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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11 13:07
過去投消費、互聯網、醫療的基金,都在這個新賽道里抱團取暖
文|楊立贇
編輯|余樂
「合成生物」(Synthetic Biology),一個大多數人沒聽過、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詞,卻在過去兩年成為投資圈里最時髦的概念之一。
在募資不順、投資放緩的一級市場,「合成生物」四個字似乎成了資本造血的良藥。還在消化此前消費、TMT、醫療高估值泡沫的投資人,終有一天在這個新的風口中相會。紅杉、高瓴、經緯、 峰瑞、美團等明星機構紛紛佈局,出現多筆超億元規模的融資,資本「搶項目」的場景不時上演。小機構搶不上最火的項目,就投一個類似的,絕不甘心在這個賽道上缺席。
「熱錢」湧入的同時,這個領域內也出現了大量的新玩家。根據企查查向《財經十一人》提供的數據,合成生物相關企業的新增註冊量在2017年至2019年的變化不大,保持在每年6000家以下,2020年之后卻突然發生飛躍式增長,當年大幅增加355%至2.8萬家,2021年更是達到5.8萬家,2022年前七個月也已達到3.8萬家。
數據來源:企查查。製圖:熊彥莎
被譽為「第三次生物技術革命」的合成生物,是一種底層技術,可以應用在醫療醫藥、農業食品、環保、能源和新材料等多個領域。麥肯錫預計全球經濟活動中60%的物質產品可由生物技術進行生產,在2030年至2040年期間,合成生物學技術每年將為全球帶來2萬億至4萬億美元的直接經濟效益。
近幾年,隨着基因編輯和基因檢測等底層技術的發展、成本的降低以及效率的提升,合成生物學的科研成果逐漸向產業界轉化。再加上國家政策的扶持和成功商業案例的刺激,這一領域受到投資者的高度關注。
目前,比較成熟的合成生物應用包括L-丙氨酸等化工產品、人造肉、護膚品原料角鯊烷,以及部分藥物中間體等。理論上,人們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許多產品都有望以「生物基」取代「石油基」,「人造蛋白」等食品原料的製造方式也能減輕養殖帶來的環境壓力。在碳中和的背景下,這正好迎合了市場需求。
不過,當資本瘋狂加註、創業者們勢在必得之時,中美的二級市場對一級市場潑了一盆冷水。2021年下半年起,美國的頭部合成生物學企業Zymergen、Ginkgo及Amyris等股價均進入「跌跌不休」的狀態。國內的兩家代表性企業也表現不佳:凱賽生物在2022年至今股價跌去50%,華恆生物股價僅微漲不到10%。
合成生物看似是「上帝之手」,一切皆可合成,但是在商業化的路上,選品、規模化生產、成本控制是普遍問題;而且它不易「催熟」。恩和生物的聯合創始人崔好對《財經十一人》表示:「我們很難快速擴張,在這個領域,從研發到產業化的周期一般是三年。這樣纔有可能實現突破。」
在這個「錢不經花」的賽道,創投雙方都能堅持「做時間的朋友」嗎?
合成生物到底有多火?
