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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28 10:29
近现代小说大都属于观念文学,评论家和读者可以从中读出作者的社会意图,诸如时代观念、社会矛盾、伦理问题,等等。只有极少数小说属于感觉文学,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又译《追忆似水年华》)就属于此类作品,其中没有任何社会、历史或伦理主题。但是,正如安德烈·莫洛亚所说,《追忆逝水年华》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普鲁斯特发现了新的“矿藏”,即从日常生活的感受来表现生命本身。
这显然是一个庞大的记忆工程,需要耗费人的一生精力来叙写。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回忆录(其中许多地名和人名都是虚构的),而是自传性小说。小说的背景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涉及的主要历史事件有德雷福斯事件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但这些都没有成为作品的主线,作品的主线是自我意识,在那里,人的自由意志高居于自然之上。
这个由自我构成的世界并不限于“我”的叙事,普鲁斯特有时采用叙事者马塞尔的第一人称视角,有时又采用全知视角,这是因为普鲁斯特在描写“我”时,常常搁置“我”去写别人,以便对某个话题展开分析。如写到叙事者跟父母在教堂做弥撒时,姨妈和女仆弗朗索瓦丝在家里闲聊。作家想用语词来覆盖全部生活,正如在马塞尔眼里,画家埃尔斯蒂尔能从一所毫无特色的学校和富丽堂皇的教堂身上找到具有同等价值的画题。
在这个意义上,普鲁斯特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告诉我们如何回忆,如何感受生活。惟其如此,这部作品显示出某种精神上的饶舌,即表现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的沉沦:闲谈、好奇和两可。结果,这部作品达到了迄今所有作家都难以企及的那种普遍性:读者在别的小说中体验主人公的人生,在这部小说中却是辨认出自己的人生。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其代表作《追忆逝水年华》改变了小说的传统观念,革新了小说的题材和写作技巧,被誉为法国文学的代表作。
撰文 |景凯旋
“普鲁斯特效应”
小说从叙事者马塞尔的意识流开始,他醒来时发现周围一片黑暗:“耳中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他仿佛看见空旷的田野,旅人在赶往附近的车站;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人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因为陌生的环境,不寻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谈,以及在这静谧之夜仍萦绕在他耳畔的异乡灯下的话别,还有回家后即将享受到的温暖,这一切使他心绪激荡。”
马塞尔躺在床上,追忆往昔生活,那些在贡布雷的外祖父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以及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他从小就是个敏感病弱的孩子,童年时住在贡布雷,每晚他都要躺在床上等待母亲来跟他道晚安。遇上下雨天,只有外祖母喜欢独自在花园里行走,她喜欢一切自然的东西。家里其他人则坐在客厅聊天,父亲聚精会神地审视着晴雨表,母亲温柔而恭敬地看着父亲,女仆弗朗索瓦丝则匆忙地把柳条椅子搬回屋里。
由于斯万来访,母亲没有照例来亲吻马塞尔,他迟迟不肯入睡,坐在窗前听楼下大人的谈话,观察着月光勾画出周围环境的轮廓。直到斯万辞别后,母亲才上楼来安抚痛苦万分的他,并且让弗朗索瓦丝在房间里安排了一张床,陪他过夜。“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这样的表达显得十分奇特,借助弗朗索瓦丝的眼光来描写“我”,而哭泣的“我”却在观察弗朗索瓦丝。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都是由于斯万,他跟外祖母交情很深,但全家人并不怎么了解他,只知道斯万是证券经纪人,喜欢研究艺术,趣味高雅,但他只跟他们聊当地的琐事,大家不知道斯万也是巴黎贵族社会的红人、赛马俱乐部的成员,认识显赫的盖尔芒特家族。当初,马塞尔以为,让妈妈上楼来看自己会遭到斯万的嘲笑,但后来他知道,斯万也有过类似的情感苦恼,因而比谁都理解他。
