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站的“活地图”和“发声筒”，骑手刘壮“做力所能及的善事”

在十字路口成群的外卖骑手里，不难分辨出刘壮的身影。

冬天晚上的气温已至零下，他也不挂挡风被，双手塞进黑色护把。信号灯变绿，众人发动，他骑上摩托穿进车流，背挺得很直。

10年前他是一名报务兵，穿梭在文字与数字间。退伍后，他端过盘子搬过砖，还做过打字员和剧组场务。因为“向往自由”和“贪玩”，最后决定送外卖。

他不卷单量，觉得做单王的成就感还不如当一局英雄联盟的MVP（最有价值选手）。要说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还得是献血。

他一连献了七次，直到2021年停下。那年他的造血干细胞匹配上一名血液病患儿。这是概率只有几十万分之一的奇迹。为了捐献，他辞职、戒烟，不再喝喜欢的冰红茶和白大窑，整天熬小米粥养身体。

手术顺利，一个11岁的生命被挽救。他说这不过是件“顺手的事”，但“那种成就感，无论干啥都比不了。”捐献后第五天，他当回骑手。

送单之余，他记录下找路找楼的经验，发布在骑手社区，新人们纷纷留言，感谢他帮了大忙，喊他“壮哥”。他加入当地工会，在他的建议下，朝阳区将台地区建设了“将小爱”驿站，为骑手提供休息空间。2025年11月，以他为名的工作室在驿站成立，他成为骑手与平台和工会之间沟通的“发声筒”。

迈过而立之年，贪玩的“壮哥”来到人生的路口。看着弟弟成家立业，自己还在北京漂，他形容现在的状态有点“混沌”。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他还要接着做喜欢的事，“力所能及地传递善意。”

热血

刘壮献血，完全是“无心插柳”。

2016年，他从老家河北涿州坐火车到北京西站。车站广场上，他第一次见到献血车。巴士白色车身上印着的“无偿献血 无上光荣”，勾起他当兵时“见荣誉就争”的冲动。

那时他刚退伍一年，之前在四川当了两年兵，体训成绩全连排得上号。他自信体质好，走上巴士，果然顺利通过检查。挽起袖管，看着针头扎进手臂，“心里有股自豪感。”

按规定，每次捐血间隔需满6个月。他打开手机，设置提醒下次献血的日子。对他而言，献血就像定期体检，利人又利己。

硬要说图点什么，他眼馋那块纪念章，要献五次才能换。于是，他每次都“上赶着”去西站献血。有次算错日子，早来一天，没献成，第二天再来。

还有次献血日前夕，他刚好回老家了。次日一早，他坐四个多小时大巴去北京，献完再坐大巴回涿州，到家已是夜里。

因为常来，工作人员认识他。劝他去家附近的点位，更方便。他坚持来这里，“我有怀旧情结，来这儿献血有仪式感。”

第七次来时，工作人员问他，看你挺积极，要不要留个血样，加入中华骨髓库。

他笑了，不大的眼睛眯成条缝：“行，那就入库。”

退伍最初那几年，他在老家旁边的影视城找活干。先在剧组当场务，举麦克风、架反光板，渐渐熟悉了影视制作的细枝末节。因为开朗、心细，后来当上组长，能给群演说戏。跟着剧组大江南北地跑，他见到不少明星，“开了眼界，练了口条”。

他眉骨高、额头饱满，咧嘴一笑时透着股憨厚和诚恳。有人说他侧脸像张译，性格像《士兵突击》里张译演的班长史今，“善良”“重情义”，这些评价他很受用，常挂在嘴边。

善良遗传自父辈。小时候，父母带他在北京昌平卖水果。顾客买了水果，父亲总是会赠送一些，恨不得挣50块，送出60块的水果。母亲看了撇撇嘴，“这哪叫做生意，这是做慈善吧。”

几年后，生意赔本，他跟父母回到老家，高中毕业后又被父母送去部队锻炼。

他当上报务兵，书写、读码和听辨成绩优异，还有副好体格。连队领导想让他留在部队，但他坚持退伍，“我还是向往自由。”

壮哥

在外卖站点，不管年纪大小，骑手们都叫刘壮一声“壮哥”。老胡人到中年，从厨师转行送外卖，他见站点帮带新人的老骑手是个20多岁的男孩，心里直打鼓。跟跑一星期后，他也开始学着其他人叫男孩“壮哥”。

老胡不得不服。站点在人口稠密的城乡接合区，地名杂多、楼宇密集。这个平时爱傻笑的男孩，愣是把方圆数十公里的社区跑得透熟，“一听名就知道哪栋楼离大门最远，电梯还是步梯。”

后来他才知道，壮哥以前当过兵，还干过一件“了不起的事”。

那是2021年9月的一天中午，送餐高峰期。“壮哥”挂着三个6楼步梯单，进单元门爬上顶层，下来，换一个单元门再爬。三单送完，运动量接近一次体能训练了。他“哼哧哼哧”地喘气，正打算喝口水时电话铃声响起。

对方是中华骨髓库的工作人员，说他的造血干细胞匹配上一名11岁的血液病患儿，问他愿不愿意捐献。

“肯定愿意，有需要我就去。”

