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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9 14:32
1949年8月14日,張祥龍生於香港九龍,后隨父母遷居北京。美國紐約州立布法羅大學哲學博士,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曾受聘為山東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現象學、儒家哲學、比較哲學等。
其子張泰蘇在社交媒體如是評價父親的一生:「家父一生立德立言,歷經大風大浪而不失求真求善之本心,可謂精彩,可謂圓滿。吾輩學人若思想得以傳承,則精神不朽。家父之哲思、風骨自有后人盡力追隨,可得安息。」
張祥龍(1949年8月14日-2022年6月8日)
張祥龍已經出版的學術著作包括《海德格爾傳》《從現象學到孔夫子》《當代西方哲學筆記》《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等多部。前不久,他的最后一本著作《中西印哲學導論》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講課錄,也是一本通識性的哲學導論,在主題上延續了梁漱溟開創的將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印度哲學比較的傳統。他的哲學課深受學生歡迎,被認為有「仙」的風骨、風格。下文經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節選自《中西印哲學導論》一書,在這一節他論述的是邊緣性問題,並以中外關於幸福、生死的文學藝術例子讓讀者獲得對邊緣情境和邊緣問題的體驗。摘編有刪減,標題為摘編者所起。
作者|張祥龍
《中西印哲學導論》,張祥龍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5月。
邊緣問題:一種概説
什麼是邊緣問題?它出現在面對「不可測」的邊緣形勢中,當我們窮盡了現有的手段,比如技術化的、常規科學的、感官常識的、概念推衍的認知手段之后,這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真正解決,但是它又好像可以被解決,而且在深入的追求中,的確可能得到時機化的解決。比如「一個註定要以死亡結束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這樣的問題,就是個邊緣問題,因為它不會像常規的數學、科學問題那樣被解決,以至於可以得到「人生意義的規律」,每個人都只要將這普遍規律應用到自己身上即可。相反,每個人都必須直接面對這個問題,別人的榜樣和解答只是提示。
然而,這個問題卻也並不是完全不可應對的虛假問題,有的人就確實解決了它,導致其人生有了質的改變。甚至可以説,你想逃避它,卻可能會在意想不到之處遭遇它,所以這樣的問題儘管顯得飄忽,卻總讓人慾罷不能。
可見,邊緣問題有可能是些對於我們來説特別重大、根本的問題,它們沒有現成的答案,不少人甚至窮其一生也不能很好地應對它們,但絕不是不可解決的,以至於求真知的人們起碼總是心向往之,有的真誠追求者也的確解決了它。
顏回講的一段話,可以顯示人處於邊緣形勢中的問題知覺。當他談及對孔子的思想和教誨的感受,這樣嘆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論語·子罕》)平常你登高,越走目標就會離你越近,但是跟隨孔子卻不會,所以顏淵説自己越學習,越覺得老師的學問高深莫測,似乎離自己更遠了;越是鑽研它們,卻越是感到堅韌而無法入內,不是那種外殼堅硬而里邊松軟的東西。顏回看到它在自己前面,就努力向前追趕,似乎將要趕上時,卻突然發現它又在后面,實在是難以捉摸啊!可夫子和他的學説就在那兒,直觀可見,美好動人,讓人慾罷不能。
講課中的張祥龍。
