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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中西方民間故事里的青蛙總是奔波在求婚的路上?

2022-10-12 17:15

從1939年的凱迪克金獎繪本開始,新京報小童書已經推出了14期評論。第15期我們將翻開1956年的金獎繪本《青蛙娶親記》(Frog Went A-Courtin')。該書的中文版已由童書品牌童立方引進。

《青蛙娶親記》英文封面。

這本書由音樂家、教育家、繪本作家約翰·蘭斯塔夫(John Langstaff)改編自蘇格蘭民謠《青蛙娶親記》( Frog Went A-Courting)。與我們所熟悉的青蛙王子的故事不同,它講的是青蛙向老鼠姑娘求婚的故事。這首蘇格蘭童謠如今有多個版本,並在影視作品中被廣泛使用,如動畫片《貓和老鼠》1955年發行的《佩克斯·佩斯特》(Pecos Pest)這一集里就使用了這首曲子。

繪者費奧多·羅詹科夫斯基(Feodor Stepanovich)生於俄國,1941年后移居美國。他的插畫作品大多與動物有關,在這本《青蛙娶親記》中,他惟妙惟肖地畫了青蛙、老鼠、貓等動物。

本期評論中,王帥乃從多個版本的青蛙娶親的故事出發,探討了中國民間青蛙娶妻故事與「青蛙王子」系列腳本的不同,以及女性在這類故事中應該體現的自主性。

《青蛙娶親記》插圖。青蛙左佩槍右掛劍,穿着黑亮的高筒靴、騎着高頭大馬。

《青蛙娶親記》插圖。青蛙左佩槍右掛劍,穿着黑亮的高筒靴、騎着高頭大馬。

民間故事里的青蛙怎麼總在尋找伴侶?

準備本期的寫作主題時,躍入我腦中的第一個想法頗有些逗趣:怎麼民間故事里的青蛙好像總在尋找伴侶的路上呢?

我詫異於自己形成的這種印象,嘗試着把它表述得更嚴謹一些——民間文學里,似乎沒有哪一種動物比青蛙更熱衷於在保留動物身形的情況下大膽主動地來到「人間」求偶了。生成這一記憶主要是因為,它們不但會出現在乍一看起來情節不甚相關的故事里,比如《青蛙王子》和中國的「青蛙丈夫」型故事,而且這些故事傳播範圍都頗廣,異文也頗多;人類又是頗為自戀的物種,當青蛙屢屢將人類少女選為求偶對象時,我們也就更容易記住它的求婚故事。

青蛙王子的童話人們耳熟能詳,而青蛙丈夫型文本,我想只需稍作些介紹,不少讀者大抵就能回想起類似的故事。

小活字出品的繪本《青蛙綠馬》插圖。(唐亞明/編著,后藤仁/繪)

小活字出品的繪本《青蛙綠馬》插圖。(唐亞明/編著,后藤仁/繪)

它們的開頭往往是一對老夫婦求子不得,便許願只要老天顧念,即使得一個青蛙兒子也心滿意足。他們得償所願,青蛙也像人類兒子一樣孝敬父母、承擔家事。青蛙長到了適婚年紀,一日離家向國王求娶公主。國王設下難題,而青蛙以哭、笑、跳的方式展現了撼山動海的超能力娶得最小的公主。婚后夫妻雖和諧,但白日里青蛙始終以蛙的形態示人,最后妻子將蛙皮丟入火中,青蛙丈夫或者死去或者從此保留人形或者出走。

這類故事流佈中國幾十個民族生活區,有至少上百種異文,也很早就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1937年時,德國研究者艾伯華就將這類青蛙求婚故事以「蛤蟆兒子」為名收入《中國民間故事類型》一書中,並對相關分型作了詳細梳理。后來丁乃通、劉守華等重要的民間文學學者也在各自的民間文學分型著作中將其納入。

雖然我的研究方向並非民俗文學,但仍可判斷這是中國學者對世界民間故事體系補充完善所做出的一項重要工作——在國際通用的民間故事分類方法「阿爾奈-湯普森分類法」中,這些青蛙娶親故事都屬於條目440「蛙王或鐵亨利」名下。然而,我們從條目的定名和斯蒂·湯普森的《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一書對此的闡釋中都能看出,這一類型學體系建構時的歐洲中心特徵。

湯普森當時所掌握的材料有限,於是認為這類青蛙求婚故事起源於德國,並寫下這樣的文字:「……但不論其文學背景如何,它似乎頗為德國的故事講述者們所熟悉並向東遠抵俄國,幾乎全歐洲的國家都對它偶有報道,雖然從未見其他大洲有過報道」,現在我們知道並非如此。

