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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3 11:40
(来源:小鸟与好奇心)
事过多年回头看史景迁写《王氏之死》,除去史学上的工夫,从容淡定是最紧要的,细细地从一个千年以前的妇人身上梳理出一段历史的面貌。杨斌有汪吴氏,本来也可以借此写他家乡建德-乾潭-坌柏,但感觉杨斌没有史景迁的冲淡,匆匆忙忙,所以这个丰富的人物只能在他的新书中占据一章篇幅,虽然杨斌也会借汪吴氏捐田产分析当年坌柏生计状况,但可惜不够深入,最后沦为资料搜集,远到不了他在书末说及向“年鉴学派”致敬的程度。
杨斌新书《江南以南》,整体上就是这样。他在书末“致谢”中讲是自娱自乐之作。没错。这种自娱自乐,像是县里文化馆、史志办的工作人员,终其一生对自己的使命有所交代,皓首穷经,写出一部家乡掌故史。
于史学家身份的杨斌来说,不是太妥当。
于这”江南以南“的好名字、于“被湮没的严州府”这几个字背后沧桑悲恸的历史来说,更不妥当。
更不要说,论史论人,太多的“按理应该”“最大可能”“似乎”“一无所知”,求实求是的工夫下得少了,揣测多了;而且,因为工夫下得不足,有些结论和作者个人感慨,也失之轻浮:
“汪吴氏在 1815 年去世了。我们可以推测,她的内心应当是相当平静的。历经曲折,她不但写成了为夫家延续香火的神圣职责,而且实现了自己的心愿,选择了自己满意的嗣孙,并且将家产捐给县学,嘉惠士林,在地方历史上深深地刻下了丈夫和自己的名字,这是何等的光荣。因此,汪吴氏的一生,既是残缺不幸的,又是圆满成功的。严州知府张丙震为她作文立碑,朝廷赠与旌表,这些官方的认可与表彰,不仅充实了她的内心,也成为乾潭庄、建德县乃至严州府不幸丧夫的未亡人‘贞孝节义’路上珍贵的启迪、源泉与动力。”
作者真的这么想?即使只是看作者所介绍的内容,共情这位 19 世纪女性,也知道其求生之艰,需要动用人生所有智慧和对整个社会、时风、舆论的把握,做的所有事,对抗的是家族纲常父权制度对寡居女性的迫害,又哪里是为“贞孝节义”以启迪,还成了源泉和动力?何其腐朽!
经“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部分内容分享给读者。
从江岸到江底
坌柏于笔者而言,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了。家中长辈常常在谈话中蹦出这个地名,笔者知道,外公是坌柏来的,坌柏几乎全是汪姓。可是,笔者从来没有去过坌柏,连坌柏这两个字怎么写,都还是最近几年才查到。
坌柏,村名,是建德最早的村落,乃汪氏聚居之处。坌柏村原位于建德江北段东岸,近于和富春江交界处。坌柏村沿江南下约十里,对岸即严州胜景严子陵钓台。言其“原位于”,盖此村已在江底五十年,这也就是笔者从没去过的原因。
1958年 8月,七里泷水电站(即富春江水电站)正式开工兴建; 1959年,建德县对库区特别是低洼的乾潭公社的胥口、江南、韩家坞、长淇、坌柏、冷水 6个生产大队 206户 1140人进行了就地后靠移民。 1968年 12月 13日,富春江水库开始蓄水; 12月 25日,第一台容量为 5.72万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开始发电。富春江水电站大坝虽然建在位于桐庐县境内的七里泷镇,但水库库区却在建德境内。国家为库区征用了山林 21.17万亩,耕地 27579亩,绝大多数在建德境内(其实就是在乾潭境内)。建德库区被迫移民 5万多人,迁往江西省永修县、资溪县以及湖州市郊的长兴县和吴兴县。原来位于建德江东岸的坌柏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库区淹没,沉入江底,也沉入人们记忆的深处。而数百村民则被迫迁徙到湖州郊区升山公社一带,其中包括笔者的亲二舅以及太外公所在的汪氏家族几代人。
