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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7 13:08
繪本《做玩偶的戈蒂》(Goldie the Dollmaker)首次出版於1969年,它像簡潔到極致、僅由鋼筆線條構成的畫面一樣,講述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
《做玩偶的戈蒂》首版書封,該書已由奇想國童書引進出版。
小女孩戈蒂的父母都去世了。她獨自居住在一間小小的房子里,延續着父母的工作——製作木頭人偶。和父母不一樣的是,她非常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份工作,傾注了全部時間和感情,挑選材料,雕刻,上色。她製作的木偶都擁有獨一無二的微笑,這也是她的木偶在商店格外受歡迎的原因。
「它們只是木頭人偶而已。」
「我知道。但是我做了他們……所以對我來説,他們不僅僅是木偶。我必須愛他們。而且,對那些買了他們的小女孩來説,他們也不僅僅是木偶而已。」
有一天,戈蒂在銷售她木偶的商店里,看見了一盞美麗的檯燈。那是一盞來自中國的古董檯燈。它太貴了,連店主都不認為會有人買它。而戈蒂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無法忘記。它太美了。她用十八個木偶——製作他們需要花三個月時間——買下了它。朋友得知了燈的價格,説:
「你知道嗎,戈蒂,我覺得,你可真是個藝術家。」
「為什麼?」
「因為你瘋了。」
戈蒂感到沮喪。當她獨自待在工作室,看着小燈發出的微弱燈光時,她想:「我好孤單。」
夜里,那盞小燈在夢中對她説話了。
「戈蒂,我是做了這盞燈的人。」
「噢,它好美。」
「是的。因此,我們是朋友。」
戈蒂説:「可我並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我認識你……我為你做了這盞小燈,無論你是誰。」
這是一個關於藝術家的故事,有關古往今來,藝術和人類的聯結、藝術家如何創造、如何通過創造結交知音。
距離這本小書首次出版50多年后的現在,它和它的創作者瑪麗蓮·布魯克·戈夫斯坦(Marilyn Brooke Goffstein,以下簡稱M.B.戈夫斯坦)幾乎被遺忘——哪怕她曾憑另一本書《晚飯吃魚》(Fish for Supper)獲過1977年凱迪克獎章。
《晚飯吃魚》首版書封,該書已由奇想國童書引進出版。
下文作者説,「若不是在日本一家書店偶然看見新近出版的M. B.戈夫斯坦的傳記上由谷川俊太郎寫的腰封: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但好像已經見到了你;若不是讀完《做玩偶的戈蒂》深深感動后輾轉各個書店與網站尋讀她所有繪本,我不會記住M.B.戈夫斯坦的名字並知曉她的故事。現在,我也好希望M. B.戈夫斯坦會和我説:因此,我們是朋友。」
瑪麗蓮·布魯克·戈夫斯坦(1940-2017)。
撰文 | 李茵豆
要花整整九個小時,
只為處理一根線條
工作是唯一真正的尊嚴,唯一真正的幸福。如果一個人的生命中沒有他願投身其中的事,那就是白活一場。我的選擇是藝術。
——M.B.戈夫斯坦
1940年12月20日,戈夫斯坦出生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聖保羅市。父親上了戰場,她在只有女性的家庭中度過了幼兒時期。戰后,戈夫斯坦的父親經營公司,從事廣播電視相關的行業。每天晚餐后,他都會哼着歌,「臉上浮現一種温暖卻遙遠的神情,滿腦子都是他的生意。」母親是教師,每日去大學授課。父母努力工作的身影給戈夫斯坦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她認為工作真是最棒的事,人這一生一定要找到願投身其中的事。
在中學時,戈夫斯坦的繪畫才能已顯露。1958年,戈夫斯坦高中畢業,離開家,去了位於佛蒙特州的本寧頓學院,學習寫作、詩歌與藝術。在那里,她開始嘗試木雕和小幅的鋼筆畫,這些都最終奠定了她獨一無二的創作風格。她也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畫畫。