峰瑞資本合夥人馬睿在該機構主要負責合成生物項目的投資。他觀察到,現在市場上的合成生物項目和兩年前比,增加了至少10倍。
回顧近五年來合成生物賽道的投資熱度變化,馬睿對《財經十一人》表示,2017年至2019年需要找標的,2020年需要搶標的。自從2021年美國合成生物學獨角獸Zymergen上市,以及凱賽生物和華恆生物的股價一路走高,標的就多得看不過來了。「以前可能看一個是一個,現在是十里挑一。」
投融資方面,2017年至今,中國合成生物相關投融資事件累計發生79起,披露融資金額超過70億元。
數據來源:企查查。製圖:熊彥莎
合成生物的故事要從青蒿素説起。很多人第一次聽説「青蒿素」是因為中國科學家屠呦呦,不過大多數人並不知道,無論是通過大量種植黃花蒿來提取,還是通過化學方法來合成青蒿素,都受各種限制,且成本較高。2005年,美國一家名為Amyris的公司利用合成生物學技術得到青蒿酸,再用化學合成方式得到青蒿素,其后與醫藥巨頭賽諾菲合作,實現大規模量產。根據興業證券的數據,青蒿素價格從2005年的接近1200美元/千克,在兩年內迅速降至200美元/千克以下。
Amyris由此一舉成名,2010年登陸納斯達克,成為合成生物學領域最早的上市公司。
技術進步是合成生物學產業化發展的先決條件。論文數量可以體現基礎研究的大爆發。中信建投的報告指出,從全球主要國家的論文發表數量來看,1999年至2018年的20年間,合成生物學領域發表論文近40萬篇,其中40%以上的論文發表於2014年至2018年這5年。中國、印度和韓國等亞洲國家發文量快速增加,其中,中國在上述5年內發表論文數量佔過去20年發文量的62%。
此外,合成生物學產品研發大量運用了基因編輯、基因檢測所採用的「設計-構建-檢測-學習」的底層技術。近年來,基因編輯、基因檢測的技術發展和成本降低,大幅促進了合成生物學產業化的發展。
技術突飛猛進,加上成功的商業化案例,使得合成生物學越來越受到市場的關注和資本的追捧。根據Synbiobeta數據,2021年全球合成生物學領域獲得融資總額約180億美元,相當於過去12年的總和。
藍晶微生物的聯合創始人張浩千,2016年創業時很難找到錢。「當時投資人都在看TMT行業,大家看不懂合成生物,認為是一個難以被定義的東西。我們慘得不行。」
合成生物賽道熱起來后,藍晶不僅不再缺錢,還要「篩選」錢了。「2020年底開始資本市場熱了起來,每輪融資期間,我一天能見八批不同的人。」張浩千告訴《財經十一人》。創業至今,他至少見過200家投資機構。截至2022年1月,這家公司的融資總額超過15億元;目標是2025年左右上市。
藍晶微生物從事分子和材料創新,主要產品是生物可降解材料PHA(聚羥基脂肪酸酯,塑料的材料)、再生醫學材料等等。在美粧和醫美領域,其部分產品已經「悄悄」進入市場。
峰瑞資本是藍晶的天使投資人之一。當初讓馬睿對這個領域下定決心的是藍晶團隊展示的一張「地鐵圖」——每一個站點就是一個物質,連通站點的線路是酶,而地鐵換乘站的特殊物質叫做「平臺分子」,有無數條線路在這里交匯,再去合成無數的物質。「理論上可以按照工程化的設計,想合成什麼就合成什麼。這種分子調控的底層性和工程化是最打動我的地方。」
合成生物學對不同行業的預計影響時間。圖片來源:上海市生物工程學會
峰瑞投資了藍晶之后,對合成生物學做了系統性的研究。馬睿和峰瑞資本創始人李豐前往美國考察,發現「這個行業非常厲害」——美國東西岸已經有很多合成生物公司了,一年大概有10億美元投進這個賽道,硅谷的投資人都在投,標的既有產業鏈上各個環節的企業,也有平臺型企業,發展日新月異。
而下游品牌方的感知也大致相同。法國美粧巨頭歐萊雅從2020年開始發起「BIG BANG美粧科技創造營」創新挑戰賽,面向中國大陸以及港澳臺地區,招募本土的初創企業。創新賽可以説是歐萊雅挑選合作伙伴和投資標的的一種方式。
歐萊雅(中國)研發和創新中心高級經理徐金洮接受《財經十一人》採訪時表示,「 2020年BIG BANG排名前十的公司只有一家來自合成生物學領域,到了2021年,前十名中就有五家了。」