並且,中國的青蛙丈夫故事比青蛙王子系列的複合性更強,它們往往長度可觀、結構靈活,包納了更多不同類型的故事情節,比如有的腳本中青蛙為求得新娘必須出發去尋好運,開始了「範丹問佛」的旅程;有的腳本里青蛙則干起了田螺姑娘的活兒,老婆婆偷窺發現他扔下蛙皮后「一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站起來了,接着就開始燒火、做飯」——於此也頗可見本民族文化對煙火實在生活的情有獨鍾。

2011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繪本《青蛙騎手》改編自西藏民間故事。講述的是青蛙想要娶頭人家的女兒為妻,他用大笑、大哭和跳躍來顯示自己具有神奇的力量,最后娶到了頭人家的三姑娘。

青蛙娶親童話的兼容性也體現在對不同地域風俗習慣的包納上。我最初讀到的幾則故事里,青蛙兒子成婚后還去參加了賽馬大會,他脱下蛙皮化身英姿颯爽、綠袍白馬的青年,三度成為場上的最佳騎手,這個令人驚艷的情節顯然來自於其採編地藏區的傳統民俗。

山西版本的青蛙兒子會把皮一脱就開始吧嗒吧嗒地抽水煙,湖北的青蛙兒子為娶對岸的員外女兒要泅渡長江,而四川九寨溝人民則把青蛙兒子的求婚故事與當地雪山和泉水的起源聯繫在一起。高坡黃土,山寨草海,月湧江流,不同變體的青蛙娶親故事映照出中國各民族和區域不同風貌的水色山光和煙火人情。

相較之下,歐洲大陸「青蛙王子」故事的結構和情節就單純、穩定許多。

迪士尼動畫片《公主與青蛙》(2009)畫面。

中西方的青蛙求婚有不同寓意

説起人們為什麼樂意選擇青蛙作為人獸婚配故事的主角,總脱不開原始思維的關係。蛙類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又有着與嬰兒相似的啼鳴聲及下肢彎曲的形態,這就讓渴盼人丁的先民十分自然地產生了蛙崇拜,選擇它們作為祈禱種族繁衍的圖騰。

再者,蛙類活動於春種秋收的時段內,而其在大雨前后的頻繁出現又讓人們把它當作預知風雨的神奇動物,加之它們還能在農田中捕食害蟲,有利生產,故而原始先民們便將蛙類作為預知氣候的神奇動物和祈求風調雨順、作物豐收的精神寄託。如此,有着悠久農耕歷史的中國衍生出了十分豐富的青蛙求婚異文故事恰在情理之中。

農耕文化的深刻影響也部分地解釋了中國故事與「青蛙王子」系列腳本中的一處顯著不同。后者並不強調青蛙具有超能力,其主旨在於教導「守信」;中國的青蛙娶親文本則不然,故事以結婚為分水嶺裂為前后兩個主旋律完全不同的階段,前一階段反而是其重心所在,也就是説,中國故事更強調求婚者青蛙與人類國王的強弱對比。

這種強弱對比一方面指向兒童與成人二元體對立,將兒童身上的天真元素「萃取」轉化為保留了更多原始性的動物,將成人的經驗權威亦加以「提純」,直至誇張為俗世間至高權力的掌控者;一方面又指向階層/階級內涵,青蛙本身與農業生產息息相關,又被農民夫婦所養,其社會身份所屬一目瞭然。民間童話以直觀的體型之小喻底層個體力量的單薄,那麼當故事聲稱青蛙的哭、笑和跳皆能令地動山搖時,其間的價值立場是不言自明的。

小活字出品的繪本《青蛙綠馬》插圖。(唐亞明/編著,后藤仁/繪)

小活字出品的繪本《青蛙綠馬》插圖。(唐亞明/編著,后藤仁/繪)

因此可以説,雖然中西方的青蛙求婚文本同樣包含契約維護、婚戀相處之道等主題,但歐洲的青蛙求婚故事專注於更抽象的道德規訓和心理層面的象喻,而中國的青蛙娶親童話則更與社會生活現實靠近,階層是其關注的重點,且非常明顯地反映了底層農民的心聲。故而前者從頭至尾便依託於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並將青蛙同樣設為王室出身,保持了男女主人公在社會階層身份上的齊平,避免過多的差異元素令故事旁生枝節釋義不明,為的是以單純結構承載簡單而普適的道理;但后者必須反覆對讀者強調青蛙的身形之小和力量之大,務求與國王形成鮮明對比,以其意在「小民」對貴族階層的挑釁。