「我認為,重要的不是我能做什麼,而是我想做什麼。大學時,我感到很驚訝,身邊有才華的同學實在太多了。可是,與其跑來跑去地做很多很多事,不如花很長時間尋找、思考你真正想做的事。如果你找到了,並付出努力,那它一定會進步成長。」
戈夫斯坦大學時代的木雕作品。
1963年,大學畢業后的戈夫斯坦搬去紐約,在書店打着零工,希望成為一個插畫師。她兜兜轉轉拜訪各家出版社展示自己的作品,也在一些小書店舉行了小小的畫展,但始終未獲得一個出版繪本的機會。
戈夫斯坦得以踏上繪本作家之路,該感謝一個童書界都知曉的人——莫里斯·桑達克。1965年,她在紐約辦了一個小畫展,桑達克來參觀,並帶來了他的編輯朋友邁克爾·迪卡普奧。在后者建議下,戈夫斯坦得以出版第一本書,《蓋茨》(The Gats)。
邁克爾回憶,當時的戈夫斯坦是「一個有着閃閃發亮眼睛的年輕女孩,滿懷激情地致力於以圖畫和文字構建自己的小小宇宙」。
《蓋茨》,講述了一羣在樹葉中生活的虛構小精靈「gats」的故事。
《蓋茨》實拍圖。
1966至1979年,戈夫斯坦投身繪本創作,每年出版至少一本繪本。它們大都以同樣簡單凝練的黑白線條畫形式呈現。
她的另一位長期合作的編輯——也是她的經紀人和摯友——克羅爾提起工作中的戈夫斯坦,正如《做玩偶的戈蒂》中的小戈蒂一樣,戈夫斯坦總是「努力又安靜」地勞作。她會花整整九個小時,只為處理一根線條。「從我 1965 年第一次見到她開始,布魯克·戈夫斯坦就從未改變過她作為藝術家、要按自己的意願把事情做到最好的決心。」
戈夫斯坦部分已出版作品。
戈夫斯坦曾説:「在我所有作品中,我想努力展示的最重要的事之一是,努力地工作、創造一些你覺得美好的、值得相信的東西,這樣的人生是多麼美麗而值得尊敬啊。」
出版於1970年的《兩個鋼琴調音師》(Two Piano Tuners),也表現着這一主題。
《兩個鋼琴調音師》日版封面。
温斯托克是最好的鋼琴調音師。他獨自撫養着小孫女黛比。他帶小黛比去參加音樂會,讓她穿禮服,上鋼琴課,演奏曲子,希望她能成為鋼琴家。但小德比每日耳濡目染他的工作,只想穿褲子,拎着工具箱,成為鋼琴調音師。
有一天,鋼琴家立普曼來鎮上演出。温斯托克為他調音。立普曼相信,全世界不會有人比温斯托克將這份工作做得更好。而小黛比偷偷去了另一位鋼琴家佩爾曼夫人的家中,自作主張為她的鋼琴調音……
「我想,她將來會成為一個蠻可愛的鋼琴老師。」佩爾曼夫人説。
「如果不喜歡彈鋼琴的人都不去教別人彈鋼琴,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鋼琴家立普曼説,「每個人都有義務找到他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想成為鋼琴調音師。」小黛比説,「和我爺爺一樣好的那種。」
「現在,你,立刻回家,換回你的禮服裙子,不要再試圖給鋼琴調音了!」温斯托克説。他對立普曼説:「當她聽完你的演奏,受到感染,可能就會想成為一名鋼琴家了。」
「可是,有什麼能比讓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更好呢?」鋼琴家立普曼説。
小黛比很喜歡立普曼的演出,但這更令她堅定了自己要成為調音師的想法。正如調音師的工作區別於鋼琴家,戈夫斯坦讚美的「工作」不僅是「藝術創造」,也是一種「匠人精神」。一個人找到一件平凡的小事,將它做到專業,並以此謀生,就是值得尊敬的幸福一生。
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個大大的花園,
一些朋友和很多很多書
18歲離家上大學前,戈夫斯坦生活在一個平靜幸福的家庭。父母各自忙於工作,讓她有了相對獨立的思考和成長。「如果我生活在一個大家庭,童年時每天都在和家人野餐什麼的,可能我會成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讓她獲1977年凱迪克獎的《晚飯吃魚》(Fish for Supper),是一本承載着和家人回憶的書。
這是一個簡單又幸福的故事。「我」的奶奶早上五點鍾起牀,劃小船去湖上釣魚,釣很多很多魚,天黑纔回家。慢慢吃魚,早早上牀睡覺——這樣,第二天,她又可以早上五點鍾起牀,划船去湖上釣魚。日復一日,自在滿足。