合成生物大火,也改變了生物、化學、新材料專業的碩士生和博士生的就業前景。上海市生物醫藥投融資發展基金聯盟的投資顧問方昕對《財經十一人》説:「風投在搶這些學生。我的父親是合成生物學的專家,連帶着我也常常被投資人問:‘你爸有沒有學生可以用?’找我要人的,比找項目的還多。」
資本來找「合成生物」造血
不過,也有不少投資人淡定地表示,合成生物存在已久,只是近期成為一個被熱炒的概念。
道夫子食品國際公司聯合創始人張濤接受《財經十一人》採訪時表示,許多新蛋白領域的企業多少會用到合成生物技術,這個概念在食品領域不是一個新詞。「合成生物在國內一下子變得很熱,我們覺得有點奇怪。」
道夫子是一家關注於植物基和清潔肉類產品的創業企業,並且對外投資了一系列新蛋白相關的公司。該公司在中國投資了16家企業,其中有6家與合成生物相關。張濤稱,這些投資佈局都發生在合成生物成為投資風口之前。
在一家國資背景基金任職的投資經理王永(化名)2022年上半年投了一家大型農產品深加工企業,這家企業主營業務之一就是生物材料,即利用菌種、發酵等技術生產乳酸和聚乳酸等產品。「資本拿合成生物炒概念,恨不得像是創造了一個新學科似的。」
站在2021年的二級市場,可以理解一級市場的行為邏輯。
從美股到A股,合成生物在2021年幾乎經歷了一整年的狂歡。最早的合成生物學上市公司、美國巨頭Amyris在2021年前四個月持續暴漲;2021年4月底,隨着中國的華恆生物登陸A股,兩家下游的應用型公司——華恆生物和此前已上市的凱賽生物持續大漲到2021年底。這一年,凱賽生物股價翻了一倍,華恆生物的股價更是達到了上市時的三倍多。
方昕認為,這讓一級市場的風投機構看到了合成生物學IPO退出的路徑和估值倍數增長的希望。
中國合成生物學上市和擬上市企業,市值截至9月28日;製圖:楊立贇
處於寒冬之中的風投,正需要一個火熱的賽道幫助造血。
2022年,全球地緣政治變化、美聯儲加息、新冠疫情反覆等種種因素疊加下,前一年還比較活躍的中國PE和VC(私募股權投資和風險投資)開始大幅度剎車。
創投節奏停滯表現在投融資兩端——募資不順、投資放緩。募資方面,根據Preqin數據,2022年上半年,投資中國的PE和VC僅籌集了43億美元的美元計價基金,還不及去年同期260億美元的一個零頭。投資方面,畢馬威中國的相關報告顯示,2022年上半年中國PE和VC市場總投資數量為3610筆,同比下降21%;市場總投資規模為646億美元,較去年同期下降6%。
水木資本創始管理合夥人唐勁草此前接受《財經十一人》採訪時表示:「目前除了高科技類、雙碳類的項目,其他項目大家都非常謹慎,像教育、消費、文化這些,基本上都不太投了。」
易凱資本創始人兼CEO王冉在社交平臺發佈消息稱,「保持基本正常的投資機構佔比20%-30%,步伐明顯放緩的投資機構佔比50%-60%,剩下10%-20%徹底躺平。」
在這樣的環境下,合成生物是資本寒冬中難得的一個積極發展的賽道。「它是個筐,可以往里放的東西很多,醫療基金能投,TMT和消費賽道的基金也能投,大家各有各的訴求。」馬睿説。另一方面,生物經濟是國家鼓勵的方向,在中國享有政策紅利,風投在國內有退出路徑。
深創投創新投資研究院研究員林瑋對《財經十一人》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合成生物有「硬科技」屬性,理論上又能夠應用在食品、醫美、化粧品等幾個大市場,多項因素結合在一起,資本和FA一起做局,「很香」。「以前投消費、醫療、互聯網的美元基金下注了挺多,但是人民幣基金不太敢這麼玩。」
「那麼多機構追着合成生物,大機構想的是必須在這個賽道上插個旗,而小機構可能是被LP催着投。能不能投出一個明星項目,大家都是在拆盲盒。」方昕説。「對於一些頭部機構而言,投十個項目,只要有一個成了,就能獲得可能上百倍的回報,覆蓋其他九個失敗。」
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引導也提高了合成生物的熱度。2022年5月,國家發改委發佈的《「十四五」生物經濟發展規劃》中四次提到合成生物學。2022年6月,深圳市政府發佈了「20+8」政策,計劃打造20個戰略性新興產業和8個未來產業的產業集羣,而合成生物就是8個未來產業之一。
「點石成金」的關鍵詞?