這里不得不提的一筆是上篇專欄中我們已經談及的老童話所包含的問題(延伸閲讀:智慧、友愛、勇敢、善良……哪一個纔是童話故事的價值基底?)。雖然「青蛙丈夫」們不變人身就登堂入室求娶公主,比隱在深山等着未來岳父出現並向它們求助的蛇郎或「野獸」(《美女與野獸》)自信、坦率得多,也更有孩子般的無邪和遊戲狂歡者的討喜屬性,但作為女性讀者,我必須承認在閲讀時仍然本能地對這一類民間腳本中包含的「強制婚」元素懷着恐懼——國王是懾於青蛙的通天徹地之能不得已答應對方的要求,在許多故事版本里,小公主最初也是出於救父救國之故嫁於青蛙,當代讀者應能很容易就讀出其中令人不適的非正義的一面。而女方父母索要高額聘禮,又有着買賣婚的影子,不論是何種情況,小公主都難逃被父親和未來夫婿物化交易之嫌。

歐洲青蛙王子的故事亦然,公主背信棄義固然理當被責,但青蛙所提要求的合理性也少人探討。這樣一則涉及女性私密、身體權益和婚姻自主(在格林兄弟的版本里,不知為何青蛙剛落地變成王子,故事就糊里糊塗地快進到了婚姻,文本寫道:「按照國王的意志,他現在是公主親愛的夥伴和丈夫了」,公主的意志似乎不值一提,又或者公主根本沒有獨立的意志。從那以后,這個腳本里就沒有以公主為主語的句子了)的不平等協議真能構成一份有效的、值得現代文明繼續去捍衞的契約合同嗎?還是那句話,文本具有多面性,我們和孩子都常常要記得詢問的一個問題是:故事在不同向度上所召喚的平等是誰的平等,所讚美的正義又是誰的正義。

《青蛙娶親記》插圖。以樹洞為居所、正在紡紗的老鼠姑娘。

《青蛙娶親記》插圖。以樹洞為居所、正在紡紗的老鼠姑娘。

從這個角度返回蘭斯塔夫改寫的這本《青蛙娶親記》民謠繪本,能發現晚近的作者確實自覺不自覺地將被求婚的女性形象改編得更加具有自主性,有意增強了婚姻中的浪漫愛成分,保證了兩性的平等(青蛙沒有去找岳父,而是直接對老鼠小姐求婚;老鼠小姐則對叔叔肯定過青蛙是一個「可愛帥小夥」,插畫中她甚至直接坐到了青蛙腿上,只不過原民謠中的性暗示被畫者剔除而保留了女性主動的情慾需求。另外,應對女方家長審查的是鼠小姐自己,從她胸有成竹地應答婚禮事宜來看,這位準新娘對此顯然話語權在握),基本剪除了傳統民間故事里買賣婚和強制婚的元素,諸如此類處理都是進入現代社會后「開化」的印跡。

民間故事如何舊瓶裝新酒?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該繪本中幾個小細節透露出的信息十分有趣,即被視為富有吸引力的配偶的青蛙作如此打扮:左佩槍右掛劍,穿着黑亮的高筒靴、騎着高頭大馬,畫面中他住在鄉間的一所豪宅里——這是一個鄉紳貴族形象,而他看上了以樹洞為居所、正在紡紗的老鼠姑娘。這樣的設計展示了歐洲大陸童話的某些舊文化基因。

格林童話研究者瑪麗亞·塔塔爾曾感慨,所有的民間童話好像都繞不開針織紡織這件事,它總會以某種形式出現在一個童話文本內。白雪公主要給小矮人縫補衣物;灰姑娘和千種皮公主光有美貌還不夠,必須還有華麗的舞裙去獲得進入舞會的通行證,並迅速吸引眾人包括男主人公的眼球;《六隻天鵝》里小妹妹也要給哥哥們每人做一件翠菊襯衫,好讓中了魔法的他們恢復人形;《十二個獵手》里女孩們因為多看了紡車一眼而被認出是女扮男裝。就連佩羅童話集初版卷首插圖上的「鵝媽媽」都是紡紗老嫗的形象。

儘管如此,對我而言,《青蛙娶親記》里男女主人公的身份設定與情節畫面喚起的最直接記憶還是童話《紡錘、梭子和縫針》。這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愛情主題民間童話,倒不是由於其中相對進步甚至有些烏托邦感的政治道德,而是因為它不但有着民間文學的許多敍述要素,還表現出不少「作家童話」特徵。