故事來自戈夫斯坦最珍貴的童年回憶——在明尼蘇達州湖邊和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夏天。主角原型就是戈夫斯坦的奶奶。戈夫斯坦説,當奶奶一眼看到書中畫面時,就開心地認了出來:「這就是我!這是我的帽子,這是我的裙子。」
儘管在家人的陪伴中長大,戈夫斯坦仍認為,她的繪本誕生於對「孤獨」的體會。她從童年時就格外敏感,認為一切事物都有生命,這種感受也成為她日后的創作來源。
在《做玩偶的戈蒂》里,戈蒂堅信每個玩偶都有靈魂。在《我的諾亞方舟》(My Noah’s Ark)中,小女孩將父親為她雕刻的木頭方舟視作陪伴一生的珍貴禮物,方舟上的動物都是她的夥伴,「像陽光一樣温暖着我」。
《我和我的船長》封面。
在《我和我的船長》(Me and My Captain)中,玩偶小女孩望着窗邊的木雕小船,相信里面住着一位船長。
「他會求我嫁給他。我會邀請他和我一起吃晚餐。他會在桌下餵我的狗剩下的骨頭。我們三個會過温馨的生活。但他是一位船長,總要遠行。狗和我會待在家里,就像遇見他之前一樣。但我們有了牽掛與等待的人,我們為他許願,要有一個好天氣。」
《我們的雪人》封面。
在《我們的雪人》(Our Snowman)中,小女孩和弟弟一起堆了一個雪人。晚餐時,她看着雪人孤獨地站在漸暗的窗外,感到無比傷心,連甜點都吃不下了。
「我真希望,我們沒有堆他啊。」
「如果你爲了這種事兒就哭的話,」媽媽説,「你這輩子都會過得很難。」
堆雪人的情節並非來源於她的童年經歷,但戈夫斯坦記得媽媽曾對自己説過一模一樣的話,而她當時就哭了。
人或多或少總是孤獨,又害怕孤獨,於是將感情傾注於原本無生命的、不會動也不會變化的事物。
最能闡釋戈夫斯坦對「愛」的理解的,也許是出版於1967年的早年作品,《布魯奇和她的小羊》(Brookie and Her Lamb)。這本書在日本經由谷川俊太郎翻譯、重版發行后,成為她最受當下讀者歡迎的作品之一。
《布魯奇和她的小羊》外封和內封。
布魯奇有一隻小羊,她好愛她的小羊。可小羊什麼都不會做。
她想讓小羊唱歌,小羊只會咩啊咩啊咩啊。
她想讓小羊讀書,小羊也只會咩啊咩啊咩啊。
儘管這樣,布魯奇還是好愛她的小羊。
她給它做了温暖的小房子,撓撓它抱抱它,
小羊偎依在她的身邊,咩啊咩啊咩啊。
《布魯奇和她的小羊》實拍圖。
「愛」,就是接受彼此的樣子,自然地陪伴,沒有要求,也沒有改變,不是麼?《布魯奇和她的小羊》扉頁,戈夫斯坦寫着「給我的丈夫」。
戈夫斯坦的丈夫大衞·艾倫德是一家出版社的主編。他和戈夫斯坦一同生活數十年,是她工作的見證者,也是夥伴。他們一同居住在紐約郊外,屋外牆壁上雕刻着戈夫斯坦喜歡的話:
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個大大的/花園/一些朋友/和很多很多書。
創造一些有力量又簡潔的東西,
像一塊石頭,或一枚貝殼
貝類的殼不僅僅是它的房子,也是它的骨骼,是它用一生的時間形成的事物。我漸漸開始明白,我的書是一樣的東西——是我的工作、我想要捍衞和保護的、在我死去之后將繼續留存的。
——M.B.戈夫斯坦
1990年初,戈夫斯坦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停止出版任何自己的兒童繪本作品。哪怕合同還沒到期,她也努力説服出版社放棄重印和發行自己的書。戈夫斯坦的丈夫大衞·艾倫德回憶說:「這是一個如此重要又不同尋常的決定,以至於很少人能真的理解。」
「這個國家的兒童出版業變了,不再有冒險精神、高尚品格、做決定的勇氣。戈夫斯坦最開始很傷心,然后是憤怒,接着她意識到了,這已經不再是屬於她的世界。她的創作是關於藝術、藝術家、對自然萬物的珍惜之情。她不想被人説‘現在的小孩子都喜歡恐龍,所以你也要寫點關於恐龍的東西……’。
戈夫斯坦一直認為,當你對一個孩子談話,你是在對一個和你一樣的人談話。其他任何行為都是不誠實的。」
這或許是如今我們很難在書店讀到她作品的原因,我們生活在一個不再屬於她的世界。
對於「繪本」,戈夫斯坦有自己很頑固的理念。小時候,戈夫斯坦第一次讀到繪本時,她以為,「這是上帝給的,而不是人類創造的」。她對着書中的角色喊,「快出來,快出來」。
「當我第一次知道書是人寫的之后,我就想成為一個寫書的人。那時我七歲或八歲。我不是內向的孩子,我也喜歡和朋友在一起,但,還是最喜歡書了。因為書實在太棒了……我的身邊一直都有書,書中的主人公就像是陪我長大的家人。」