对于普鲁斯特,回忆往往与某个视觉,甚至味觉联系在一起。往事“隐藏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关于贡布雷的记忆就是由著名的“小玛德莱娜”点心引起的,这种由感官引起的回忆如今被人们称为“普鲁斯特效应”。有一年冬天,母亲让人给马塞尔拿来一块点心泡茶喝,“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点心的滋味使马塞尔突然追忆起一件往事,某个早晨,马塞尔到莱奥妮姨妈房间请安,她把点心放在茶水里浸泡后递给他,刹那间,他眼前浮现出姨妈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儿时玩耍的广场、斯万家的花园、河塘里的睡莲、广场中心的教堂。
教堂高踞于市镇中心,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教堂钟楼。一次全家人散步,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森林围住的平地,圣莱尔街钟楼细巧的塔尖冒出在树梢之上。教堂里面的景致像五光十色的岩洞,菱形的小玻璃清澈透明,“只有门廊附近登上钟楼的楼梯才在墙上破开一条深深的槽口,露出一点往昔的遗迹。”这是典型的“普鲁斯特时刻”,每一个平常的时刻都是审美,并且与某个具体的人联系在一起。正是在贡布雷教堂,童年马塞尔第一次见到倾慕已久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就这样,某个时刻小镇广场上的一缕阳光,或是某个时刻一个熟人脸上的表情,全都历历在目。回忆总是从一个人引出另一个人,外祖父母、莱奥妮姨妈、女仆弗朗索瓦丝、作家贝戈特、音乐家凡德伊和他的女儿……对叙事者来说,这些人物和细节都与我们的精神生活有关,因为我们的一生都是通过他人才逐渐认识自我的。
马塞尔的初恋
马塞尔家门前有两条散步的小路,一条通往斯万家的住宅,一条通往盖尔芒特庄园。正是往“斯万家那边”的一次散步,童年马塞尔认识了斯万的女儿希尔贝特。斯万家的花园疏篱开着一排山楂花,其中一棵桃红色的山楂花花团锦簇,他正在观赏山楂花时,突然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她手里拿着一把花铲,仰着布满雀斑的脸在看我们。”他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并因不能进入她的世界而痛苦。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全家会去更远的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沿河流穿过一处庄园,在河畔草地上野餐。此后,马塞尔散步时更加用心地记忆屋顶的形状,石头的纹路。“虽说它们总是同某个既无思考价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无涉的个别对象相联系,但它们至少给了我一种无由的快感,一种文思活跃的幻觉,从而排遣了我的苦恼,排遣了每当我想为写一部巨著寻找一种哲学主题时所自恨不已的无能感。”
当马塞尔再次见到希尔贝特时,已经是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他跟希尔贝特的初恋,就像斯万跟奥黛特的爱情的复制品。在马塞尔的回忆中,奥黛特像是有多副面孔,有时庸俗,有时迷人。马塞尔记得,在巴黎某个冬日的早晨,他碰见奥黛特在街上徒步行走,头戴一顶普通的贝雷帽,只插两支山鹑毛,胸前的一小束紫罗兰可以想见她家里的温暖如春。
多年后,马塞尔才听说斯万的爱情故事。维尔迪兰夫人有个中产阶级的社交圈子,跟盖尔芒特的贵族社会互不来往,来客都必须是她的信徒,其中有医生、钢琴家和画家,还有交际花奥黛特,她把斯万带进了这个附庸风雅的沙龙,玩世不恭的斯万已经厌倦了贵族女子,对奥黛特这样的交际花产生了兴趣。
斯万属于那种将爱情视作寻找新的生活方式的男人,起初奥黛特不断上门拜访,极力讨好他,却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他们也常在维尔迪兰家见面,但有一次在维尔迪兰家,钢琴家演奏了一段凡德伊创作的奏鸣曲,唤起斯万某种奇妙的快感,让他突然产生“恢复已经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他开始发现奥黛特很美,不再注意奥黛特身上的庸俗,而是把她变成了一个符合自己美学原则的对象。
对奥黛特来说,追求斯万不过是一场新的恋爱,即使最后失败她也不在乎,这反而使她立于不败之地。有一次,斯万去维尔迪兰家时,奥黛特已经离开,他立即满街去找她,当他终于在街上碰见奥黛特时,他是那么快乐。她刚从一家餐厅出来,手上拿着一束卡特来兰花,胸口也插了朵卡特来兰,他在送她回家的马车上轻轻抚弄着她胸口的花。那以后,“摆弄卡特来兰”就成了他们肉体结合的暗号。
