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万亿之城，如何破解“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的困境？

（来源：上观新闻）

中国已经迈入了老龄化社会。

数据显示，2024年，我国60岁以上人口总数占总人口的比例为22.0%。十年前，这一数据仅为15.5%。

人老了，生活无法自理，失能是身体的自然规律。严峻的老龄化趋势，对社会保障、养老服务、医疗健康等提出了更高要求。

与中国老龄化进程相伴的，是被称为“第六险”的长期护理保险制度（以下简称“长护险”）在中国逐步落地生根。

在历经9年的地方试点探索后，长护险正式迈向“全国建制”。试点城市在遵循国家试点制度方向和政策要求的前提下，结合地方实际出台更为细致、具体的实施办法，同时按照国家试点任务要求积极开展了基本政策和管理机制的探索创新，形成一整套长期护理保险政策和管理体系，为长期护理保险制度的具体操作和运行提供全面支撑。

在江苏，60周岁以上户籍老年人口占总人口的26%，老龄化形势更为严峻。2023年，依托《江苏省医疗保障条例》，江苏成为全国首个将长护险立法的地区。

而常州，这座近来因苏超而出圈的城市，眼光更为前瞻。2019年到2021年期间，常州市武进区先行开展了为期三年的长护险试点工作。自2022年1月1日起，常州市在全市范围内全面实施长护险，并将其列入当年民生建设重点项目清单。

在常州，约有两万五千名失能人群，背后是两万五千个“失衡”的家庭。长护险为这些陷入照护困境的家庭带来一丝喘息和希望。落地三年多来，这张全民保障性网络究竟是如何织成的？

“9次服务，600元生活护理补助，帮了我大忙”

今年71岁的周阿姨终于可以出门买菜了，这对她来说不容易。

老伴今年77岁。中风27年来，周阿姨一直陪伴在身旁，买菜只能靠外卖。老伴50岁第一次脑溢血，64岁第二次脑溢血，肢体、语言、吞咽等功能全部丧失。

将老伴送进养老院，周阿姨不放心。她也想过请全天的保姆，可老伴属于病退，退休工资不高，保姆开销承担不起。女儿和女婿工作又忙，吃饭、上厕所、洗澡等日常生活全靠周阿姨一人照护。

为抱老伴上下床，周阿姨的骨头也断了7次，她成为了残疾人。后来，她请过男护工，每天下午上门3次将老伴抱上床。她也请过钟点工分担家务，可老伴的日常照护，周阿姨还得自己来。

现在，有了小沈，一切都不一样了。

周阿姨口中的“小沈”，是常州佳禾养老服务有限公司的护理员沈桂花，也是上门为周阿姨老伴提供长护险服务的一名护理人员。每次上门，小沈都会为周阿姨老伴刷牙、剃头、排便、洗澡、按摩脚底，周阿姨因此“解放”了。

对于这位自己选择的护理人员，周阿姨很满意，亲切地称呼她“干女儿”。小沈忙前忙后一身汗，周阿姨给她换上自己的裙子。

3年前，周阿姨了解到常州的长护险政策后，立马带着老伴的材料去申请。经过评估，老伴被评为重度失能。根据相关政策，评估通过后，老伴可享受每月上门9次，每次2小时的护理服务。而周阿姨作为老伴的居家照护者，每月也能领取600元的生活护理补助。

“9次服务，600元生活护理补助，帮了我大忙！”周阿姨言语中满是欢喜。

针对老年居民（男60周岁、女50周岁以上的居民），今年常州市居民医保参保人员缴费标准为 730 元/人，其中基本医保个人缴费700 元/人，长护险个人缴费为30元/人。

根据政策，常州市为居家照护的老人还提供护理辅具租赁服务。周阿姨还租赁了一个家用移位机，长护险基金支付75%。

常州市在2024年经过各项调研、研讨，召开技术审查会、广泛征求意见，在12月底成功发布了地方标准《长护险护理辅具租赁服务规范》，这一标准的出台，标志着常州市长护险护理辅具租赁服务迈入规范化、标准化的发展新阶段。通过标准化管理，提升长护险护理辅具租赁服务的质量和效率，满足参保人员多样化、个性化的护理需求，为参保人员提供更加专业、便捷的护理辅具租赁服务。