成為繪本作家后,她認為,自己在以一種彷彿「雕塑」的方式創作繪本,處理畫面和文字。雕塑家以為,雕像原本就存在於木頭和石頭之中,他只是發現了ta,並將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所有我書寫的故事,原本都已存在於這個世界。我的工作只是接近它。我非常安靜、有耐心地工作,而且從不放棄。」
「如果世上不存在繪本這種形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發明出來。對我來説,它是一個黑白色的、閃閃發光的小小劇場,我是作者、舞臺經理、演員。」
「我對書寫與繪畫的理念是相同的:創造一些有力量又簡潔的東西,像一塊石頭,或一枚貝殼。」
1985年,她創作了《我的編輯》(My Editor),送給克羅爾。在結尾,她寫到「出版並不是奇蹟,而是這個男人對‘那個我’的友誼——我自己都不瞭解、但很典型的‘那個我’:剛洗完澡、穿着格子襯衫、試圖表現得聰明。」這本書為二人近二十年的合作畫上了句點。
之后長達11年,M.B.戈夫斯坦在帕森斯設計學院任教。教學生如何創作兒童繪本,讓她更清晰地理解了自己的創作理念。戈夫斯坦熱愛中國古代詩人,尤其是白居易的作品——以最簡潔的詞句,表達清晰的意思。她教學生「不要在紙上畫畫,從紙上畫畫(don’t draw ON the paper,draw FROM the paper)」。
「是什麼讓你以為孩子們喜歡孩子氣的東西?別教孩子如何成為一個孩子,他們想要長大。」
對戈夫斯坦而言,這是一段與創作截然不同的時光,似乎沒有發生什麼重要的事,但感覺幸福。「我真的很喜歡教書,這過程本身就像在寫一本書。」
自1980年的《一位藝術家》(An Artist)開始,戈夫斯坦用蠟筆、水彩等工具創作繪本。它們都有着柔和美麗的色彩,講述她關於藝術家的生活和工作、藝術創作的思考。
他想要用雙手
塑造美
他嘗試從自然中
創造秩序
他想要畫出
腦海中的想法與感覺
藝術家就像是神
而神創造了他
戈夫斯坦説:「我喜歡寫藝術家,藝術家是那些致力於比他們更偉大的事物的人。每一天對於他們都很重要。」1982年出版的《藝術家的生活》(Lives of the Artists)中,她介紹了倫勃朗、梵高、莫奈、馬蒂斯、高更等等她熱愛的藝術家。爲了寫這本書,她「讀他們的傳記,看他們的畫作,直到感覺他們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1987年出版的《藝術家的助手們享受夜晚》(Artists’ helpers Enjoy the Evenings),藝術家休息以后,藝術家的助手——五支蠟筆們聊天、去咖啡館、派對,甚至去紐約旅行。他們手牽着手在夜空中唱歌:我們又瘦又高,直到藝術家努力工作,使我們勞損。
放棄兒童繪本出版后,戈夫斯坦投身於植樹與保護動物的工作,也用畫作探討人和自然、家園的聯結。
M.B.戈夫斯坦在《姓名學校》(school of names)中的插畫。M.B.戈夫斯坦在書中寫道:「在我生活的這些年里,除了地球之外,沒有其他地方是我的家。」
2017年12月20日,77歲生日這一天,長久患病的戈夫斯坦在醫院去世,身邊都是愛她的人。她對丈夫説,「照顧好我的工作還有貓」,並留下最后的詩:
我真的擁有了很好的一生
美妙的一生。
*2020年前后,經過數十年中斷,在大衞·艾倫德以及編輯克羅爾的努力下,戈夫斯坦的部分作品得以重新印刷。在日本,出版社也精心重印了戈夫斯坦的部分作品,由谷川俊太郎翻譯推介,使得新一代讀者有機會認識她,並策劃出版了她的傳記畫冊。在中國,奇想國引進了她的兩本傑作,由阿甲翻譯,《做玩偶的戈蒂》和《晚飯吃魚》。
——
參考書目:
1. Words Alone:Twenty-Six Books Without Pictures,M.B.Goffstein,DAVID ALLENDER PUBLISHER
2. ゴフスタイン:つつましく美しい絵本の世界,M.B.Goffstein,平凡社
3. 引用內容來自《ゴフスタイン:つつましく美しい絵本の世界》中2007年5月的採訪。文中部分實拍圖亦來自此書。
文/李茵豆
編輯/申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