具、籃子和魚柵。柏樹長長的根须在挖出來洗淨、剝光之后,可以分成一條條細長強韌的纖維,然后織成著名的錐形帽或儀式用的頭飾,彰顯戴帽子的人的身份。在那衆所周知的冷雨綿綿的冬季,在那恆久的黃昏霧靄中,是誰照亮了房屋?是誰温暖了房屋?從弓鑽到火絨,都要仰賴我們的柏樹媽媽。
當疾病來襲時,人們也會請求她的幫助。從層層疊疊的枝葉到富有彈性的枝條再到根部,她身上每個部分都能入藥;她周身還遍佈着一種強大的靈性的力量,同樣可以治療人的身心。傳統教誨講道,柏樹的力量是如此偉大、如此富有流動性,一個值得治癒的人只要靠在樹干的懷抱中,樹的力量就能流到這個人的體內。
當死亡到來時,柏木將伴逝者安息。一個人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擁抱都是在柏樹媽媽的臂彎之中。就像原生林擁有豐富的複雜性一樣,在它們腳下誕生的原生文化也是如此。有些人把可持續性等同於生活水平的下降,但是海岸原生林中的原住民卻是全世界最富裕的人羣之一。他們合理地利用和照料着極為多樣的海洋與森林資源,避免對任何資源的過度開發,與此同時,藝術、科學和建築的美麗花朵在他們之間綻放。這里的繁榮帶來的不是貪婪,而是盛大的冬季贈禮宴傳統:人們舉行儀式,把物質財富饋贈給別人,直接反映了土地對人們的慷慨。財富意味着擁有足夠的可以饋贈他人的東西,社會地位依靠慷慨給予得到提高。柏樹教導人類如何分享財富,而人類學會了。
在老柏樹幾乎消失殆盡的今天,
人們又想要得到它們了
科學家把柏樹媽媽叫做北美喬柏(Thuja plicata)。她們能長到二百英尺,是古代森林里莊嚴的巨人之一。她們並不是最高的樹,但是那帶有條狀突起的龐大腰身圍度足有五十英尺,堪與北美紅杉的胸徑匹敵。樹干從帶着凹槽的底部開始逐漸收窄,包裹在色如浮木的樹皮中。她的枝條形態優雅地低垂着,尖端卻遽然揚起,如同飛鳥,片片柏葉宛若綠色的翎羽。走近來看,你會發現這些微小而重疊的葉子蓋滿了每根枝條。
它的種加詞「plicata」形容的就是這些葉子彼此重疊的樣子。這種緊緊編在一起、閃耀着金綠色光彩的樣子讓樹葉看起來就像是茅香的小小發辮,彷彿這種樹本身就是由善意織成的。柏樹有求必應地供養着人們,而人們也報以感激和回饋。今天,在這個柏樹被誤當做木材堆置場上的商品的時代,禮物的觀念也幾乎消失了。我們這些承認自己有所虧欠的人應該怎樣做出回報呢?
紀錄片《亞馬遜的節奏》(2018)劇照。
弗朗茲·多爾普(Franz Dolp)逼着自己在荊棘中奮力前行。黑莓的枝條糾纏着他的袖子,美洲大樹莓灌叢拉住他的腳踝,彷彿在威脅着要把他從近乎垂直的山坡上拽下去。不過在這片八英尺高的棘刺面前,掉也掉不到哪兒去,只會像《野兔大冒險》中荊棘地里的兔子兄弟那樣。在糾纏的荊棘之間,你很快就會失去方向感;唯一的道路是往上,通往峰頂。清出一條道路是第一步。沒有路,其他一切都是免談。因此他繼續向前,同時揮動着手中的大砍刀。
弗朗茲又高又瘦,身穿户外長褲和橡膠長筒靴—這樣的打扮在這片泥濘、滿是荊棘的地方很常見—頭戴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帽檐拉得低低的,一雙屬於藝術家的手戴着工作手套。他是個懂得如何勞作的人。當天晚上他在日誌中寫道:「這項工作我應該二十歲就開始的,不該等到五十歲才做。」
整個下午他都在努力劈出一條上山的道路,他在灌木叢中頭也不抬地砍着,只有在刀刃碰到荊棘叢中藏着的障礙物,發出鏗的一聲時,他的節奏纔會停下來:那是一根巨大的倒木,有肩膀那麼高,看樣子像是北美喬柏。早年間,木材廠只處理花旗松,所以他們會把別的樹扔在地里爛掉。但北美喬柏是不會腐爛的:它在森林地面上能待上一百年,也許還會更長。這根木頭就是已經消失了的森林的孑遺,它是一百多年前被砍倒的。它實在太大了,很難從中間鋸開,而且繞過去也很遠,所以弗朗茲只是讓小路又拐了個彎。