坌柏是建德或曰古严州北部最早有记载的地名/村名之一。《景定严州续志》卷五“建德县”之“水”特地指出:“前志不及溪涧,今志其达于江者”,共录十二条注入新安江、东阳江、和浙江(建德江)的溪水;其中位于建德北部有两条,“胥口溪隶芝川乡”,“坌柏溪隶芝川乡”,“在邑之东境,入于浙江”。胥口溪就是子胥溪;而坌柏溪以坌柏为名,按常理推断当时应有人居,因此当有坌柏村。如此,坌柏村从景定年间到 20世纪 60年代约有七百年历史。不过,现存最早的严州地方志为淳熙《严州图经》。《严州图经》卷二“建德县”虽然不曾提到坌柏溪,可上引《景定严州续志》已经指出,“前志不及溪涧”。因此,坌柏之溪名和村名或可往前再推八九十年。
再者,绍兴初期知军州事董弅在其《严州重修图经旧序》也记载了绍兴九年( 1139)重修订补之事,“事实各以类从,因旧经而补辑,广新闻而附见,凡是邦之遗事略具矣”。若绍兴《严州图经》记载坌柏溪,留存并被淳熙或景定《严州图经》引用,则坌柏村或有八百三十年历史。这当然是笔者一厢情愿的假设了。
坌柏村位于建德江的七里滩下游,处于江之东岸。《严州图经》“水路”记载,“东至东梓浦入临安界,一百三十三里”。坌柏在历代地方志记载中位于府治东三十里,为杭州和严州水路来往必经之处。坌柏一带的江水,以后地方志记载为七里滩(后来叫七里泷),此段江水又称七里泷江。富春江水电站所在的小镇,笔者小时候一直称为七里泷,附近老人家也一直如此称呼。
七里滩起于桐庐七里泷,止于梅城乌石滩。建德江—新安江自唐宋以来就以江水清澈、江流多滩著名,七里滩便是其中第一滩。遥想当年,刘长卿、范仲淹、陆游、朱熹等人均从此船行,不禁神往。《严州图经》记载:“七里滩在城东四十里山峡之中,谚云‘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因以为名。 ”不过,“七里滩”之名在唐代已经出现,前引《严陵集》有多首诗提之。方干之《莫(暮)发七里滩夜泊严光台下》:“一瞬即七里,箭驰犹是难。樯边走岚翠,枕底失风湍。但讶猿鸟定,不知霜月寒。前贤竟何益,此地误垂竿。 ”首句就和《严州图经》记载之谚语同。比方干稍早的许浑有《晚泊七里滩》,云:“天晚日沈沈,归船系柳阴。江村平见寺,山郭远闻砧。树密猿声响,波澄雁影深。荣名暂时事,谁识子陵心。 ”
钱塘江从富阳逆流而上,经桐庐达建德的这段水路,恰恰是从杭嘉湖平原地区进入浙西南的山地,因而江水从宽阔平缓到狭窄奔流,两岸从平地到高山,风景殊异。而包括七里泷江在内的建德江这段水路,和山阴古道一般,一山路,一水路,历来是江南山水的绝佳。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写得最为传神,从而千古传诵。虽然文中云“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其实说的正是坌柏一带层峦叠嶂一江如带的风景。笔者小时候诵读此文,竟不知这是家乡风景!可惜,这段天下独绝的山水,自 1969年后不复存在。
20世纪 60年代的坌柏
1969年后,存留近千年的坌柏村沉入江底,不仅在地图上消逝,在建德和乾潭本地也鲜为人知。从 20世纪 70年代以来到 21世纪初,很少有人再去坌柏村所在的建德江东岸。最近十几年,随着旅游事业的开发,坌柏附近的葫芦瀑布被挖掘开发为“浙西第一漂流”景,每年夏季游客颇多。不过,众人在欣赏山水美景的时候,几乎全不知脚下的江底居然埋藏着丰富的建德历史。《民国建德县志》记载葫芦岩,说:“在城东北四十里坌柏源,岩有石似葫芦,口向上,水下喷,积雨后水势尤高,溅若珠玑,饶有可观。 ”笔者的母亲曾经指着葫芦瀑布说,这是当年她和笔者父亲一起割茅草的地方。割茅草是人民公社时代本地农民的任务,从高山山坡割来茅草,用来沤田作肥料。