蘇格蘭詩人、童話故事收藏家安德魯·朗(Andrew Lang)《綠色童話書》中《紡錘、梭子和縫針》插圖。

蘇格蘭詩人、童話故事收藏家安德魯·朗(Andrew Lang)《綠色童話書》中《紡錘、梭子和縫針》插圖。

譬如,對男女主墜入愛河后的行為反應有着既細膩傳神又幽默克制的描寫,人物不像是臉譜角色,而有了某種「私人」的、獨一無二的氣質,可以説兼得民間童話與作家童話二者之美,質朴又不無雅緻,以至於我時常會忘記它究竟出於格林童話或安徒生的筆下(直到寫這篇專欄時,我發現它確實來自格林兄弟對文學作品的摘錄重述而非地道的民間故事收集,也算對之前的判斷有所印證)。

故事講的是,某國的王子聲稱要自己出門去尋找一位最貧窮同時又最富有的姑娘做妻子,接着讀者被告知同時滿足這兩個條件的是某個邊遠鄉村里最貧窮而女紅技術最好的姑娘,她的紡錘、梭子和縫針與主人可謂心神合一,將一度離開的王子重新引回女孩的家中。故事的結尾二人終成眷屬,那三樣女紅用具則被收入國庫奉為珍寶。

民間故事被大量採集並作為兒童讀物進入市場的熱潮與歐洲貴族階層衰落、資產階級蓬勃壯大的時間是相契的。兒童文學研究者們發現,那時的許多著名童話集對此過程及其中貴族的矛盾心理有所反映,如格林的《灰姑娘》《可憐的磨坊土地和小花貓》《古怪的姓》《金山王》等故事都透露了如下社會事實:日漸衰弱的貴族階層放開口子,通過聯姻的方式,接納商人和新興的資產階級為他們注入財富力量,而作為回報,他們也不得不與后者分享統治權。

上次專欄里提到某些版本《美女與野獸》故事的最后嫁給王子的商人之女被證實同樣出身貴族,以此印證美好的品質只是貴族專屬,便是「權力過渡期」貴族階級矛盾心理在故事中的一種體現,也是在此意義上,前文説《紡錘、梭子和縫針》最后對女主貧民身份的正面接納是政治道德邁進一步的表現。而民間童話里頻繁出現的紡織情節和女紅元素亦反映了17-19世紀歐洲大陸紡織業地位之重,它們甚至隱祕地記錄了工業化進程中紡織業生產方式的轉變。

但另一方面必須指出的是,其他紡織題材的「向下求親」故事里,貴族們不曾許諾自己會付出「愛情」,其結婚承諾實際上僅涉及地位與財富的交易。而《紡錘、梭子和縫針》卻通過貴族男性直接宣告的方式,赤裸裸地將浪漫愛的生成與否和「貧富」這樣的概念掛起鈎來,作為一個強調浪漫愛的故事,它甚至懶得讓王子在求婚讚美詞中把姑娘的紡織技能和勤勞、誠實等人格品質相聯繫,以便為箇中的物質主義提供一層道德遮掩。不論貧富二詞的內涵如何豐富,其基本義中的經濟指涉是擺脫不掉的。

故事中與貧富相關的另一端正是工作技能的高低,努力工作就能提升社會地位、過上富裕生活並由此進入統治集團,且勤勞和熟練掌握工作技術可能會被社羣成員解讀為品格美好(雖然求婚者對此閉口不談);同時,你會被鼓勵延迟滿足,而不是期待即時的精神愉悦,能力優秀與否的衡量方式被落實在對精美物質的佔有中,這些顯然既不是貴族也並非農民而是資產階級的生活信念及其對社會的許諾。

一度似乎並不滿意地離開這位「灰姑娘」的王子由紡錘牽着的金線引回小屋(妙寫。若非金線,王子已經因為姑娘居所破敗而走向下一站了),地上鋪着梭子織就的玫瑰花氈毯(記住此處的玫瑰),縫針則造就了天鵝絨椅墊和絲綢窗簾,女主角站在煥然一新明亮如鏡的由各類紡織品裝扮的小屋內等待男主這次踏進房門,作品説她本人亦好像「一朵灌木叢中的玫瑰花」——愛情之花就在紡織帶來的光鮮亮麗的財富之宅中亭亭盛開,女性本身亦退隱為愛情的符號——堪稱神來之筆,她如此完美地融入物質堆聚的屋宅空間、如此恰切地在其中找到了她的位置和造型並定格在那里如同氈上花束,彷彿她與小屋、愛情與小屋本就是同氣連枝的一體。

