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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0 05:25
□薛原
这些天一直在阅读巫鸿的三卷本《中国绘画》。这三卷书是陆续出版的,第三卷于2025年3月新出,而我阅读最细的也是这第三卷。第三卷涵盖元、明、清绘画史。元代初期江南文人的生存与选择是文人生存困境的很好例证。例如后人对擅长画“无根兰”的郑思肖的解读与误读——郑思肖生长于一个士人家庭,父亲是南宋平江(今苏州)书院山长,他年少时秉承父学,曾任和靖书院山长。宋亡后他自称孤臣并改名为思肖(即思赵),自号忆翁、所南,均隐含着对赵宋王朝的怀念。在日常生活中他“所居萧然,坐必南向,遇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拜而返”。他所画的兰花无根无土,也被视为隐含了国土沦丧、无从扎根之意。
郑思肖的无根兰最典型的作品当数收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的《墨兰图》。这幅小品以淡墨在画面中间画了一株兰草,兰叶挺拔刚劲,左右对称向两旁伸展,下端则突兀打住,显示出无根无土的特征,寓意对前朝的怀念和不与当下妥协的南宋遗民情结。不过,巫鸿引述了近年来学者对这一传统解释的质疑——因为有学者仔细检验兰草左方的印款,从中发现这幅无根兰是批量作品中的一幅。巫鸿说,这幅画创作于南宋覆亡27年后,郑思肖此时的生活并非穷困潦倒,而是在苏州拥有大约三十亩田产。一种可能是他的遗民声望鼓励了批发性的艺术创作,形成了这种快速简便而又能最大限度保持其个性与创作水平的方法和模式。但是,郑思肖晚年也不得不承认宋亡元兴的现实。
与郑思肖遗民情结类似的另一位代表性人物便是龚开。龚开在南宋的身份是一名低级官吏,掌管地方上的茶盐酒税之类。宋亡后他以遗民自居寄迹于苏、杭一带,以卖画为生。他的一幅同样收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的《骏马图》也体现了他的遗民精神——他以水墨渲染了一匹不系辔头的老马,低首漫步于风中,长鬃飘动。龚开在卷末题道:“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今日有谁怜骏骨,夕阳沙岸影如山。”这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龚开的自写意味明显。“但比起撕心裂肺的悲痛,这首诗和相伴的瘦马透露出更多的伤感,隐含着时间流逝带来的亡国之痛的内化。”
巫鸿说:“面对元朝的高压,龚开和郑思肖选择以实际行动表达了遗民的伤痛,而大多数江南文人则采取了另一种方式,即把对前朝的追悼转化为对现实的超脱。”像钱选、赵孟頫这些人都是持这样的态度,并通过自己的书画诗文表达出来。譬如,赵孟頫标榜“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巫鸿对此解读说,赵孟頫所倡导的古意也就是复古实践的追求对象,通过这种复古的追求,在新朝中失去现实地位的文人墨客,仍得以在精神上确立自己的至高位置。不过,虽然在元朝初期,出现了像郑思肖、龚开这样立场鲜明的遗民画家,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更具有普遍性的还是钱选、赵孟頫他们所代表的文人画家群体,或超脱于世事寄情于山水和艺术,或虽然加入了元朝体制但继续保留汉族文人身份。而这些不同价值取向的文人墨客们,相互之间的友情与交往很少受到影响。对此,巫鸿也给出了何以如此的时代背景:元代的历史并不长,但恰恰是在元代,文人画得到了长足发展。巫鸿指出:“元代后期的一个重要文化现象,是以士人为主的雅集在江南地区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文人雅集的举行地点一般是环境幽静的私家园林,组织者中的一类往往是雅好书画的富豪,譬如“玉山雅集”的主人顾瑛。顾瑛喜爱收藏古董书画、结交画家文士,他以商贾积蓄的财力在家乡修建了36处园池亭馆,组织雅集的时间将近二十年,举办活动百余次。参加过这些雅集的文士画家有一百多位,例如倪瓒、王蒙、曹知白、黄公望、萨都刺等,囊括了当时所有知名的文人画家。
雅集的另一类主人本身就是著名画家或文学家,例如倪瓒在散尽家财之前,就常与友朋聚集在他的清閟阁中。参加清閟阁雅集的常客中就有柯九思,现存的《清閟阁墨竹图》就是柯九思在一次雅集中所作;曹知白还在雅集现场画过一幅《清閟阁图》。倪瓒后来家道中落后,就由雅集主持者转变为参与者,所到之处包括曹知白的听松斋、徐达左的耕渔轩等。曹知白不但善于书画,还是江南著名的藏书家。倪瓒曾长时间住在曹知白家里,也因此写下“久客令人厌,为生只自怜”的诗句以自嘲。
在元代画家中,黄公望是大家之一,虽据说他年过五十才开始画画。他留下的最早的一幅画作就是《快雪时晴图》,标题来自卷首的“快雪时晴”四字。这四字是赵孟頫从王羲之法帖中摹写了送给黄公望,黄公望随即依照“快雪时晴”的意韵绘成此画。“画中以水墨描绘雪景,开卷层岩叠岭,白雪皑皑,寒气袭人,”画面上“远方天边升起一轮红日……”与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快雪时晴图》相比,黄公望79岁归隐富春江畔时创作的《富春山居图》更有传奇性——
这幅《富春山居图》黄公望画了三四年,反复润色,才告完成。全画以长卷形式描绘了富春江边的初秋景色。遗憾的是,原图已不幸被烧成一长一短两段。较短的前段长31.8厘米,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较长的后段长636.9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因为这幅画,今日的《富春山居图》的实景地杭州富阳,有了画里画外的故事和风景。
说来也巧,当读此卷读到黄公望的一节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到富阳本地曾供职于黄公望美术馆的友人谈起《富春山居图》与富阳之间的前世今生,尤其是因此画而带来的与海峡对岸的交流。由黄公望的话题,友人又谈及郁达夫与富阳的渊源。而此前一天,杭州传古楼的一位朋友赠送我复刻原版龙榆生编选《唐宋名家词选》时,曾指着窗外不远的位置对我说,那里便是郁达夫和王映霞的“风雨茅庐”。当书页间的枯笔淡墨与富春江的粼粼波光、故居旧址的寂静无声重叠在一起,一种无边的风月沧桑之感悄然弥漫。
于时光的此岸回望,元代的园池亭馆、清閟阁中的笑语、耕渔轩畔的笔会,连同顾瑛、倪瓒、曹知白们的身影,早已消散在历史的烟霭之中。雅集虽散,筵席终冷,而遗落于绢素之上的墨痕,却穿透层层岁月,无声诉说着彼时的情怀与风骨。纸上烟云,笔底山河:文人的气节、隐逸的追索、故国的哀思,乃至雅集的风流,在巫鸿冷静而温存的叙述里被重新唤醒,成为后人触摸那个遥远时代体温的凭藉。展柜中,《富春山居图》那断裂的画卷仿佛在静静等待,也仿佛在无声诉说:分合有时,而传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