到了2022年,芯宿科技、恩和生物、微構工場、柯泰亞生物等創業公司紛紛完成了一輪又一輪融資,背后站的是紅衫、經緯、高瓴、碧桂園、源碼、百度等明星機構。
合成生物學產業鏈分為上中下游三個環節,上游主要為提供DNA合成、基因編輯等底層技術的公司,中游是以菌株改造及自動化平臺為核心的平臺型公司,下游是生產各領域所需產品的應用型公司。
目前受到資本青睞的多為中游的平臺型公司,例如藍晶微生物和恩和生物。
恩和生物創立於2019年,已獲得一眾明星機構的投資,包括國際化工巨頭巴斯夫旗下的風投公司。其融資總額超過1.45億美元,根據公開資料,恩和生物以計算為基礎,搭建了酶工程、菌株工程和發酵工藝工程平臺,涵蓋生物催化、生物轉化和生物全合成三大技術路徑。
下游應用型公司也在採用自行研發或合作的方式積極佈局合成生物技術或產品。以美粧領域為例,無論是海外的歐萊雅、資生堂,還是國內的華熙生物,都在追趕風口。
歐萊雅通過創新挑戰賽「BIG BANG」聯動其風投基金尋找標的和合作方,資生堂中國也在2022年8月成立專項投資基金「資悦基金」,隨即宣佈投資一家合成生物學公司——江蘇創健醫療科技有限公司,佈局美粧新型生物材料。這家被投公司主營新型生物材料與創新蛋白、核酸藥品。
玻尿酸巨頭華熙生物的董事長趙燕則在2021財年的業績會上反覆強調,2022年的重中之重是合成生物,比如多種功能糖和氨基酸類生物活性物質,並圍繞這些物質開展醫療、護膚、食品等終端產品開發。
「合成生物」這個詞在華熙生物2019年年報中僅出現了1次,2020年7次,2021年報中則達59次之多。
2022年7月,華熙生物方面對《財經十一人》表示,目前華熙對合成生物的研究,主要通過自主的研發平臺建設和產學研的合作這兩種方式。其研發團隊、技術平臺已搭建完成。合成生物技術國際創新產業基地落户了北京大興生物醫藥基地,並已投入使用。不過,這家公司沒有提及目前合成生物技術具體應用在哪種原料或產品的生產。
同樣的,「合成生物」也成了味精龍頭企業梅花生物(維權)財報里的熱門詞匯。梅花生物在2021年的年報中,將自己定義為「從基因組編輯到產品落地的全鏈條合成生物學公司」,29次提到「合成生物」,而這個詞在過往的年報中從未出現過。
方昕告訴《財經十一人》,主動去貼「合成生物」標籤的公司分兩類,一類是它本來已經在用這方面的技術,只不過沒有「合成生物」這個詞——好比一些公司本來就在做虛擬人的產品,元宇宙這個概念火了,就改口説自己在做元宇宙。
「第二類公司是真的不靠邊,硬貼上來。這樣的企業其實對合成生物一則看不懂,二則也不想看懂,只要這事兒可以炒作,賺一把錢就走了。」她説。業內對於這種現象一開始很憤怒,現在已經見慣不怪。
風吹過,誰能安全着陸?
一個風口吹過,能否平穩落地、紮實發展,取決於創業者爭不爭氣、投資是否合乎邏輯。目前,有幾處難題是合成生物企業普遍要面對的。
其一,技術門檻高。一名投資機構的研究員對《財經十一人》哀嘆,合成生物學太難懂了,「它是一個底層的平臺型的技術,應用到能源、食品、醫藥等等,每個領域都不一樣,除了懂合成生物,還要懂不同的產業邏輯,入門時快‘瘋’了。」
爲了做好合成生物的投資,這幾年,馬睿把京津滬深的合成生物學專家都拜訪了一遍,自己也成了業內的專家,在《合成生物學》期刊擔任編委會委員。這本期刊的前身是中國生物工程學會會刊《生物產業技術》,從2020年開始更名為《合成生物學》。
科學家對於資方來説是寶貴資源,許多投資經理都在找專家快速學習。方昕表示,一些創始團隊需要著名科學家去站臺,作為交換,對后者許諾一些股權,「科學家就是吉祥物」。
其二,合成生物學的創業公司,領頭人往往是科學家,但他們未必懂商業。很多情況下,資方需要進行「保姆式投資」——幫創始人找CEO、找員工。更有甚者,一些投資機構乾脆「組局」,造一個項目出來,拉一個管理團隊、一個技術團隊,再找一個科學家撐場面,大家一起寫故事。