在老柏樹幾乎消失殆盡的今天,人們又想要得到它們了。他們在原先的皆伐地搜尋着剩下的倒木。他們管這種做法叫「找瓦片」,因為這樣的倒木可以做成價格昂貴的柏木瓦片。它的紋理筆直,可以直接劈成瓦片。
這些老樹待在大地上的一生之中,所經歷的事情着實令人驚訝。先是受人尊崇,接着又被拒絕,之后幾乎遭到滅絕,再然后,有人抬頭看去,發現它們不見了,於是又希望它們回來。「我最稱手的工具是鶴嘴鋤,這一帶的人們稱它為馬多克斯。」弗朗茲寫道。憑藉它鋭利的邊緣,他可以斫斷樹根,平整道路,挫敗藤槭的前行—雖然只是暫時的。
在與密不透風的灌木叢又搏鬥了好幾天之后,他終於打通了通往峰頂的路。從那里看過去,瑪麗峰一覽無余,這是最好的獎賞。「我還記得我們到了某個地方,品味成就時的那種歡欣。之前在山坡上的那幾天實在難受,天氣也很不好,讓人感覺一切都無能為力,現在我們終於可以放聲大笑了。」弗朗茲的日誌記錄了他站在峰頂俯瞰時的印象,那是一片百衲被一樣的景觀,綿延的風景被打得支離破碎,變成了一個個「林業管理單位」:死板的棕色多邊形,灰綠相間的一塊塊土地,旁邊是方形或楔形的「花旗松小樹的密植林,就像修剪過的草坪一樣整齊」,山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塊支離破碎的玻璃,每塊碎片都塗上了不同的顏色。
只有在瑪麗峰的峰頂上,在保護區的界線之內有一片連綿的森林,遠遠看去紋理粗糙、色調多樣,這是原生林的標誌,是森林曾經的樣子。「我的工作源自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寫道,「對於本應處在這里的東西的失落感。」海岸山脈第一次開放伐木是在19世紀80年代,當時,這些樹是那麼高大—高達300英尺,胸徑50英尺—當時的老闆都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最后,兩個窮小子被派去啃這塊硬骨頭。
他們用的是一種細長的、需要雙人操作的橫切鋸,拉了好幾個星期才放倒這麼一個龐然大物。這些樹幫人們建設了西部城市,隨着城市不斷擴張,人們對它們的需求也越來越大。在那段日子,他們總是説:「這些原生林你永遠也砍不完。」
當鏈鋸最后一次在山坡上轟鳴的時候,弗朗茲正在距離這里幾小時車程的農場里和妻子、兒子們種着蘋果樹,心里想的是蘋果酒。作為一位父親,一位經濟學專業的年輕教授,他正投身於家政學。他的夢想是在俄勒岡州擁有一處環繞着森林的田產,就像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那樣,然后在那里終老。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養牛和養娃的時候,一叢叢黑莓正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生長,而那里后來成爲了他在肖特波奇溪(Shotpouch Creek)岸邊的新土地。它們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蓋住農場里光禿禿的樹樁,抹去伐木的鏈鋸、輪子和鐵軌留下的遺蹟。
原生林的生態功能
與它的美一樣突出
美洲大樹莓把自己的棘刺和一卷卷帶刺的鐵絲網纏到了一起,而苔蘚為水溝中的舊沙發重新鋪上了絨面。而正當他的婚姻在自家農場中遭遇不幸、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肖特波奇的土壤也在經受同樣的過程。榿木來到了這里,想要把土壤固定住,然后是楓樹。這片土地的母語來自針葉林,如今卻只會講講細長的硬木的俚語了。它成為松柏林的夢想早已消逝,遺失在了灌木叢無止無休的混亂之下。筆直又緩慢的生長在多刺而迅速的蔓延之下沒有什麼贏面。當他開車離開那座曾宣誓「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的農場時,那位女士一邊向他揮手告別一邊説:「希望你的下一段夢想的結果比上一段美好。」
