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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羅多德:尷尬的「歷史學之父」

2022-03-16 12:46

【編者按】

公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被稱為「歷史學之父」,他的著作《歷史》是西方最早的史書,記述了公元前6—前5世紀希臘城邦和波斯帝國的一場大戰,凸顯了東西方文明的衝突。張新剛教授的《古希臘思想通識課:希羅多德篇》是對《歷史》一書的解讀,借希羅多德之眼回看瑰麗複雜的古代地中海世界,他將《歷史》一書的相關內容,濃縮成12堂課,本文摘編自該書第一章第一節,澎湃新聞經浦睿文化授權發佈。

提起希羅多德,人們最常想到他的一個頭銜就是「歷史學之父」。稱某人為「×××之父」通常是表示對此人的尊重和崇敬,在西方文明的脈絡中,將希羅多德稱為「歷史學之父」則似乎是對希羅多德開創歐洲歷史撰述傳統的充分肯定。需要指出的是,希羅多德的這個稱號並非現代學者所賜,而是來自2000年前古羅馬著名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西塞羅。

閲讀西塞羅《論法律》中有關希羅多德的討論,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今人其實只記住了「歷史學之父」這一稱號,並不由自主地為希羅多德頭像繪製層層光環來表達自己的崇敬之情,卻忽視了西塞羅原文中頗為複雜的態度。西塞羅當時是在討論歷史和詩歌的區別,他筆下的對話者馬庫斯(Marcus)説,撰述歷史的標準是真理,而詩歌則旨在快樂。緊接着,馬庫斯説:

但在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以及塞奧彭普斯(Theopompus)的著作中,都充斥着無數編造的故事。

所以,西塞羅雖然在這里提到希羅多德是「歷史學之父」,但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似乎是希羅多德實際上是「謊言之父」。在他的其他著作中,西塞羅也明確表示,希羅多德對於在呂底亞王克洛伊索斯(Croesus)和居魯士(Cyrus)戰爭中發揮重要作用但含義模糊的德爾菲神諭的記述實際上也是編造的。所以,西塞羅對希羅多德的態度遠比后人設想的要複雜。

西塞羅開創的這一討論,即希羅多德究竟是歷史學之父還是謊言之父,一直持續到當代學界。我們在此不過多糾纏於這一問題,而是藉助西塞羅對歷史的一個理解來看「歷史」在古代的定位。在上面的討論中,馬庫斯提出歷史的撰述標準是真理,這實際上給歷史賦予了重要的原則,而一看到「真理」和「智慧」的字眼,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古希臘的另外一個傳統,即哲學或者愛智慧。那麼在古希臘傳統中,歷史和哲學的關係真的是如西塞羅認為的這麼緊密嗎?答案恐怕並不樂觀。

西塞羅書中提到的historia(e)源自古希臘語,這也是history(意為歷史)一詞的來源。這個詞在古希臘最初出現的時候,卻被認為和智慧與真理相去甚遠,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例子中看到「歷史」最初的尷尬地位。第一個例子是一個報告中提到的公元前6世紀末的著名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對畢達哥拉斯的攻擊:

畢達哥拉斯,墨涅撒爾庫斯之子,致力於探究historie遠勝於其他人,在摘選所收集的著述之后,他形成了自己的智慧:博學(polumathien)卻技藝拙劣。

這里的historie與我們通常理解的「歷史」意涵有較大差別,基本是指從已有著作中進行篩選,從而形成智慧。遺憾的是,在赫拉克利特看來,這種智慧只是學得駁雜,但太過低級,這或許可被視為對「歷史」的古老攻擊。

另外一個例子來自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認為歷史這種東西太過簡單,離智慧很遠。亞里士多德有本書叫《詩學》,又譯作《創作學》,主要討論悲劇、史詩等。亞里士多德在這本書中有一段著名的話,開啟了哲學系和歷史系兩千多年的爭執。

詩人的工作不是所説的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而依據必需率或必然率,是那種將可能發生的事。事實上,歷史學家與詩人(的差別)並不在於他們的作品,如所説的押韻或不押韻的種差不同,因為希羅多德的作品即使被寫成韻文來呈現,但仍是歷史作品,與沒有押韻的歷史作品無異。但這種的種差不同,確實的是,即是所謂的,一個是已經發生的事,一個是將可能發生的事。因此之故,創作比歷史更愛智慧與更為崇高。因為,創作是更具普遍性的事件,而歷史,如一般所説的,為單一個體事件。普遍性事件是指,某種性質的人依據必需率或必然率,對那類事件,要説什麼,要做出行動又是什麼。這就是所以設定命名創作者這個名稱,也是創作所尋求的目的所在。單一個體事件,則是阿爾喀比亞德(Alcibiades)他已經做出的行動,或他已經受到的痛苦。