哲學的邊緣性、惚恍性在顏淵的感受里得到了生動體現,它表明哲學的問題是不可被充分對象化的。對這種問題的回答不是一個可以握在手里的東西,不像常規科學的問題,有一個研究範式來引導方法,而且對科學假説的檢驗和改進可以在實驗室里不斷重複,直至達到令人滿意的可操作性和可確定性,由此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既然哲學問題這麼讓人捉摸不定、高深莫測,那就乾脆拉倒吧,靠直覺和藝術感就成了,可情況又不是或不只是這樣。哲學的確可以講出一番搔到癢處的真切道理,所以顏回又説:「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夫子有自己的教育方法,步步引導顏回,博文約禮,也就是用詩書禮樂這樣的文典技藝開啟他,又用禮儀道德來簡約和提升他的為人,最后直到顏回窮盡了自己的才力,那時候感到有個卓然高大的東西就在自己面前。但「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又抓不到,無法完全依規矩而跟從之。
這不是虛無主義,不是竹籃打水。因為我們可以問:通過這種瞻前忽后的學習,顏淵是不是更接近仁道了呢?當然是。孔子由衷地誇獎他:「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而所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云云,是典型的哲學感受,也只有顏回這種得到了孔子學説乃至愛智慧之學要義的人,才説得出來。
總之,「邊緣」意味着活的終極,它讓思想走到了頭兒,立於懸崖邊上,因此它是半有半無、半虛半實,既不能作為對象、哪怕是觀念對象被把捉到,卻又牽涉全局,可以是那「動全身」的「一發」。
邊緣的「定域性」或「非定域性」
爲了更有實驗感地説明它,讓我們來一瞥當代物理學的邊緣處,也就是量子力學的一個關鍵特性,即「非定域性」(nonlocality)。
《跨越時空的骰子》,周榮庭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8月。
《跨越時空的骰子》此書集中說明了「非定域性」(書中翻譯為「非局域性」)的含義)。此書的作者乃至序言(含中文版序言)作者,都是參與證實和應用量子力學的非定域性特質的前沿科學家,可謂是行家里手。書中的解説相當地道、原本,比如它對相關證明的具體方法像貝爾不定式和貝爾檢測(書中多稱為「貝爾遊戲」),有着清晰的數理説明;可同時,作者吉桑又通過比較簡潔生動的方式和文筆,使如此高深和難以理解的思想(許多物理學家、哲學家都曾經乃至現在也跟不上它)可被勤于思考的人們領會。當然,前提是求知的渴望以及反覆的閲讀。
海森堡提出了關於量子自身態的不可確定性原理(也就是測不準原理:量子的位置和動量不可同時被確定),玻爾等人則提出哥本哈根解釋,沃爾特·艾薩克森寫道:「根據玻爾等量子力學先驅提出的哥本哈根解釋,在這樣一種(對基本粒子的干擾性)觀察做出之前,粒子的實際位置狀態僅僅是這些(被‘波函數’描述的)概率。對系統進行的測量或觀察使得波函數發生坍縮,系統瞬時歸於某一特定位置或狀態。」(沃爾特·艾薩克森:《愛因斯坦傳》,張卜天譯,長沙:湖南科學出版社,2014年[原書2007年出版],第400頁)
它們在愛因斯坦——其實他本人就是量子力學的開創者之一——看來,都認可了量子行為的非定域性,而這是科學理性不能容忍的。
有關細節,可參見沃爾特·艾薩克森的《愛因斯坦傳》第21章,以及喬治·馬瑟的《幽靈般的超距作用:重新思考空間和時間》(簡稱「《幽靈般的超距作用》」,梁焰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7年[英文原版2015年])。
現在大家可能已有耳聞的「量子糾纏」「量子疊加」等。量子糾纏(quantum entanglement)説的是:「兩個在空間上分得很開的物體形成一個單獨個體……。此時,如果我們‘擾動’兩部分中的其中一個,這兩部分都會發生‘振動’。」(《跨越時空的骰子》,第62—63頁)或者,「無論現在距離多遠,兩個曾經有過相互作用的粒子的量子態此后必須合在一起描述,一個粒子發生的任何變化都會瞬間反映於另一個粒子。」(《愛因斯坦傳》,第399頁)這就違背了這樣一個定域性原則,即任何相互作用的傳播速度不能超過光速。
紀錄片《量子力學揭祕》(The Secrets of Quantum Physics 2014)畫面。