在日誌中,他寫道:「(我)犯了個錯誤,不該在農場被賣掉之后故地重遊。新的主人把它們全砍了。我坐在樹樁和翻滾的紅色塵土之間,嚎啕大哭。在我離開農場,搬到肖特波奇之后,我意識到,創造一個新家不僅僅意味着建一座小屋或是種一棵蘋果樹而已,還需要對我的治癒,以及對這片土地的治癒。」
因此,這是一個飽經創傷的男人,繼續在飽經創傷的土地上生活。這塊地處於俄勒岡海岸山脈的核心位置,也是當年他的祖父靠着幾塊薄田建立家園的地方。家族的老照片上有一棟簡陋的小屋和幾張陰沉的面孔,四周除了樹樁什麼也沒有。
他寫道:「這四十英畝將是我的歸隱地,是我通往荒野的退路。但它根本不是什麼原始質朴的荒野。」他選擇的地方很靠近地圖上的一個地點,叫做「燒了的樹林」。也許叫它「被剝了頭皮的樹林」更妥當。這塊地被一系列的皆伐剃了個乾淨,最早受害的是莊嚴的原生林,然后是它的子孫。不等這些森林長回來,伐木工就會再次撲向它們。在土地被砍伐乾淨之后,一切都改變了。陽光突然就充足了。
地面被伐木的設備碾出巨大的傷口,土壤的温度升高,腐殖質覆蓋之下的礦物質暴露在外。生態演替的時鍾被重置,警鈴在大聲鳴響。在經受狂風、滑坡和火災的漫長曆史中,森林生態系統演化出了一套應對嚴重干擾的機制。演替早期的植物物種立刻入場,開始了損害控制。這些植物被稱為機會主義者,或先鋒物種,它們的適應機制使其得以在干擾之后繁榮生長。因為像光和空間這樣的資源都很充足,它們生長得很快。在這里,一塊荒地幾周之內就會消失。這些植物的目標是儘快地生長和繁衍,因此對它們而言,長樹干簡直是自討苦吃,不如把一切資源都用來在最細弱的枝條上瘋狂地長葉子,長出更多的葉子。成功的關鍵在於比你的鄰人獲取更多的東西,而且要更快。
紀錄片《亞馬遜的眼淚》(2010)劇照。
在資源似乎無窮無盡的時候,這種生存策略是奏效的。但是先鋒物種—就像人類開拓者一樣—需要的是清理過的土地、個體的主動性,還有大量的后代。換言之,機會主義物種的機遇窗口期是很短暫的。一旦樹木到場,先鋒物種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所以它們用自己光合作用產生的財富來製造更多后代,讓鳥兒帶着它們前往下一塊皆伐地。因此,很多先鋒物種都很高產:美洲大樹莓、接骨木、越橘、黑莓。
先鋒物種產生的羣落建立於無限生長、蔓延和對能量的高消耗之上,它們盡其所能地快速吸收資源,通過競爭的手段從別人那里搶來地盤,然后繼續前往下一個地方。當資源不可避免地發生短缺時,合作與促進穩定的策略—這一策略在雨林生態系統表現得最為突出—就會得到演化的垂青。這種互利共生的關係在原生林里體現得尤為深廣,這樣的生態體系就是爲了長遠發展而設計的。
工業化的林業,對資源的開採,還有其他方方面面的人類活動像美洲大樹莓的棘刺一樣四處蔓延,吞噬着大地,損害着生物多樣性,並把生態系統簡化為貪得無厭的人類社會的需求。五百年間,我們終結了原生的文化與原生林的生態系統,代之以機會主義的文化。開拓者的人類社區,就像先鋒植物羣落一樣,在再生的過程中有着重要的作用,但是長期來看,他們卻不可持續。當容易獲取的能量即將用盡時,平衡與更新就成了唯一的出路,於是早期和晚期演替系統中產生了互利的循環,彼此都為對方開啟了一扇門。
原生林的生態功能與它的美一樣突出。在資源匱乏的條件下,不可能出現無控制的生長狂熱或對資源的浪費。森林結構的「綠色建築」本身就是高效的楷模,在多層的林冠中,層層疊疊的樹葉最大限度地捕獲了太陽能。如果我們想要尋找一種能自我維持的羣落模型,那麼我們需要的一切答案都在原生林中,或在由它們滋養、與它們共生的原生文化中。