笔者的外公是坌柏村的村民,年轻时入赘到乾潭的西桥村;笔者的二舅少年时又过继给同房的伯伯,从西桥迁回坌柏村,并在那里长大。 1969年底,二舅和坌柏村数百人背井离乡,从山区迁徙到湖州郊区的平原,在已经人多田少的丝绸之乡从事坌柏人并不熟悉的稻作和蚕桑,留下数不尽的回忆和数十年的挣扎奔波。笔者小时候也断续听外公外婆和妈妈谈及坌柏村。 2017年 12月底,二舅回乾潭探亲,正好跟我回忆了他所知道的坌柏村,时间大致在 20世纪 60年代,有时候也溯及 40、50年代。以舅舅的回忆为主,掺杂笔者过去所闻所知,兹录于下。
乾潭境内的子胥溪从乌龙山脚前东行十里,便汇入浩浩荡荡的建德江,两水成“丁”字形。子胥溪北岸建德江西岸便是水陆交通的一个重要渡口:子胥渡。从子胥渡过江到建德江东岸江南坞,沿着东岸向北走十里,便到坌柏村。如果不在子胥渡过渡,那么沿着建德江西岸走十里,便是一个小村,只有几户人家,叫张村。相传张姓人家祖上中过武举,练过功夫,有一回山匪来抢劫,吃了大亏,再也不敢骚扰张村。
此前已述,张村在宋代设有管界巡检司,是一个重要军事哨所,驻有土兵 100人。到了元初,巡检司可能不存。方回在离开建德去杭州时曾经经过,因而感慨成诗《新晴过张村旧巡检寨》,云:“干戈踰一纪,几度此江边。近觉全无盗,仍欣粗有年。炊烟生古屋,晴日照新船。犹忆纷纭际,偷生尽可怜。 ”方回既然觉得近来无盗,那么,此前应有盗贼,故宋代在张村驻有重兵以维持治安。按,张村依山傍水,与外界相对隔离,的确容易成为游民、盗贼滋生之地。此外,张村还有一桥。《民国建德县志》记载:“张村桥,在城东北三十五里。清道光中钱大受造。”
从张村过渡,对面便是坌柏。这条路便是坌柏村和乾潭庄的交通线。笔者的母亲,大约从七八岁起,便经常独自从乾潭的西桥村,向南经过马鞍岭(在笔者外婆的时代,也就是 20世纪 30、40年代,马鞍岭两边的山坡均是坟地,几无人居),而后向东经过高家地、碧塘、杳岭脚,沿着子胥溪的北岸山路,经过韩家坞、中保庙、甘家,抵达子胥溪和建德江的交汇处胥口渡,再沿着山势折向北抵达张村。张村和对岸的坌柏两村之间有渡船。
到了张村,笔者的母亲回忆说,这是她非常害怕的时刻。因为渡船在坌柏,隔着大江,而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河岸的芦苇和树丛稠密,对岸根本看不见她的身影。她只能提起嗓子大声喊:“大船摇过来哦,大船摇过来哦。”如是几次,过了好久,江对面摇来一艘小船。此外,那时候还有纤夫的存在。这些纤夫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天热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着一缕,背负着纤绳,拉着满载的河船,在陡峭的纤道上埋头前行。笔者的姑奶奶汪冬梅也曾提到,偶尔路边有小媳妇经过,纤夫便会十分兴奋,故意张牙舞爪伸出手来想占点便宜。所以听到了纤夫的号子,途经的女性往往提前躲避,防止纤夫的骚扰。对笔者的母亲而言,绷直的纤绳最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甚至被带入江中,所以她也会找一个山路的凹处躲避。这条她走了很多遍的山路和水路,便是一百多年前汪吴氏从坌柏村到乾潭庄的道路(见本书第十二章)。
坌柏是个大村, 20世纪 50年代末叫作泷江里。坌柏村比周围的村庄如长淇、江南(坞)等都要大,有百十户人家,大概有四五百人。这得益于其地理位置。第一,是因码头所处港湾大而深,且有两个湾,南边的江南坞村就没有这么大的湾。第二,坌柏是七里泷江最窄处,因而过渡方便。第三,坌柏有一条著名的溪水——坌柏溪,从村旁右侧(北侧)流入七里泷江。坌柏溪上游有两条小溪为其源流,即东源溪和西源溪,山深处也各有几户人家。