而量子疊加(superposition)講的是一個量子與自己的糾纏,也就是它的兩個對立的狀態會同時存在:「在量子世界中,原子核處於一種‘疊加態’,也就是説,它同時作為已衰變和未衰變的混合態而存在,直到被觀察時波函數發生坍縮,它才變成已衰變,或變成未衰變。」(《愛因斯坦傳》,第401頁)於是有「薛定諤的貓」,在未被觀察到時或「箱蓋打開以前」,這隻量子態的貓「既死又活地坐在箱子里。」(《愛因斯坦傳》,第402頁)而非要説它在被觀察到之前,「事實上」或是死的或是活的,沒有意義,那是坍縮后的狀態。就是一種非定域性的量子行為。按愛因斯坦的看法,如果承認量子糾纏説,斷言兩個相距極其遙遠的基本粒子比如電子之間可以有瞬間的相互作用,就等於肯定了一種「幽靈般的超距作用」,而哥本哈根解釋——量子(由觀察導致的)坍縮前的狀態只是一種概率——則是要讓「上帝擲骰子」;可實際上,它們背后肯定隱藏着定域性的因果關係,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而已。
在他看來,科學乃至人類理性的底線是「定域性」(locality,又譯作「局域性」「區域性」),絕對不可違背。那什麼是「定域性」呢?一般説來,「定域」指某個確定的地方,所以「定域性」是指這樣一種思想傾向,即認為無論什麼東西,都有個可對象化的來頭或因果出身,不是突然從虛空中蹦出來的。更平白地講,定域性原則説的是:萬物既可分得開,也需連得上。
有的闡述將定域性原則只與「需連得上」掛鉤,而將「可分得開」説成另一個原則,即「可分離性原則」。但有的闡述者將兩者都歸於定域性原則。我們這里依隨后一種説法。
「可分得開」是講兩個在空間中分離的系統是獨立存在的,所以我們可以分別認識它們,不會像量子糾纏所説的,一個量子的變化可以瞬間或同時連帶出另一個相距遙遠的量子的變化,以至於無法分開對它們的認識。「需連得上」是指:一個系統要影響另一個相距遙遠的系統,必須憑藉某種可對象化的接觸,或者叫做「點對點」的接觸,比如通過在它們之間傳遞某種波、信號或信息,而這種傳遞的速度不會超過光速。「如果太陽此時突然消失,那麼在引力場變化以光速傳到地球所需的八分鍾內,地球軌道將不會受到影響。」(《愛因斯坦傳》,第395頁)可以看出,這樣兩個要求相互需要,説的本是一個意思。只有可分得開,纔會有對各自因果鏈的需要;而唯有需要連得上纔會有影響,導致了在無因果連續處分得開。
可以想見,定域式的思維曾經多麼有力地控制着理性的領域,並且可以有着多麼不同的表達方式!二值邏輯(是或非是)、實體/屬性説、形式/質料説、因/果説、形式推衍、功利計算、真理符合論、真理一致論,等等,都是定域性的思想表現。當人們板着面孔告誡你要「服從客觀規律」「現實點兒」,或對你大講「成功學」「關係學」時,其論據也幾乎都是定域化的。
非定域性纔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特徵
與之相反,「非定域性」則意味着可以超定域地相關聯,或者表現爲一種頑強的不可充分確定的原本狀態;而且,這樣的關聯、狀態以及對它們的理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收編到定域性解釋中,不管你把這解釋擴展到什麼樣的廣度和深度,比如建立定域化的「統一場論」,或找到什麼「隱變量」。
然而,這種超定域現象儘管出格,卻不是反理性的「幽靈」,其關聯性和真隨機性(不在任何意義上的事先確定)(《跨越時空的骰子》,第3章)是可以理解的,當然要用新的思路。可以看出,「量子是定域還是非定域性的?」這個問題,對於愛因斯坦和玻爾等人而言,是一個邊緣問題,而不是一個常規科學的問題。
爲了捍衞定域性原則,愛因斯坦主動出擊,與玻爾等人進行辯論。兩邊各出巧招兒,思想火花四濺,極大地促進了物理學思想的深化和哲理化。在這些主要當事人生前,他們的辯論沒有得出誰對誰錯的結果。但是,約翰·斯圖特·貝爾(John S. Bell)於1964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提出了一種判定方法(「貝爾不定式」),按照它,如果相關的檢測實驗可以做出來,就可以判別這兩邊主張的對錯(《跨越時空的骰子》,第2章)。