恩和生物的聯合創始人崔好是哈佛-麻省理工學院聯合培養的醫學工程和生物物理博士。在投身合成生物學的創業之前,她有多年的投資經驗,2017年在波士頓創立了巢生資本(Nest.Bio)。巢生資本也是恩和生物的種子輪投資者。
另一名聯合創始人盧冠達則是麻省理工學院生物工程與電機工程系副教授,是崔好在麻省理工的導師。盧冠達是波士頓知名的連續創業者,已聯合創辦了8家生物技術公司。這家公司的CTO蔡佳宏曾在Amyris擔任代謝工程科學家以及產業項目負責人。
一個優秀的CEO,決定了合成生物學項目的成敗,得「懂生意」。科研人員創業,要麼成為這樣的CEO,要麼找到這樣的CEO。
張浩千就是從「理工男」轉型「公司CEO」的實例,對此,他有切身體會。早期當他還不明白怎麼做公司時,拿着峰瑞最初給的500萬元,花了一半去買了一臺設備,剩下的一半隻夠發半年工資。「因為這件事,我們被峰瑞吐槽了好幾年。我現在站在投資人視角來審視自己,我們當時確實挺愣的。」
其三,投資金額高、變現慢、商業前景存在不確定性。在這個「長坡厚雪」的賽道,其他行業的投資邏輯無法直接搬過來用。
五年陪跑,馬睿發現合成生物「燒」錢的能力超乎想象。2017年峰瑞資本給藍晶第一筆500萬元后,至今在這個項目上已經追加超億元。「我早前以為融資兩三千萬,它就能拿出很多產品,后來發現需要一直追加投資。我們低估了這件事的難度和它成長所需的時間。」
深創投創新投資研究院研究員林瑋接受《財經十一人》採訪時表示,目前市面上合成生物的項目估值普遍較高,並且離商業化還較遠,甚至有一些「攢局」的項目,實質上產品都還沒有落地,需要潑一盆冷水,「看了五六個項目都覺得邏輯不太能站得住腳。」
「相比數字虛擬產業,合成生物的確是有影兒的東西,但是在商業市場上需要被驗證。」林瑋表示,所謂被驗證,至少需要在產業上與傳統化工的生產方式去競爭,如果合成生物的生產方式能「以百分之幾百的增速去提高市佔率」,就還算是站得住腳——目前這一現象還未出現。
由於合成生物學對於減排、環保的貢獻——據中科院天津工業生物技術研究所統計,和石油化工路線相比,目前生物製造產品平均節能減排30%至50%,未來可達到50%至70%——投資人也喜歡強調合成生物學與碳中和的密切關係。張濤認為,怎麼減少碳排放,是有社會責任的公司都要考慮的問題,「但是把社會責任變成財務投資標的,多少有點偏門。」
他觀察到,許多投資人帶着TMT的投資方式,通過合成生物學項目來到農業、食品領域,實際上行不通。食品行業是一個長跑的賽道。「如果投資人都是爲了安全退出,不管后面的洪水滔天,只管自己的財務利益,那麼不僅是投機行為,甚至是違法行為。」
這些質疑都指向可能出現甚至已經出現的投資泡沫。林瑋預測,如果一些項目不能被持續認可,會僵持在一個估值上,難以持續融資。企業若不肯降估值,可能就裁員以壓縮成本。有些項目可能流血上市,發極少量的股份,到原始股解禁那一天,股價就一落千丈。
馬睿雖然認定合成生物的長期趨勢,亦坦言資本市場這一陣勁風可能吹不過三年。「會很快洗牌,這是肯定會發生的事。」
其四,平臺型公司需要證明自身的造血能力。
根據興業證券的報告,目前合成生物的整體發展階段仍處於較早期,市場規模還不大,對產品研發的需求並不大,許多下游企業通過與科研機構合作就可以滿足生物基產品的研發需求。
另一方面,目前合成生物學在規模放大的產業化過程中仍存在較高失敗風險,也會影響下游企業與平臺型公司合作的意願。對於平臺型公司而言,僅依靠平臺為客户提供研發服務,還不足以支撐其發展。即便是國外已經上市的公司,其研發服務的盈利模式還未得到完全驗證。反而是下游的應用型公司在節能環保、成本、產量等方面表現更佳。
據《財經十一人》瞭解,一級市場上的平臺型公司多未實現盈利。
合成生物的發展關鍵在下游
合成生物的市場規模有多大,取決於它所應用的產業前景有多廣。