2025年9月，为进一步推动标准落地实施，提升全市长护险护理辅具清洗、消毒工作的专业化、规范化水平，常州市长期护理保险行业协会与国家级医院消毒供应中心实践培训基地联合主办了“长期护理保险护理辅具消毒员专项培训”，培训围绕消毒基础知识、长护险辅具消毒法规、消毒剂安全配制与使用等，经考核合格后所有辅具租赁机构人员均持证上岗。

在常州，像周阿姨老伴这样的失能人员约有两万五千名。其中，重度失能人员一万一千余名，中度失能人员一万四千余名。值得一提的是，在常州，长护险制度的开放性较强，不同于一些城市仅开放重点区域或只解决重度失能人群的保障问题，常州将中度失能人群也囊括进来，让更多人受益。

除了居家照护外，不少家庭还会选择在医疗机构或养老机构进行护理。为满足不同层次、不同需求的失能家庭，常州的长护险制度设置“居家护理”“养老机构护理”“医疗机构住院护理”三种护理模式，形成多层次护理服务体系。

其中，针对住院护理的失能人群，常州进一步完善政策，最大限度保障失能人员住院护理权益。

长护险制度运行初期，失能人员无法同时享受长护险和基本医疗保险待遇。2023年12月，常州市发布《关于完善常州市基本医疗保险和长期护理保险政策的通知》，其中明确，中度、重度失能人员在长护险定点医疗机构专护病房住院期间，符合规定的医疗费用，由基本医疗保险基金按医保住院政策补偿；符合长期护理保险基本生活照料服务范围的费用，由长期护理保险基金按规定标准支付。

位于钟楼区的五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是常州老城区内口碑较好的基层医疗单位。中心内设有35个专护床位，其中18位老人申请并通过了长护险的评估。

“18位老人基本都是重度失能，年龄在65岁到95岁之间。根据本市最新政策，被评定为重度失能的患者，基金支付基本生活照料费用，重度失能为40元/日，中度失能为24元/日”，五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袁才珺介绍称，再加之基础医疗费，享受长护险的失能老人每月平均花费为2000元左右。这让老百姓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自2022年全面推行以来，长护险制度被越来越多的常州市民所熟知。在五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每当有新入院的老人时，院方都会主动介绍长护险政策，再加之失能人群家庭间的口口相传，市民们也从最初的陌生到逐渐信任。

距离五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2公里外的幸福天年老年公寓，是江苏省五星级养老单位，也是常州市长护险具有代表性的定点服务机构。院长徐惠英介绍称，目前公寓入住了近200位老人，平均年龄大约在89岁，其中有38位老人正在享受长护险待遇。

“这是非常好的政策，大大减轻了家属的经济负担”，徐惠英还提到，公寓内现有十几位医保关系在外省的老人，这些老人虽被评定为中重度失能人群，日常照护需求迫切，但由于其医保参保地尚未执行长期护理保险政策，导致他们无法享受相关长护险待遇，只能自行承担全部护理费用。

而在常州，长护险已实现异地失能评估与待遇衔接的突破性进展。只要是常州的参保人员，即便长期居住在外地，通过线上申请、异地评估、结果互认的流程，同样可享受常州的长护险待遇。这一政策创新有效破解了跨区域失能群体“护理难、负担重”的痛点，体现了长护险制度的人文关怀与普惠性。

失能人员护理如何更专业

常州福寿康健康养老管理服务有限公司的员工韩露，是最早一批投身于常州长护险行业的从业人员之一。2021年，本是医院护士的韩露选择“换个赛道”，成为一名护理人员。

据统计，自2016年国家启动长期护理保险试点以来，全国已有约30万人从事长期护理工作。但长久以来，服务人员技能与失能人员需求不匹配、服务标准不统一等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

去年2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与国家医保局联合发布了《关于颁布健康照护师（长期照护师）国家职业标准的通知》，正式明确长期照护师的职业标准。

这意味着，“长期照护师”成为我国的新型职业工种。

今年上半年，江苏省在全国率先启动长期照护师职业技能等级认定工作。在此背景下，常州市广泛动员并组织护理服务人员参加长期照护师职业技能培训。

全国首批通过长期照护师资格考核的人员有100名，其中有8名来自常州，韩露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韩露已成长为企业的管理人员，而她所在的企业，也是常州市长护险定点服务机构之一。