可以想見,這樣的論文在當時得不到物理學界主流的重視,但得到了一些年輕科學家(有的當時只是研究生)的關注。1982年,法國科學家阿萊恩·阿斯派克特(Alain Aspect,即《跨越時空的骰子》的法文版序言作者)領銜的實驗小組實現了貝爾檢測,之后一些物理學家們又多次、更為精確和幾乎是全方位地實施這種檢測,它們的結果都符合量子論的預言。也就是説,反覆實驗的結果都證明非定域性纔是量子世界、也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根底的特徵,愛因斯坦堅持的「定域實在論」(local realism)在這個基底層次上不成立(《跨越時空的骰子》,序言和導讀)。
《跨越時空的骰子》一書的作者和法文版序言作者是參與驗證量子的非定域性的科學家,他們都肯定量子力學乃至我們這個世界的非定域性。「自然是非局域[即定域]性的。」(《跨越時空的骰子》,導讀第3頁)「實驗證明量子力學是正確的,並迫使大多數物理學家放棄了愛因斯坦所竭力維護的局域[即定域]實在論。」(《跨越時空的骰子》,序言第2頁)但他們認為,由於量子的真隨機性,要實現信息的超光速傳播是不可能的,這一點緩和了量子力學與相對論的關係。此外,此書作者吉桑也不認為玻爾的一個主張——哥本哈根解釋是「完備的」——是對的(《跨越時空的骰子》,第106、125、131—132頁)。
紀錄片《量子力學揭祕》(The Secrets of Quantum Physics 2014)畫面。
「愛因斯坦1935年作為一種破壞量子力學的方法而提出來的量子糾纏思想,現在已經成為物理學中最不可思議的內容之一,因為它是如此與(基於日常和傳統科學中的因果思維習慣的)直覺相悖。然而,每年都有支持它的新證據出爐,公眾對它的興趣也與日俱增。」(《愛因斯坦傳》,第403頁)一位世界領先的物理學家蒂姆·莫德林寫道:「非定域性的發現和證明是二十世紀物理學的一個最驚人的發現。」(《幽靈般的超距作用》,第11頁)
在中國,這幽靈般的量子糾纏,在其實用層次上也得到公眾和媒體的關注。2016年8月,科學實驗衞星墨子號發射,隨后幾年內,它成功實現了遠距離的量子糾纏,即兩個有量子糾纏關聯的光子被分發到相距超過1200公里的距離后,仍可繼續保持其量子糾纏的狀態,由此初步實現了量子保密通訊。但是在學術界,特別是思想界和哲學界,量子糾纏及其非定域性的去幽靈化,還遠遠沒有完成,所以至今它在某個重要意義上仍是一個邊緣問題,在人們的思想中構造着邊緣形勢。
科學與哲學在此融合
回到我們的思路,可以大致這麼説:量子行為的非定域性,可以看作是我們要表達的邊緣性的一個例子。
量子糾纏超出了鏈式因果關係,量子疊加則超出了存在(是)與不存在(不是)的邏輯對立,真隨機性抵禦一切現成性,對於之前的物理學和相關存在論的理性而言,它們是虛無的或「幽靈般的」;但它們又的確是微觀物理的真實狀況,有其可被認識乃至利用的渠道和方式。測不準並非不可測,概率也是一種認知,只是那種要想追求絕對的客觀性和鐵定的確定性的科學特權,在終極處(而非坍縮之后的世界里)是不可能了。這讓許多科學家包括愛因斯坦和大部分哲學家為之困惑,為之絕望,因為這與他們的基本思維方式相沖突。
《現象學導論七講:從原著闡發原意》,張祥龍 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3月。
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根底畢竟是半虛半實、有無相交的,既是非對象化的,又是可能得到認識的。可見,對「量子行為是定域還是非定域性的?」這個邊緣問題答案的解釋,也不是完全確定的和現成化的,其中也包含着消抹不掉的隨機性和糾纏性。
總之,雖然邊緣性思路——邊緣問題無法以充分對象化的方式解答,但可能得到時機化的解決——涵蓋的內容要比定域性更寬廣,但兩邊的思想傾向在一個要點上是相近的乃至一致的,即都主張對象因果化、二值邏輯化的或定域化的思維會在根本處失效,但卻有一種另類的理性和認知,也就是專注於現象本身(經驗實驗或生命意識所直接顯示的)而不訴諸境外者的合理認知,如對「量子糾纏」「仰之彌高」「瞻前忽后」「有無相生」等狀態的認知,可以進入那片「最不可思議的」「最驚人的」領域,儘管這領域本身乃是非定域式的。在此,科學與哲學好像是融合起來了。
下面再來列舉幾個邊緣問題。
邊緣問題例子之「幸福」
問題一:什麼是幸福?