這段話討論的主題和西塞羅的話題差不多,但是結論卻截然相反,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創作悲劇要遠比歷史離智慧更近。所以,亞里士多德如果當高考志願填報導師的話,會推薦狀元們都去戲劇學院學編劇,而不是來歷史繫念歷史。因為創作是更具普遍性的事件,而歷史是單一個體事件。

普遍性的事件,是説某種性質的人依據某種必然律,他必然要做出某些行動。我們可以用一個例子來説明必然律。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的埃斯庫羅斯,他留下了現存的唯一的三部曲《俄瑞斯提亞》(Oresteia),這部作品講述的是阿伽門農一家的故事。阿伽門農是發動特洛伊戰爭的王,帕里斯把阿伽門農的兄弟墨涅拉奧斯(Menelaus)的愛人海倫拐跑了,阿伽門農兄弟非常生氣,説他們不能受這個屈辱,要召集整個希臘的聯軍遠征特洛伊,把海倫搶回來。但是阿伽門農之前曾經得罪過狩獵女神,狩獵女神故意刁難他,當整個希臘聯軍集結完畢準備遠征之時,她不給聯軍起風,使得大軍無法出征。狩獵女神告訴阿伽門農,要麼他獻祭他的女兒伊菲格涅亞(Iphigenia),否則就別想出征。阿伽門農陷入兩難,但后來他獻祭了他的女兒,大軍順利地出征,戰爭持續了十年之久。《俄瑞斯提亞》就是描述阿伽門農凱旋之后發生的事情。在第一部悲劇《阿伽門農》(Agamennon)中,阿伽門農的妻子克呂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表面上滿心歡喜地迎接他,但是卻在阿伽門農洗澡的時候弄了一張網把他罩住,殺了他為女兒報仇。第二部劇《奠酒人》(Choephoroe),講的是阿伽門農的兒子俄瑞斯忒斯(Orestes)為父報仇。俄瑞斯忒斯知道母親夥同情夫把父親阿伽門農殺了,決定要為父親報仇。所以俄瑞斯忒斯就從流放的地方回來,殺了母親和母親的情夫。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復仇女神》(Eumenides)則是沿着復仇的邏輯繼續推進,復仇女神看到俄瑞斯忒斯殺了自己的母親,便開始追殺俄瑞斯忒斯。阿波羅神授意俄瑞斯忒斯去雅典找雅典娜,讓雅典娜給他做主。復仇女神追着俄瑞斯忒斯跑到雅典,雅典娜主張成立一個公民法庭,讓大家投票來決定俄瑞斯忒斯是有罪還是無罪。投票結果1:1,而雅典娜把她自己的那一票給了俄瑞斯忒斯,判他無罪。復仇女神便威脅要詛咒雅典,讓這個城邦內亂,雅典娜拿她父親宙斯來威脅復仇女神,同時提出,如果她不詛咒雅典,就可以讓她留下來接受雅典人供奉,仍然由她保護雅典的家庭和婚姻。復仇女神最后同意了,就和雅典娜達成了和解,阿伽門農一家的復仇鏈條終於畫上了句號。

通過這三部曲,我們可以看出必然律和普遍性,即阿伽門農在得罪狩獵女神的那一刻,就註定了這像鏈條一樣的劇情,一環扣一環。雖然后面的事情還沒有發生,但是當阿伽門農把女兒伊菲格涅亞獻祭的時候,就註定了俄瑞斯忒斯會有如此下場。父殺女,妻殺夫,兒殺母,最后俄瑞斯忒斯再被複仇女神追着跑,其中就包含着必然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包含着必然律的悲劇里才體現出智慧,而歷史不過是收集一些單一個體性事件。亞里士多德這里不僅提及希羅多德,還舉了阿爾喀比亞德的例子。阿爾喀比亞德是雅典的一個著名將軍,也是位美男子。阿爾喀比亞德曾經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后期發揮過重要作用,也曾出現在柏拉圖的《會飲篇》中。在《會飲篇》的對話中,阿爾喀比亞德仰慕蘇格拉底的智慧,想以身相許來換得蘇格拉底的智慧,但被蘇格拉底拒絕,他説阿爾喀比亞德是想用破銅爛鐵來換金子。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歷史所記載或收集的無非就是阿爾喀比亞德的起居注,都是偶然的單一個體事件,這種信息收集得再多也是沒有意義的。好比我買了一個硬盤,裝滿電子書,就生出了一種幻覺,好像自己很有智慧一樣。亞里士多德會告訴我,這實際上是自欺欺人,離真正的智慧差着遠着呢!

通過上面兩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赫拉克利特和亞里士多德都在歷史/探究和哲學/智慧之間做了重要區分,所以雖然今天我們把歷史學的起點歸於古希臘,但是這學問在最初的待遇似乎並不高。但事實究竟是不是這樣呢?我們接下來就通過來閲讀「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來正式迴應這個問題,看看哲學家對於歷史學的這些指責到底是不是公允。我相信,在最后讀完《歷史》這本書后,我們能有更為樂觀的看法。

《古希臘思想通識課:希羅多德篇》,張新剛著,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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