据她介绍，此前，常州长护险的护理项目为21项。为进一步满足失能人群的实际需求，自2023年11月1日起，护理项目扩充至26项，新增了理发、日常监测、皮肤外用药涂擦、生活自理能力训练和安全防护指导5项服务。

作为护理行业的从业人员，韩露深刻感受到了行业服务标准与职业资质要求的显著升级。

过去，护理员只需照顾老人的衣食起居，服务内容较为基础，从业人员只需考取养老护理员证。而与养老护理员相比，长期照护师更像是“医疗护理员”的角色，这恰好与我国颁布的长护险政策中所明确的"生活照料+基础医疗护理"复合型服务要求高度契合。

随着失能群体护理需求日益多元化，以及长护险制度对专业化服务的强调，截至目前，常州市持证长期照护师规模持续扩大，专业人才队伍不断充实，为长护险制度的高质量实施提供了有力的人才支撑。

为此，韩露所在的企业也提升了对护理员的技能培训。有一次，护理员们刚培训完海姆立克急救法（用于气道异物梗阻的现场急救方法），第二天就发生老人噎食的情况，护理员成功挽救了老人的性命，家属对此十分感激，直呼“专业”。

“发现问题是急救的前提。对护理员来说，首先要学会辨别紧急情况的发生。”韩露表示。

优秀的护理员是长护险制度的"生命线"。为进一步夯实护理员服务基础，保障失能人群及家庭的满意度，常州市于2023年和2024年连续2年举办了长护险护理员技能竞赛。幸福天年老年公寓护理员鲁德天获得了两届竞赛的冠军。

今年59岁的鲁德天已在老年公寓工作了7年，目前是5楼护理班的班长。11年前，“鲁班长”随儿子从江西老家到常州创业，在一次看病的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全日制护理工作。

鲁德天逐渐发现，这份工作并非常人眼中“服侍人”“搞卫生”这么简单，其中涉及很多专业的护理知识。他一头扎进去，从零学起，一做就是11年。

2022年4月，他所在的老年公寓成功申请并纳入常州市长护险定点服务机构，他也因此成为长护险的居家上门护理人员。每周三原是鲁德天的休息日，而他却选择上门为居家的失能老人提供服务。

鲁班长因此“全年无休”。一单服务，鲁德天的收入为60元。但让他坚持至今的原因不在于此。

“成就感”——鲁德天反复提到这个词。每次上门护理时，鲁德天都能深刻感受到失能人群家属对他的尊重及迫切需要。

“摆在他们面前最困难的两件事就是排便和洗澡”，谈到印象最深刻的一名老人，鲁德天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位老人患有软骨症7年，最初鲁德天上门时，老人对他十分挑剔。这位老人最大的生活难题是排便，最初老人依靠吃药勉强度日，但随着肌无力程度的加深，吃药也收效甚微。

每周，鲁德天都要上门为其人工排便和洗澡。这是一项力气和技术活，老人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往他身上压，鲁德天在帮助老人解决问题的同时，更要保障他的安全。渐渐地，老人对鲁德天的工作开始认可，他每周最期盼的事，就是“鲁班长”的到来。

如今，在常州，约有三千余名长护险护理员活跃在照护一线。常州市医保局高度重视长护险护理人才队伍的培育与激励，通过多部门协同保障和一系列的技能提升竞赛，期待未来有越来越多充满热情与活力的年轻人投身于这项事业。

新三年，新起点

“阿姨，今天老人的情况还好吗？”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员工路意给护工郑阿姨发起视频通话。

隔着大屏，郑阿姨介绍起今天的护理情况。通话挂断后，大屏幕上显示，这位护工此时的状态为“护理中”。

这一幕发生在常州市新北区黄河路街道的三楼，也是常州市长期护理保险运营中心的所在地。而这块大屏，正是由常州市长护险主承机构——中国太平洋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常州分公司（以下简称“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在常州市医保局指导下打造的长护险数据分析平台。