這是一個典型的邊緣問題。可能有人覺得這個問題好對付,誰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答案。但恰在你覺得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的時候,它卻從你的手邊溜走了,因為真實的答案要能經得住時間的顛簸。有些人認為有錢——可普遍兑現的量化價值——就是幸福,但有不少人有了錢也不幸福。一個人追求金錢,累積了巨大的財富,可是越到后來,幸福感非但沒有增加,反而不知所措了。他覺得幸福不在這兒,就去找愛情,再去找信仰。有了愛情和信仰就幸福了嗎?也不一定,他可能也不會滿意,就繼續找下去。每找到一個東西,似乎覺得還是不夠幸福,比幸福差一些,差的是什麼呢?
有一個英國的研究機構研究幸福,給出幸福指數,衡量一個國家居民的幸福度。他們把幸福量化,是受了功利主義的影響。其實幸福首先是個深刻的哲學問題,就像生命的價值一樣,是不可以被充分數量化的。
當然你會説保險公司就是干這個的,不過我們現在是從哲學的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而那種量化幸福感的做法已經沒有思想的邊緣感了。
英國機構的研究表明,「最幸福的國度」是一個太平洋上叫瓦努阿圖的島國,比美國、日本甚至北歐、瑞士都要幸福。不過他們的人均收入每年才三千多美元,比那些國家少得多。那它怎麼就是最幸福的呢?相關報道援引了當地一位知識分子的話,頗有哲學含義:「金錢造就貧困,所以我們要保護瓦努阿圖人不受西方教義的影響。大自然給了我們生活所需的一切——土地和家庭,我們絕對不需要電視讓我們感到幸福。」
據說他們就使用過一次電視,那就是世界盃的時候,實在是想看,就租了來看,后來又還回去了。如果他們完全不用的話,不依賴這種現代科技,是不是會更幸福呢?其實這里面有些中國古人的順應自然的想法,也與某些哲學主張相關,比如有的哲學家説欲求越少,對外界的依賴越少,就越幸福。但許多人為什麼要追求脱貧和富裕呢?個人的優哉遊哉不就是幸福嗎?還是説幸福一定會涉及你愛的人,比如你的家人乃至家族?如果要給老人和孩子們以獲得幸福的機會,沒有一定的財富,可能嗎?可財富多了,又可能是麻煩。真的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啊!就像歌里唱的:「青春(這里也可看作是幸福)好像一隻小鳥。」
《茶花女》(La traviata 2019)劇照。
這句歌詞來自歌劇《茶花女》(威爾第作曲,皮阿維作詞,小仲馬原作)中的《飲酒歌》。大致的上下文是:
男: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這樣歡樂的時刻雖然美好,
但誠摯的愛情更寶貴。
當前的幸福莫錯過,大家為愛情乾杯。
青春好像一隻小鳥,飛去不再飛回。
請看那香檳酒在酒杯中翻騰,像人們心中的愛情。
合:今夜我們千杯不醉,
那麼就讓我們為愛情乾一杯再乾一杯。
啊,讓我們為愛情乾一杯再乾一杯。
女:在他的歌聲里充滿了真情,它使我深深地感動。
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歡樂,我為歡樂生活。
好花若凋謝不再開,青春逝去不再來。
人們心中的愛情,不會永遠存在。
今夜好時光請大家不要錯過,舉杯慶祝歡樂啊!
合:啊,今夜在一起使我們多麼歡暢,一切使我們流連難忘。
讓東方美麗的朝霞透過花窗,照在狂歡的宴會上。
女:歡樂使生活美滿,
男:美滿生活要愛情。
女:世界上知情者有誰?