斯万堕入了情网,每天晚上他总要绕到她卧室的后窗,在窗框上敲敲,她就到大门背后来等他。他让她弹奏凡德伊的那段乐句,不停地吻她。他对她过去的风流生活虽然有所耳闻,天性却使他懒于思维。他对她白天的行踪一无所知,“在他的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期,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现在一个女人却在他身上产生了深刻影响,她的若即若离使他越来越担心她不再爱他。
普鲁斯特将嫉妒的心理写到极致,斯万一想到奥黛特可能还有别的情人就醋意大发,他在心里千百次寻找不爱她的理由,把自我折磨当作一种乐趣,而她早已看透他的心理,知道这场恋爱的结局。有个晚上,斯万离开奥黛特家又折回去,敲着她的百叶窗,他以为会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结果他敲错了窗,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现在,奥黛特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一举一动都像在折磨他,激起他的妒意。他想要离开她,反而更加痛苦地想象她不在他身边时的轻浮。
斯万最终还是跟奥黛特结了婚,从而疏远了马塞尔家。几年后,当马塞尔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听到有人叫唤希尔贝特的名字时,贡布雷的记忆在他心头复活了。她双手平伸从冰上滑过,向马塞尔跑来时,那是一幅多么美的景象。他盼望着每天见到她,想象着他俩之间的爱情故事。马塞尔母亲将斯万夫人结交各种圈子的方式比作殖民战争,当她知道奥黛特急于扩大自己的沙龙后,说道:“现在特龙贝归顺了。邻近的部落不久也会投降。”
马塞尔常去斯万家,跟他们全家一道出门散步,只是每当他听到奥黛特演奏凡德伊的奏鸣曲时,却没有产生斯万当初的感受。马塞尔与希尔贝特的爱情重复了斯万的自我折磨,他为希尔贝特的冷淡而痛苦万分,于是故意用躲避她的方式来挽回爱情,对此她表现得毫不在意。
马塞尔的初恋结束了,这是他和阿尔贝蒂娜爱情的预演,他尝到了想要对情人精神控制的美妙而苦涩的滋味。现在,他只是陪斯万夫人在林荫路上散步,而斯万此时已不再爱奥黛特,他的痴情在婚后已经死去。
爱情中的疑嫉
除贡布雷和巴黎外,巴尔贝克海边是马塞尔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当他跟外祖母乘火车去那里消夏时,看到路上的三棵树,觉得十分熟悉,它们引起他从前在盖尔芒特那边散步时的印象:“我辨认出了这种快乐,确实,它要求某种就思维而进行的思维活动。与这种活动相比,使你放弃这种活动的那种慵懒舒适看来就很平庸了。这种快乐,其对象只能预感到,我要自己为自己去创造。”
只有体会到主人公这种丰富的大量联想,我们才能理解普鲁斯特的创作,时时刻刻在寻找自己的感受力:“我这本书就是一部寻找禀赋的历史。”在巴尔贝克,马塞尔结识了盖尔芒特家族的圣卢和夏吕斯,前者是一个英俊而善良的青年,跟马塞尔一样重视精神世界;后者是圣卢的舅舅,一个傲慢而古怪的浮荡子,对文学有着细腻的感受。
然而,每个人的性格都是在时间中展开的,我们越是认识一个人,就越是感到这个人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圣卢私下养着一个女演员拉谢尔,甘愿受她的折磨,夏吕斯自命不凡,是一个秘密的同性恋者。
马塞尔在巴尔贝克海滩瞥见几个少女,在他眼里:“她们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队而过的侧影”(如此美妙的比喻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他认识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同伴,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头戴运动帽,推着一辆自行车。起初,他在她们之间选择爱上哪一个犹豫不决。作者用大段篇幅来表现主人公对爱情的看法,正如他喜欢用大段篇幅来描写对音乐与绘画的思考,这种不厌其烦是普鲁斯特的一大特点,为的是把叙述放慢到像生活一样细致。
这群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给马塞尔带来不同的情感波,在马塞尔眼里,所有美丽女子都“属于那种永恒的欲望,永恒的生活遗憾”。最终,还是阿尔贝蒂娜在他心头占了上风,因为他俩最先认识。她似乎不愿将自己的女友介绍给他,但马塞尔还是设法跟几个少女都交上了朋友。在少女们身旁的那段日子,马塞尔过得十分快活,大家在一起游戏时,阿尔贝蒂娜会偷偷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很喜欢你。”
阿尔贝蒂娜从小没爹没妈,寄住在姨妈家。她性格奔放,说话直率,显得快乐而妩媚,每次都像是换了一个模样。在马塞尔看来,阿尔贝蒂娜的表情和话语既可以意味着活泼,也可以意味着轻浮。有一次,她约他晚上在旅馆见面,她躺在床上,长瓣子散开,望着他微笑。但当他朝她扑过去时,她却大叫起来,并拉响床头的铃。此后她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从未向别人透露。