在运营中心的另一角，还有为长期照护师培训打造的专属理论和实操基地，截至目前已组织开展了四期培训。

“三分政策，七分经办”，长护险的经办工作琐碎而复杂，涉及评估组织、质量控制、人员培训等诸多环节。在常州长护险稳健运行的背后，精细化的运营管理体系发挥着重要支撑作用。

作为常州市长护险的主承机构，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构建了全流程质控体系：从服务机构的动态监管，到护理质量的实时追踪，再到风险防控的智能预警，通过数字化管理平台实现服务全链条闭环管控，确保每一份保障都能精准落地。

在监管方面，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员工王欢介绍称，目前团队内设有专职稽核检查工作人员，每天分批入户抽查和电话回访。

按照要求，每一位长护险护理员需在专属的手机软件上进行签到和签退。在服务的2小时内，服务项目必须严格严格按政策清单要求执行。稽核人员一旦发现打卡记录或服务项目存疑，便会现场取证。一经查实，将对违法现象进行处罚。

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普惠保险部负责人陈思源介绍称，公司在江苏省乃至全国医保领域有着广泛的合作经验。在常州市、区党委政府，常州市医保局及主管部门的指导下，常州分公司积极作为，不断完善，自2014年起连续十二年承办武进区城乡居民大病保险项目，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为后续长护险等业务开展奠定坚实基础。

从2022年常州市全面推行长护险制度开始，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便参与其中。从最初的经办者，到如今的承办者，模式的转变也对商业保险公司的专业性提出更高要求。

“随着社会老龄化程度逐年上升，资金监管和评估质量都需相应调整，精算模型也迫切需要朝着更专业化、精准化方向发展”，陈思源表示，未来，一方面要着力加强精算模型能力，为制度提供更科学的决策依据，另一方面，要强化监管，防止诸如“骗保”现象的发生，保障医保基金的安全和合理使用。

常州长护险制度的高质量发展，离不开行业组织的引领与支撑。去年12月27日，在常州市医保局的指导下，常州市长期护理保险行业协会（以下简称“协会”）成立。这是江苏省内首家聚焦长期护理保险领域的行业自治组织。

截至目前，协会共有会员单位152家，其中经办机构10家、医疗机构54家、养老机构40家、居家上门服务机构35家、评估机构7家、辅具租赁机构6家。

中国太保寿险常州分公司副总经理、常州市长期护理保险行业协会会长宋娟萍介绍称，协会共有三大定位。其一，作为“定点服务机构的会员之家”，协会定期开展交流沙龙，帮助企业良性发展。其二，作为“护理人才培训基地”，协会邀请专家开展护理师培训的同时，举办技能大赛，吸引年轻专业人才加入长期护理员队伍。其三，作为“行业发展的示范场所”，协会拟定了行业自律公约，并部署自查自纠工作，针对恶意挖人才、跳槽、虚假打卡等恶性行为建立负面清单。

此外，围绕长护险试点以来经办现状与突出问题，协会组织召开理事会，结合实践，从筹资机制、服务供给、等级评估、经办管理、风险控制等方面总结经验、梳理难点痛点，形成长护险经办优化建议意见，推动制度做深做实。

在常州，让老百姓享受有温度、有品质的晚年照护服务已成为现实。

常州市医疗保障局副局长彭伟中表示，自2022年长护险全面启动后，常州在长护险领域开展了一系列扎实工作，总体实施情况平稳有序。

彭伟中指出，“十五五”期间，是常州长护险提质增效的关键“新三年”。下一步，常州市长护险制度将围绕七大重点任务展开：第一，制度接轨，与国家政策无缝衔接；第二，信息系统升级，接入国家系统实现信息集中管理；第三，提高待遇水平，增强市民获得感；第四，加强质量管理，让市民更加安心、放心；第五，优化服务流程，减少市民办理环节和时间成本；第六，促进产业发展，政策引导形成产业集群效应；第七，推动多层次护理保险体系的构建，深化社商合作的质量和效果。

作为新生事物的长护险，在我国仍处于起步阶段。未来，常州将继续探索长护险的可持续发展之路，在国家政策的引导下，不断完善制度设计，加强管理，提升服务质量，为应对老龄化挑战提供有力保障。

原标题：《这座万亿之城，如何破解“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的困境？》

来源：作者：朱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