弗朗茲的日誌中記載了這樣一幕,當他把眺望到的遠處原生林的碎片和肖特波奇的荒地—在那里古代森林的唯一遺蹟是一棵老柏樹的樹樁—進行比較時,他便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肩負的使命。這里與他心目中的世界相去甚遠,他發誓要治癒這個地方,把它變回應有的樣子。「我的目標就是種出一片原生林。」他寫道。
但是,他的野心不止於物質上的修復。正如弗朗茲所寫的:「重要的是要與土地和它上邊的一切生靈發展出一種個人的關係,並依託這種關係開展修復。」在與土地共事的過程中,他寫下了他們之間不斷增長的愛戀:「我彷彿找到了自己失落的那部分。」在園圃和果樹之后,他的下一個目標是建一座房子來紀念他所追尋的自足與簡單。他的理想曾經是用柏木建造一間小屋—美麗、芬芳、防腐,而且有象徵意義—也就是坡頂上伐木工留下的那些。但是,一再的砍伐已經索取了太多。因此,他只能滿懷愧疚地買來了小屋所需的木材,「同時下定決心一定要種出更多的柏樹,以彌補爲了供我使用而遭到砍伐的那些」。
沒有人知道應當如何種出一片天然林
柏木輕盈、防水而且氣味怡人,同樣是雨林原住民鍾愛的建材。用柏樹的倒木和木板建造的柏木屋是這一地區的標誌。這種木頭可以被極其順暢地劈開,在有經驗的匠人手里,不需要鋸子就能做出標準尺寸的木板。有的時候原住民也會爲了木材而砍倒樹木,但在更多的情況下,板材卻是從自然死亡的倒木上取得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柏樹媽媽可以讓人從自己活着的身體側面取下木板。只要用石頭或鹿角揳入矗立的大樹中,一條長長的木板就會沿着筆直的紋理從樹干上裂下來。這些木頭本身是死去的組織,只作支撐之用,所以從一棵大樹身上採伐幾片木板不會威脅它的生存—這一舉動重新定義了「可持續林業」的概念:不用殺害樹木就能取得木材。
然而現在,工業化的林業決定了景觀的塑造及其用途。爲了擁有被指定為「材木地」的肖特波奇的土地,弗朗茲必須要為自己的新地產登記一份得到批准的森林經營計劃書。他揶揄地寫下了自己對於這片土地被歸為「材木地,而不是森林地」的沮喪,彷彿鋸木廠是一棵樹唯一的歸宿。弗朗茲在一片花旗松的世界里擁有一套原生的思想。
俄勒岡州林業部門與俄勒岡州立大學林業學院為弗朗茲提供了技術上的幫助,幫他推薦了能夠清除灌叢的除草劑,並且準備了基因經過改良的花旗松以供他重新種植。如果你能消滅下層競爭,並保證足夠光照的話,花旗松要比附近的任何其他樹種都能更快成材。但弗朗茲並不想要木材。他想要森林。
「我對這個國家的熱愛驅使我在肖特波奇買了地,」他寫道,「我想在這里做正確的事,雖然我對‘正確’一詞的含義並沒有什麼概念。光是愛一個地方還不夠。我們必須找到治癒它的方法。」如果他使用了除草劑,那麼唯一能在這化學物質之雨下倖存的就只有花旗松了,但他希望看到的是所有物種都能存活。他發誓自己要用雙手來清理這片灌叢。
重新種植一片工業林是件能讓人累斷腰的工作。種樹工人來到這里,拿着鼓鼓囊囊的一袋袋樹苗在陡坡側面作業。他們每走六英尺,就挖個洞把樹苗戳進去,然后把土夯實。如是重複。只有一個物種,遵循同一個模式。但在那個年代,沒有人知道應當如何種出一片天然林,因此,弗朗茲轉向了他唯一的老師—森林本身。
弗朗茲先是觀察了現存的寥寥幾塊原生林,記下了每個物種所處的位置,然后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覆制它們的模式。花旗松生長在開闊向陽的地方,鐵杉在陰面,北美喬柏喜歡光照較弱的潮濕土地。他並沒有像權威人士建議的那樣除去一棵棵年輕的榿木和闊葉槭,而是讓它們留在原地,繼續自己重建土壤的使命,並在它們的樹冠下栽植耐陰的樹種。每棵樹都得到了標記,被畫進了地圖,並受到了照料。他堅持用手清理那些威脅着要把它們吞噬的灌叢,直到自己的后背再也撐不下去,必須動手術,他才僱用了一位好幫手。