很久以后,马塞尔在巴黎约会另一个女人遭到婉拒,阿尔贝蒂娜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很随意地坐在他床上。这一次,她轻易地就接受了他的亲吻。马塞尔发现爱情的发生往往是个偶然,这注定了爱首先是一种想象:“我们常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女人,渐渐地,我们非要让现实中的女人和梦幻中的女人相像,这就给我们带来了痛苦。”
马塞尔预感到,在爱情中不存在相互之爱。他每天盼望她到来的心情,就像自己小时盼望母亲来道晚安,像斯万盼望和奥黛特的幽会,或者像圣卢盼望拉谢尔的垂爱。尽管拉谢尔在马塞尔眼里并不特出,他觉得圣卢的嫉妒心很傻,但他自己面对爱情,同样重复了斯万和圣卢的经验,对自己的情人充满猜忌。阿尔贝蒂娜从前是那么活泼,现在对他却表现得特别温柔乖顺,但她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他多疑。
跟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重返巴尔贝克,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爱情,马塞尔经常出于嫉妒故意折磨她,甚至怕朋友圣卢爱上她。他们在维尔迪兰夫人家又见到了夏吕斯,这个放荡贵族喜欢上了小提琴手莫雷尔,不惜降尊纡贵加入维尔迪兰夫人的小圈子。马塞尔少年时曾目睹音乐家凡德伊的女儿跟一个姑娘亲密的情景,后来又曾看见夏吕斯与裁缝絮比安的偷欢,因而当知道阿尔贝蒂娜早就认识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时,马塞尔的疑心就更重了,他怀疑她有同性恋倾向。
他的嫉妒完全是出于想象,是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他骗她说自己爱上了别人,想让她感到难过,而阿尔贝蒂娜却对他的痛苦表示同情,鼓励他去爱别人。她是那种对什么都喜欢而又不愿深思的女性,仿佛就没有嫉妒心。强烈的嫉妒促使马塞尔把女友带回巴黎,藏在从盖尔芒特夫人家租来的房子里,不让她见任何人,将她变成了“女囚”。他常常待在家里,而她却百依百顺,常常纵身跳上床跟他躺在一起。
这是一个关于嫉妒的故事,既然爱情的本质仅仅在于对爱的想象,那么怀疑和嫉妒就是维持爱情的主要因素。他俩最大的不同是,马塞尔可以凭窗外的市声想象充满生机的生活,阿尔贝蒂娜却喜欢接触真实的生活,这只能让马塞尔更加嫉妒地想象她从前的日子,不在他身边的日子,她也会像爱他一样爱别的人。
阿尔贝蒂娜在他面前变得越来越谨慎,他因而更加怀疑她在撒谎。他发现阿尔贝蒂娜是个多重性格的人,神秘、纯朴又残忍。但是,所有对阿尔贝蒂娜不忠的怀疑,都是出自马塞尔的猜想和传闻(包括阿尔贝蒂娜死后安德烈对马塞尔讲述的事),从未得到证实。他常常威胁要跟她分手,这使她显得越发忧伤,终于在一次争吵后,阿尔贝蒂娜不辞而别。
她没有再回到他身边,在一次出游时,她从马背上甩下来,撞到一棵树上。然后,她死了。
阿尔贝蒂娜就这样永远消失了,这个马塞尔完全出于偶然(去巴尔贝克海边消夏)而爱上的少女,成为他心灵的独一无二的慰藉。在阿尔贝蒂娜去世后,马尔塞试图从各方面打听她生前的事迹,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逃亡者的形象,她的出走是由于他那病态的嫉妒,还是为了她的那些女友或是她姨妈要她嫁给维尔迪兰夫人的侄子?在马塞尔爱过的女人中,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最深,也最痛苦。
每个人在时间中都占有一个位置
从马塞尔的童年起,贡布雷的两条小路就代表两个不相容的世界,斯万家那边代表了中产阶层,盖尔芒特家那边代表了贵族阶层。童年的马塞尔只能远望盖尔芒特庄园,后来他结识了这个家族的夏吕斯男爵,跟他的外甥圣卢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也开始接受了他,但他少年时对公爵夫人的倾慕已荡然无存。
马塞尔渐渐意识到,这个贵族家庭的成员“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夏吕斯是个脾气粗暴的同性恋者,他哥哥盖尔芒特公爵则是一个寻花问柳的人物,宁愿不参加亲戚的葬礼,也不愿放弃舞会。由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不满斯万娶了身份低微的奥黛特,当圣卢母亲开始跟斯万夫人交往时,只有盖尔芒特夫人坚持不理斯万夫人和斯万小姐。
书中最富有同情心的是马塞尔的外祖母,她临终前的那一段是全书最为动人的情节。她服从马塞尔的话出外散步,累得犯了心脏病,母亲搀扶着外祖母上楼,掉头不忍看她病得变了形的样子。外祖母的眼睛慢慢瞎了,只能躺在床上凭着听觉向人微笑。经历了长时间的病痛后,外祖母终于合上了眼睛:“随着生命的消失,生活中的失望也消失了。一缕微笑仿佛浮现在外祖母的唇际。”