男:知情者唯有我。
合:今夜在一起使我們多麼歡暢,一切使我們流連難忘。
讓東方美麗的朝霞透過花窗,照在狂歡的宴會上。
啊,啊,照在宴會上;啊,啊,照在宴會上;
啊!……啊!……
而且是野外的小鳥,在我們的手心里是活不了的。
有人説,幸福只是個人主觀的當下感受。那吸毒者是不是幸福的呢?另外還有一個快樂箱的設想,來幫助我們澄清這個邊緣形勢。它説有一隻箱子,里面有生命支持系統和讓你快樂的設備。你進去后,不但生命需要都解決了,而且你的所有慾望也都能得到滿足,你會是一直快樂的。同時告訴你,所有已經進去的人,迄今還沒有出來的。你願意進這個箱子嗎?據說在美國某大學的哲學導論課上,面對這個問題,沒有學生選擇要進去。
有一些人的人生,我們覺得他們活得太痛苦了,太枯燥了。就像維特根斯坦,你看他孤獨一生,曾經放棄了鉅額遺產,去做一個鄉村教師。性格乖戾、極難相處,很多朋友包括羅素都和他陌路了,他還曾經多次想自殺。儘管生前就贏得了極大的讚譽和一大批追隨者,但死的時候身邊沒有親人和朋友。可他在彌留之際向看護他的人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告訴他們(他的朋友們),我度過了極為美好的一生。」
在維特根斯坦這兒,在斯賓諾莎那里,思想的極大豐富與物質匱乏乃至社交匱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都説自己是極為幸福的。那麼幸福是不是就只和思想世界有關係呢?可話又說回來,幸福和金錢、名譽、社會關係等真的沒有關係嗎?確實有一部分人,一無所有卻照樣心胸坦蕩,就像顏回、維特根斯坦和斯賓諾莎那樣。一些宗教也主張過苦行生活,但是大多數人估計是做不到的。總之,「什麼是幸福?」無疑是個邊緣問題,也是個終極問題,和我們的生活品質密切相關,值得我們去深思。
邊緣問題例子之「生死」
問題二:生死問題。
比如死亡對於我們來説是個邊緣現象。我們可以思索死亡,可以經歷到別人的死亡,但是我們無法經歷自己的死亡而仍然討論哲學。我們可以爭論乃至定義生物學視野中的死亡:停止呼吸、沒有心跳、腦子停擺,或是別的什麼症狀。有的哲學家説我們可以直接經歷自己的死亡,但不是在生物學意義上。如何經歷呢?這就需要進入邊緣思考了。
《我們天上見》(2009)劇照。
這個現象的邊緣性還在於:既然人總會死,那麼人的生命還有價值嗎?叔本華就説:如果生命的結局永遠是死亡,那生命豈不是一場錯誤?這麼想對嗎?我們甚至還可以設想,許多年后,或者因為自然的變化比如行星撞擊地球,或者因為人類自己的科技發展和濫用帶來了毀滅性的后果,人類滅亡了,那麼到頭來,人類的存在豈不是一場瞎折騰?死亡到底是不是可怕的呢?
從「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這個角度講,死有什麼可怕的?反正我也經歷不了自己的死亡后果。但總有人怕死怕得要命,他怕的是什麼呢?也有人在面對死亡時大義凜然,其人格炳耀千古,像蘇格拉底和文天祥,但他們完全不怕死嗎?死亡真的是可以戰勝的嗎?為什麼有些人本來對於死亡,甚至自己的死亡,都可以談笑風生,但是一旦面臨死境的時候,在醫生告知他還有半年、一個月甚至一天可活的時候,卻恐懼起來了?