坌柏的码头很高,自西向东有数十乃至上百级台阶,因为需要防止春夏涨水。水浅时在码头登岸,抬头看不见坌柏村的屋顶。从码头拾级而上,便是一片开阔地带;再往上,便是村民住宅。整个坌柏村沿山势向东向高处延伸,村落形成一个梯子状。左右(南北)两条主路,东西一层层的住宅被南北向的胡同分开。还有一条小溪从东南高处向西北低处穿流而过,形成明渠和暗沟,汇入大江。有山有水,坌柏是一处绝妙的富春山居图。
坌柏村只有几家姓氏。汪姓占百分之八十以上,有上房、中房和下房,二舅属于中房。可惜,家谱在“文革”时烧掉了,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宗房具体如何。此外有宋姓人家,已属少数,另外还有几户陈姓。这些人家,和坌柏村一样,应该是本地的土著,历史或有百年以上。而坌柏溪上游的东源西源,主要是外地移民,来自台州、浦江、青田等地,从事砍柴烧炭的工作。在建德,一方面田价很高,另一方面“只有本地人才有租田的权利,而且没有面子或亲戚关系还难到手。因此,一般外来的侨民,只能到高山上去种玉蜀黍和豆麦等类杂粮”。这些杂粮,其实不过是糊口而已,最重要的经济产业,还是砍柴和烧炭。
长淇也值得一提。长淇也几乎全是汪姓。根据传说,长淇的汪姓是坌柏移居过去的。这个故事,笔者小时候也听了很多遍。故事的主人公是坌柏的一对汪姓兄弟,两人和睦相处,共同经商。古语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两人果然积累了不少资财。只是一个成婚生子,枝繁叶茂,另一个则一直单身,两兄弟因此也未分家。到了晚年,兄弟俩安居乐业。有一天傍晚,兄弟俩在下棋娱乐,此时家人已经将晚饭准备好,于是让一个小孙子去叫两个爷爷吃饭。小孙子于是叫:“爷爷,爷爷,来吃晚饭。”单身未婚的老头便回答说:“好,马上来。”谁知这个小孙子回答了一句:“我叫的是亲爷爷,不是你。”单身的老头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地去杭州买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作老婆,并迁居附近的长淇,居然也开枝散叶。这样,汪氏族人都知道,长淇的汪姓虽然年轻,但辈分很高。故事是否发生过其实并不重要,这不过是说明了徽州的汪氏是如何在沿江的地带逐渐扩散开来而已。
建德本地的汪姓,几乎都来自徽州,因此,坌柏的房子也是徽派建筑,白墙黑瓦。房子几乎是外公外婆以及妈妈回忆坌柏时必然要讲到的。和当时乾潭本地的村落和民居相比,坌柏的房子非常气派,一般都是二层楼。舅舅说,曾经有几个三层楼,因为违制被拆掉一层。祠堂、花厅等都是以青石板作建材,而且青石板、青石柱以及木质窗、梁都雕龙画凤,刻有花鸟虫鱼,以及三国、封神、水浒等人物故事。舅舅家的花厅是大圆门,门口有一对大狮子,还建有金鱼池。汪家祠堂还建有戏台,汪家大厅在20世纪 60年代则作为集体的小料加工厂。
坌柏在当时是相当富裕的。坌柏人擅长做生意,据说当年纸币成麻袋地从杭州背回来(我想这可能是 20世纪 40年代后期通货膨胀时)。坌柏人家有的还有暗道藏金银。有一次,某家请外地人烧炭时,不小心露了富,被烧炭佬看到,蒙面来抢,家里金子被抢走,抢匪匆忙离开时,路上还掉了一包金银。坌柏的富裕还有一些传说。有一年发大水,汪家天井的石头被大水冲走,被下游富春江一个老太太捡走,老太太家不久就发家了。这是传说。不过,在 1969年匆匆搬走后,乾潭本地后山湾村的人前去拆迁,还在坌柏挖到白洋(就是银元)。不久,此人也因“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判入狱。
题图来自《中国国家地理》,为水下遂安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