外祖母是斯万的朋友,她很欣赏斯万的艺术品位。斯万逝世后,奥黛特成了一个富有的寡妇,嫁给了情人福什维尔男爵,女儿希尔贝特继承了斯万叔父留下的大笔遗产,同时成了福什维尔男爵的养女,要别人称她为“德·福什维尔小姐”,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改变了对斯万小姐的轻视态度。斯万生前想将妻子和女儿引荐给盖尔芒特夫人,但直到他去世后,公爵夫人才跟奥黛特交往。
公爵的堂弟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已经逝世,破产的亲王娶了维尔迪兰夫人。他的外甥圣卢与情人拉谢尔分手后,娶了有钱的希尔贝特,但他很快就在外面有了新欢,迷恋上夏吕斯的情人莫雷尔,同时又让希尔贝特不断地怀孕。战争爆发,圣卢上了前线,希尔贝特逃往贡布雷,那里已被德军占领,马塞尔曾经散步过的山丘、小道已变成废墟,教堂也被炸毁。在巴黎,维尔迪兰夫人照常举办家宴,夏吕斯仍然寻欢作乐。
这期间有的人退隐,有的人逝世。圣卢为了掩护战友撤退,在前线战死。马塞尔再度回到贡布雷,寡居的希尔贝特陪他散步,说起她第一次在斯万家花园见到他就喜欢上他了。可时光过去,他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她。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到暮年,记忆逐渐衰退,但她仍然认为自己是巴黎社交界的第一名媛,不过,她已不再才气横溢,说话也空洞无物。公爵对妻子早已厌倦(一辈子的婚姻生活太长),开始钟情于奥黛特,整天赖在她家,防范她跟别人偷情,就像当年的斯万一样,这让马塞尔想起跟阿尔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
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马塞尔见到了斯万的外孙女、圣卢的女儿,她是那么年轻娇美,充满朝气,就像当年的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她那精巧的鼻子“一点也不像斯万的鼻子,却很像圣卢”。她在小说的结尾才出现,就像是一座跨越时空的桥,将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联接起来,岁月的流水在桥下缓缓淌过,映照出整个天空。
马塞尔曾深入勘察过这两个世界,体验过沙龙的浮华和爱情的虚妄。如今,圣卢小姐已经没有她父母那一代的虚荣心,她后来选择了一个普通人结婚。
这是一部无比冗长琐细的作品,以至于法朗士读后不禁感慨:“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它不是通常人们所熟悉的那种波澜起伏的故事,而是生活的褶皱里的感觉,诸如某次散步时看到的一朵山楂花的绽放。马塞尔从小就想当一名作家,但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过于平常,一直不知道应当写什么,这使他常常怀疑自己有没有文学才能。当他回忆往日时光,终于意识到:“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
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成为文学的质料,这就是普鲁斯特为我们开掘的矿脉,它埋藏在时间的厚厚的岩层中,而人们在时间中的位置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位置要重要得多,我们一生经历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经历过。马塞尔(也就是普鲁斯特)终于找到了自己写作的主题:时间。
归根到底,时间才是人类生活的本质。每个人在时间中都占有一个位置,生活的秘密就藏在已经流逝的时间中。也就是说,逝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无论它是欢乐还是痛苦。尽管我们谁都回不到过去,可只要我们能将过去从遗忘中拯救出来,那便是对生活的一种肯定和热爱。
小说结尾,马塞尔耳边响起在贡布雷时母亲上楼来的铃声,望着眼前衰老的盖尔芒特公爵,这之间隔着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他试图重现逝去的生活,并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性去描绘情感的诞生与消失。他一生中认识的人,包括那些在这篇文章中无法提及的众多人物,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位置是那么狭隘,但都占有一个无限延续的位置,触及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正是在时光的重现中,普鲁斯特给通常的人生赋予了价值。
作者/景凯旋
编辑/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