久而久之,弗朗茲成了一位非常優秀的生態學家,他不僅在圖書館里閲讀印刷於書本的資料,而且博覽了森林這座天然圖書館所提供的更為精妙的信息。他的目標是把自己對於古老森林的想象與土地所提供的可能性匹配起來。
他在日誌里清楚地寫道,有幾次,他懷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明智。他承認,不論自己做了什麼,不論他是否扛着一袋袋樹苗在山上攀登,土地最終還是會恢復成某種森林的。人類的時間與森林的時間並不相同。但僅僅是時間並不能保證他心目中的原生林一定能回來。當附近的景觀全變成了皆伐地與花旗松的「草坪」所組成的馬賽克畫時,天然森林未必還能恢復舊貌。種子又該從哪里來呢?
土地所處的條件會歡迎它們嗎?最后一個問題對於「財富製造者」的重生尤為關鍵。雖然身形巨大,北美喬柏的種子卻非常小,它的果實非常精緻,還不到半英寸長,其中產生的微小的種子隨風飄蕩。四十萬顆種子加起來纔有一磅重。儘管成年的北美喬柏有整整一千年可以用來繁殖,但在這些生長旺盛的森林中,如此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幾乎沒有長成一棵新樹的機會。
北美喬柏通常以樹叢的方式生長,
就像一個家族那樣
雖説成年的北美喬柏能夠承受變化無常的世界施加在它們身上的各種壓力,幼小的樹苗卻相當脆弱。北美喬柏比其他樹種生長得更慢,所以它們很快就會超過它的高度,從它頭頂偷走陽光—尤其是在火災或砍伐之后,它幾乎完全競爭不過那些更適應乾燥開闊環境的物種。如果北美喬柏真能生存下來,除了要歸功於它是西海岸最能耐受陰影的物種,還有一點就是,它算不得茁壯生長,只是在等待時機,等待着大風或死神在陰影中砸出一個洞。有了這樣的機會,它們就會沿着短暫照射進來的陽光形成的光柱一步一步地爬上去,一直爬到林冠層。但大多數小樹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
根據森林生態學家的估計,北美喬柏能夠開始生長的機遇窗口可能在一個世紀內只有兩次。因此在肖特波奇,自然的再引入是不可能的了。要想在修復的森林中擁有北美喬柏,弗朗茲必須採用人工種植的方式。
電影《叢林》(2017)劇照。
在知道了北美喬柏的所有特性,知道了它生長緩慢,競爭力低下,容易遭到食草動物的啃咬,且極難育苗之后,你可能會以為它要成為瀕危物種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對此有一個解釋是,雖然北美喬柏在高地難以與其他物種競爭,但它們能立足於沖積土、沼澤、水邊這些其他物種難以站起身的地方。它們最喜愛的棲息地為它們提供了遠離競爭的避難所。根據這個説法,弗朗茲小心地選擇了溪邊地帶,並在那里密密地種上了北美喬柏。
北美喬柏所含有的獨特化學物質讓它擁有了作為藥物的能力,既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拯救樹木。它體內富含許多化合物,具有很強的殺菌效果,特別是可以抵抗真菌。美國西北部的森林就像所有的生態系統那樣,特別害怕疫病的暴發,而其中最嚴重的就是松干基褐腐病,其元兇是一種本土的真菌—韋氏小針層孔菌(Phellinus weirii)。雖然這種真菌對於花旗松、鐵杉和其他樹種是致命的,北美喬柏卻可以倖免於難。當褐腐病擊倒別的樹木后,北美喬柏就可以安然填補空缺,不必競爭了。生命之樹得以在死亡之地倖存下來。