峰瑞資本創始人李豐表示,在美國,合成生物學的產業技術多半被運用到了生物製藥技術當中,代表有如 Amyris、Precigen等公司;在中國,合成生物學產業技術基本都被運用到了化學和化工相關的行業。
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差異呢?從中國角度來説,中國基礎化工行業產值約佔全球化工行業產值的40% 。麥肯錫預測顯示,未來10年,中國將為全球化工行業提供一半以上的增長。
另一方面,隨着中國的經濟政策逐漸從投資驅動型增長轉向消費驅動型增長,催生出更為複雜的產品需求,可能導致特殊化學品需求的進一步增長。例如,高端個護產品市場的增長可能會需要更復雜的特殊表面活性劑。
根據CB Insights數據,2019年全球合成生物學市場規模為53億美元,預計到2024年將達到189億美元,複合年均增長率(CAGR)為28.8%。在這一過程中,合成生物技術應用在食品飲料、農業和消費品領域的增速將遠超大盤的平均水平。
數據來源:CB Insights、中信建投。製圖:熊彥莎
李豐總結的這一現象,也可以理解為業內常説的合成生物的「選品」問題。科學家在實驗室可以做各種嘗試,但是到了量產的範疇,只有符合市場需求的產品,纔有可能實現商業化。
就算是大名鼎鼎的Amyris,也花了很多年才從選品的坑里爬出來。最初這家公司把法尼烯的應用定在生物燃料上,但是其成本高,與石油相比沒有價格優勢,市場並不接受。后來,Amyris把法尼烯的應用從燃料轉向維生素市場,成為維生素E新工藝的合成原料,抓住了成本優勢,在維生素品類上大獲成功。
如果應用到食品領域,還必須考慮到政策法規問題。張濤表示,食品原料申報周期長,而且合成生物學生產的原料和食品,比如細胞基食品,在國外也少有能借鑑的,國內獲批需要很長時間。
整體而言,有先例的應用獲批概率會更高一些。「我們的經驗中,發酵基生成的食品進展會快些,因為利用菌類、藻類的發酵方式在中國有先例,得到法規的認可更快。」張濤説。
化粧品領域也有類似的風險。以森瑞斯生物為例,這家合成生物學公司以釀酒酵母為底盤細胞,生產出大麻二酚、大麻萜酚和液體新材料橡膠這三種產品,在2022年4月完成了近億元的A輪融資。不過,即便是投資了森瑞斯的資方,也心存隱憂。
森瑞斯的一名資方人士對《財經十一人》説,「它(森瑞斯)最初想做大麻二酚與大麻萜酚(功效型護膚品添加劑),但是這些成分在化粧品行業被禁用了。」他説:「而現在想做的東西屬於上游的添加劑,到了下游產品里能添加多少量,還得再觀察。」
這名人士坦言,資方的安全底牌在於,這一項目投得較早,估值低,風險也較低,「便宜就是安全,不用等它上市也可以在后期退出。」
相似的,投資了PHA企業的王永也認為一切都需要再觀察。「合成生物學的本質是一種工具,怎麼用到產業里,怎麼推動產業,企業如果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技術談技術沒有意義。」
產業化的關鍵,在於成本。他在PHA領域研究發現,無論是他曾經考慮過、因估值過高而放棄的藍晶微生物,還是他所投資的企業,目前生產的技術很難實現與石油和煤炭同樣的成本,但是要發展新材料,就需舉國之力。
王永認為,合成生物可以參考新能源的路徑。近五年來,新能源汽車的高速發展離不開國家的支持和引導。「2019年以前,很多千億市值的企業還認為新能源不行,搞電車就死。然而隨着國家引導,外加上龍頭企業或實或虛的宣傳,行業飛昇,公司股價飛昇。」他説:「如果(合成生物的)下游市場得到國家重視,那麼就是下一個新能源汽車(的規模),就誕生下一個寧德時代。」
高瓴資本、經緯中國、紅杉資本、源碼資本、森瑞斯生物、弈柯萊生物等沒有接受《財經十一人》的採訪,記者未能聯繫上倍生生物、柯泰亞生物、未名拾光等。
作者為《財經》記者
責任編輯:梁斌 SF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