從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角度看,我找不到比這更毫不遮掩物質主義傾向的愛情童話了。然而其詩化「財富-愛情」關聯的筆墨卻不見斧鑿痕跡,當我們換一種閲讀角度時,這看起來就像一段渾然天成的騎士羅曼司。

《青蛙娶親記》插圖。貓出場攪局。

《青蛙娶親記》插圖。貓出場攪局。

寫到這里,我們很可能會遭遇一種質疑的聲音:蘭斯塔夫的《青蛙娶親記》倒是把原生民間故事里的強制元素和性別傾斜性儘可能地刪去了,只留下一點階層差別的淺影,按道理説這是一種文明上的進步,然而必須承認的是,從中文譯本來看,除了配圖質量較高外,其文字部分的藝術水準在一眾青蛙求婚故事中算來相當一般,那麼這種對民間腳本原生設置的剪除難道不是文學的損失嗎?

這大約是當下兒童繪本的民間文學重述熱潮中,許多寫作者和讀者都會面對的一個實際問題,也召喚着文學研究工作「對未來文學」的責任。説實話,我並不認同把這種缺憾歸於一句簡單的「政治正確篩掉了民間文學中最有生命力的內容」。首先是因為,這一判斷中可能包含了不易被察覺的文類偏見。藝術中「最有生命力的內容」不會以「對弱者生存真相的漠視」為根基,爲着「文明」的緣故,這是我們必須抱有的信心。如上一期專欄所説的,民間文學在精神層面的生命力,以及其「善」的關節處並不在於寬容和保留陋習,而恰恰在於堅定地以「弱勝強」為核心信念。

其次,如此歸因在思考上亦是懶惰的。中譯本《青蛙娶親記》在對民間文學傳統的保留方面看起來除了母題的沿用(它只是青蛙求婚型故事和老鼠嫁女故事的簡單合併。特別是最后貓出場攪局,顯然是對「鼠婚型」故事某些版本具體情節的借鑑),基本也就是在敍事形式上還可見對排比陳列技法的運用。在排除了原生故事的階級、性別衝突后,沒有設置足夠吸引人的新衝突,也沒有充分利用好民間文學的更多技法(比如對某些數字的偏愛、重複、押韻、誇張、反轉,等等)——當然,后一條是譯者的問題,蘭斯塔夫的原文版本至少在對這些口述文學迷人的傳統技巧的運用上有着非常不錯的繼承和發揮——這些,纔是造成今天我們手中的《青蛙娶親記》泯然眾書的根本原因。

還是那句話,文學的難題,最終必須依靠文學本身的方式去化解。對於民間童話重述創作而言,繼承文類傳統舊瓶裝新酒或者先鋒實驗都未嘗不可。當總在求婚路上的青蛙遇見紡織不停的老鼠,又或者哪天青蛙騎士發誓要去尋找一位既最貧窮又最富裕的姑娘,會發生的故事我們誰也無法預料(而這正是文學的美妙之處)。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寫出好故事的通衢有千萬條,但一代一代造路者前進的祕密卻只有一個:

守着美的規律萬萬偷懶不得,沿着善的方向越行越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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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劉守華主編. 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研究[M]. 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2.10.

[2]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湖北分會,湖北省羣眾藝術館主編.綠袍小將:湖北民間童話選[M]. 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1985.06.

[3] 李井巖.從考古發現看新石器時代蟾蜍和蛙崇拜現象的產生[J].遼寧省博物館館刊,2012(00):213-223.

[4] Jack, Zipes. Who's Afraid of the Brothers Grimm?: Socialization and Politization through Fairy Tales[J]. The Lion and the Unicorn, 1979, 3(2):4-41.

[5](美)湯普森(Thompson,S.)著;鄭海等譯. 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91.02.

[6](美)丁乃通著. 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M]. 武漢: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8.04.

[7](美)艾倫·奇南(Allan B. Chinen)著;劉幼怡譯. 秋空爽朗童話故事與人的后半生[M]. 北京:東方出版社, 1998.09.

[8] 侯姝慧,温小璇.文化記憶視角下鼠婚型故事的激活與重構——以20世紀90年代以來「老鼠嫁女」圖畫書為中心[J].晉中學院學報,2021,38(06):48-53+104.

[9](美)瑪麗亞·塔塔爾作;呂宇珺譯. 噓格林童話門后的祕密 寫給大人看的書[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2.08.

題圖來自小活字出品的繪本《青蛙綠馬》。

撰文/王帥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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