弗朗茲獨自致力於讓北美喬柏繁榮的事業已經有很多年了,終於,他找到了一個與他共度美好時光的人—他們的美好時光指的就是種樹和砍灌木。弗朗茲與唐(Dawn)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肖特波奇的峰頂上。在接下來的十一年里,他們種下了超過一萬三千棵樹,走出了許多條小徑,每條小徑的名字都印證着他們與自己的四十英畝土地之間的親密感情。美國國家森林局的土地一般都會被冠以「361號管理單元」這樣的名字。
在肖特波奇,這張手繪的小徑線路圖上卻寫着更加引人遐思的地名:玻璃峽谷(Glass Canyon),維尼格倫(Viney Glen),牛臀沙洲(Cow Hip Dip)。甚至每棵樹—原始森林的每位遺民—都擁有自己的名字:怒楓、蜘蛛樹、破樹頂。在地圖上,有一個詞出現的頻率非常高,那便是「柏樹」:柏樹泉、柏樹休息站、聖柏、柏樹家族。
「柏樹家族」這個名字格外能表現北美喬柏通常以樹叢的方式生長,就像一個家族那樣。也許是爲了對抗種子萌發的困難,北美喬柏在營養生殖方面堪稱冠軍。不論是一棵樹的任何部分,只要落在潮濕的地上都能生根,這個過程和壓條是一樣的。低拂的枝葉可能會在潮濕的苔蘚地上生根。富有彈性的枝條本身也能變成新的樹—即便沒有從原來的樹上砍下也會如此。原住民很可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幫助它們繁殖,從而照料柏叢。哪怕是一棵北美喬柏的幼苗,也能在飢餓的馬鹿踩倒后重新理清枝條,從頭開始。原住民稱這種樹為「長壽製造者」和「生命之樹」,這樣的説法是多麼貼切啊。
弗朗茲的地圖上最感人的地名之一是「原生的孩子們」。種樹是出於信仰的舉動。一萬三千名信仰的見證者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弗朗茲邊研究邊種植,再研究再種植,在這個過程中他犯了很多錯誤,也學到了很多東西。弗朗茲寫道:「我是這片土地臨時的管家。我是它的看管者。更準確地説,我是它的看護者。魔鬼隱藏於細節中,而且在每個轉折點,魔鬼都把細節呈現在你眼前。」他觀察着原生的孩子們對棲息地的反應,然后試圖修正一切令它們痛苦的東西。「修復森林有點像照料花園。這是一種關於親密關係的林業學。當我站在土地上的時候,很難做到不把周圍弄亂。
要麼是再種一棵樹,要麼是砍條樹枝,或是把以前種下的東西移植到更好的地方去。我把這個叫做‘預期性再分配歸化’,唐管這個叫‘補鍋’。」北美喬柏的慷慨不只面向人類,還面向許多其他的森林居民。它那柔嫩低垂的枝葉是鹿和馬鹿最喜歡的食物之一。你也許會認為躲在各種植物林冠下的幼苗可以隱藏起來,但是它們實在太美味了,食草動物會像找出藏起來的巧克力棒一樣把它們挑出來。另外,因為它們長得太慢,它們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處在鹿能吃得到的高度。
「我的工作中到處都是未知,就好像林中到處都有陰影一樣。」弗朗茲寫道。他在溪邊種柏樹的計劃是個好主意,但那里也是河狸們生活的地方。誰知道它們竟會把柏樹苗當點心吃啊?他的柏樹保護園被啃了個精光。於是他不得不重新種了一遍。這一次他加上了籬笆,可野生動物見狀不過呵呵一笑。在用森林的方式思考之后,他又沿着溪邊種上了一片柳樹叢,這是河狸最喜歡的美餐,他希望這樣一來它們就會放過他的柏樹了。
「我絕對應該在開始實驗之前先和老鼠、山河狸、北美短尾貓、豪豬、河狸還有鹿見個面商量一下的。」他寫道。這些柏樹中的大多數如今是瘦高個兒的小年輕,全都弱不禁風的,還沒有長成。在鹿和馬鹿的啃咬下,它們顯得更加笨拙了。糾結的藤槭懸在它們頭上,它們必須努力向着光明奮鬥,這里伸出一條胳膊,那里捅出一根枝條。不過,它們的時代正在到來。
原文作者/[美]羅賓·沃爾·基默爾
摘編/何安安
編輯/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