捐献前还要做体检，壮哥有点忐忑。退伍6年了，他平时烟不离手、爱喝饮料，总熬夜打游戏，万一没过可咋办。

他决心调养身体。于是老烟枪不再借火、发烟，小区收废品的人失去了每月至少一箱的空饮料瓶。别的骑手见他在家熬粥，都很惊讶“壮哥是不是生病了”。

一个月后，刘壮通过体检。

从医学上看，非血缘关系配型成功概率仅为几万至几十万分之一。因此每次造血干细胞的成功配型都称得上是奇迹。

为了保持身体状态，同时不影响站点出勤率，刘壮辞了职。在中华骨髓库的安排下住进医院附近的酒店，专心准备手术。

捐献的事他谁都没告诉。直到一次和家人视频聊天时母亲发现他住在酒店，问他怎么回事，他才和盘托出。

母亲当时就流下眼泪——对上一辈人而言，一听到捐造血干细胞，脑袋里就会冒出“尾巴骨穿刺抽骨髓”的画面。

事实上，目前主流的采集手段是外周血干细胞采集。先注射动员剂，再从双臂静脉抽血，通过血细胞分离机提取干细胞，其他血液成分再回输体内。

“跟献血差不多，半天就采集完了，都不用麻醉。”刘壮解释。

看着满脸傻笑的儿子，母亲更生气了，万一捐完体质变差呢。刘壮知道无法完全打消母亲的顾虑，便读起患儿父母写的信：

“是您的勇气和力量给了我们孩子第二次生命，我们素昧平生，您却给我们全家重新带来了新生命和美好人生的希望！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会铭记于心，永生难忘！”听到这儿，母亲消了气。

连续数日注射动员剂后，采集手术很顺利。结束时，刘壮瞥到另一位捐献者抽出200毫升造血干细胞，是自己的两倍。他急得要哭了，“万一不够用呢”。他求医生再抽点，医生笑着摆了摆手。

术后，刘壮才知道自己的食宿医疗费用都是由患儿家庭承担的。他悄悄离开医院，想送孩子一份礼物。出于保密要求，他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就选了自己儿时最喜欢却没有的玩具——一台汽车模型，托医生带给孩子。

五天后，他又当回骑手。

生计

在北京跑了快6年外卖，刘壮有点想“摆烂”。

他现在是一名众包骑手，随时上线接单、下线休息，“自己对自己负责”。他喜欢跑夜单，“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飞驰”。收工后打几局英雄联盟，钻进被窝睡觉。第二天在室友做饭的声响中醒来。

租的房子只有几平方米，塞进床、椅子、桌柜和电脑后，连转身都费劲。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堆着几个奖杯和荣誉证书。

这些荣誉还要从骑手社区的一篇帖子说起。捐献后不久，出于科普造血干细胞采集技术，当然，“也多少有点虚荣”，他在外卖骑手的线上论坛——骑手社区里写了篇文章，实名分享自己捐献造血干细胞的经历并配上照片。

一天后点赞量破千，评论区除了赞扬外，还有不少人表示也想捐献。“算是推动了造血干细胞配型。”他很欣慰。

社区管理员联系他，想给他颁发模范骑手奖，奖金有2000元，他没拒绝。

用钱的地方很多。一顿午饭要22块、摩托车加一箱油要几十块。弟弟要结婚，母亲问他借几万块彩礼钱，他立马转过去。他知道父母挣钱不易。

前些年，父母做过一段时间粉碎玉米秸秆的生意。开辆货车，拖着粉碎机，帮别人把秸秆粉碎成饲料。每天在地里用镰刀割秸秆，他跟着干过，两天就累得直不起腰。

那是全家最困难的时期。母亲告诉他，每天一睁眼，家里只剩不到200块钱。“今天不出去干活，明天就没饭吃。”

看着地里的活磨去父亲的啤酒肚，磨烂母亲手掌上数不清的水泡。他发了狠，每天送七八十单，一连当了几个月的单王，把工资都寄回家。如今，家里好起来。父母经营着养鸡场，一个弟弟成了家，一个弟弟在部队服役。他也把电动车换成摩托，“送单更快，不愁没电。”

说来尴尬，他是大儿子，却还独自在北京漂，没户口也没社保。跑了快6年外卖，最值钱的家当，是一台水冷电脑主机和一辆摩托车。

他明白，这是“贪玩的代价”，好在自己还算年轻。看着身边的那些四五十岁的骑手，背井离乡讨生活，“那才是真正难啊。”

他爱钻研，每天跑完单在纸上默画地图。哪个小区是步梯楼、哪栋楼离门口最远、哪个不许电动车入内⋯⋯他写成经验帖发在骑手社区，回回都被置顶。

帖子走红后，不少荣誉接踵而至，他有幸加入工会，成为骑手代表，反映骑手平时遇到的困难。事务渐多，他又担心起站点的出勤率，自觉地转成众包骑手。

在他的建议下，将台地区建设了“将小爱”驿站，为骑手提供休息空间。寒冬中，干净敞亮的板房内，气温超过20℃，有免费的热水、饮料、按摩椅和常备药物。

一有空，他会叫上老同事吃饭聊天。饭桌上的话题离不开生计，社保和单价总是大家最关心的。最近常聊的是，越来越多兼职者送起外卖，见单就接，专职骑手接到的单量会不会减少呢？

刘壮一一记下，嘴上又讲起送单时遇到的稀罕事。在老胡和其他人眼中，“壮哥”没变，还是那个爱侃大山的调皮鬼。

有人笑话他，天天就知道傻乐，“除了乐观一无所有”。他也不恼，只想接着做自己喜欢的事，“帮帮别人，也是帮自己。”

接近晚上7点，又一波送餐潮到来，刘壮骑上摩托，穿过路口，汇入车流。

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