對死亡的恐懼,是因為我們愚蠢,還是人的本性呢?安樂死對不對呢?自殺是一個人自己的事情,還是道德上的錯誤乃至罪孽?可見生死是個大問題,既被我們以明顯的或隱蔽的方式關心着,又沒有現成的答案。
有一個外國電影,里面的男女主角被告知還有三分鍾可活。男主角恐懼極了:哎呀,我們只能活三分鍾了!女主角卻很興奮:哇,我們還有三分鍾可活!在面臨死亡的時候,人的一些根本性的東西會顯露出來:有的是恐懼,有的是捨生取義,他們覺得有比死亡更重要的事情。
自殺的人則覺得,有比死亡更令他感到恐懼和厭惡的東西,他寧可選擇去死。西方高科技總是把衰老和死亡看作類似於疾病的東西,是必須被克服的對象,希望找到一種不死藥,或者通過器官移植或其他新技術使病變或衰老的器官更新,讓生命儘可能地延長。
甚至有報道稱,在不遠的將來,長生不老乃至某種意義上的永生是一個可以通過科技實現的東西。他們想把人類的自然死亡從現實中剔除,我覺得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取的。因為自然死亡是我們人類不可避免的命運,它是激發哲學和宗教的一個重大邊緣經驗,激發我們思考人生和世界的深層意義。
明代有一位哲學家羅近溪先生,是泰州學派的重要成員,在太湖做縣官卻總是講心性之學。有個同僚不理解,覺得他迂腐不堪。有一天,上邊一位官員來審覈一批囚犯的死刑,那位同僚要揶揄羅近溪,就告訴此官員:「羅縣令是道學先生,整日講心性呀。」於是那官員就説:「既然如此,羅先生,堂下這些死刑犯們的心性該怎麼講啊?」言外之意就是説:你們心學總是講至善是心之本體,良知良能皆備於我,怎麼全沒有體現在這些人身上呢?你講的那些都是些空話吧?羅近溪就説:「這些人沒受教化,本心受私慾矇蔽而做壞事,以致被判死刑,這是很悲哀的。但是,我們這種只講心性的人,比起他們現在的心態,就差了許多啊。」
那個同僚掩口而笑,可這個官員一下子來了興趣,追問道:「如何差了許多?」羅先生答道:「我們平時講心性,也只是虛虛談論過去而已,何曾真是爲了性命?可您看,現在這些臨刑之人,把一切名啊利啊都拋在一邊,一心只想保全這性命。此心多麼純淨至誠,多麼專注不二!如果我們保有這種心,用它求道、求仁,誰不會成為聖人啊!」那官員一聽,嘉歎不已。
《羅汝芳集》,方祖猷、梁一羣、李慶龍 等編校整理,鳳凰出版傳媒集團,2007年3月。文中所引內容來自該書上冊第293頁。
心性講到這兒,就真是講到終極邊緣處了。
大家如此年輕,目前可能不會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也沒有特別感同身受的體會。可有的人體驗過牢獄之災,甚至面臨過死亡,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經歷過被假處決,觸動極深。你去讀他的小説,就能感受到那種邊緣處湧流出的東西。釋迦牟尼看到衰老、疾病和死亡的人類現象,心靈被它們的鋒利邊緣劃傷,就毅然放棄王子的生活,出家求真理。哈姆雷特(儘管是文學人物)在面對父親被殺的邊緣情境時,說出了「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是,或者不是/存在,還是不存在/生存,還是毀滅——這就是問題所在。」)所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王羲之《蘭亭集序》)
那些境界高的文學作品,往往都含有邊緣感受。比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讀起來既波瀾壯闊又沉郁深邃:「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里面是不是有邊緣性的東西?
眼前與往昔交織,生與死相互激盪。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那是大自然的邊緣情境;浪淘盡千古人物,則是人間的邊緣轉折,還有「三國周郎赤壁」這種歷史事件的慷慨一瞬。瞬間與永恆、自然和歷史交織在一起,將一切現成者都盪滌懸置了。這江浪應該是時間流的比喻,但又何止於比喻?滾滾長江的浩瀚與渾濁,更是活的時間和正在發生的歷史,將那些可感可見的卓絕人物和歷史事蹟都帶走了。
於是沉思往事,描畫周公瑾的奇偉事績,卻是作為祭品呈現:「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述此驚天大戰,卻寫那郎才女貌、仙風道骨,正見其神韻。接下來又是昔與今、死與生的相交相融:「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再想到自己人生起伏蹉跎,不由發出深深慨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此夢非彼夢,不是黃粱一夢,不是認夢之后就全然放縱,而是浮華落盡而見真幻交織中的蒼茫無盡,抒發生命和歷史的純邊緣震顫。用藝術把它表達出來,開大境界,令古今多少人讀來都是心潮澎湃,回聲不絕。
原文作者/張祥龍
摘編/羅東
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