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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05 00:44
□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刘凡君
无风的日子,走进巴南丰盛古镇的时光隧道,那一块块坚硬的青石板,记载了丰盛场风雨沧桑的过往,也记载了何剃头、熊铁匠、李盖瓦、杨货郎等平民百姓匠人多姿多彩的生活……
1 何剃头
何剃头名叫何毓国,他的剃头铺子位于镇上寿字街。
铺面不大,有三四平方米。进门正前方,靠右放一根方凳,上置一个洗脸盆,那是顾客洗头用的。对面墙上,是一长条镜子。顾客剃头时,既可看自己,也可从镜子里窥见个中百姓的大千世界。墙上,贴有一张帅男靓仔头像的招贴画,那是顾客在剃头时神思飞跃、想入非非的源泉。有人往椅子上一坐,指着招贴画中一个模样像刘德华的发型洗涮何剃头:“给我剃个刘德华!”何剃头笑笑,回敬道:“你娃长了刘德华的脑壳吗?”
早前,丰盛场剃头业兴盛,本场及周边乡镇许多男人和小孩,甚至女人的脑壳,分别由国营理发店和个体剃头匠包揽。其实,国营店只有一家,位于万天宫正大门,每到赶场天,顾客打拥堂。这儿剃头也便宜,剃一个“撮箕头”“锅盖头”5分钱。刮个“白沙”6分钱,又刮又洗7分钱。
个体剃头匠属“跑滩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行头简单,或提一个藤包,或肩挂一挎包,内装一条围腰、一把推子、一面小圆镜、一把刮胡刀,外加一磨刀石。“跑滩匠”大多是附近农民,闲时种庄稼,赶场时当剃头匠,像游击队员似的分别在四个场口待活。凳子也是从街边熟人家借的。待顾客一坐,围腰一搭,问:“啥头?”答:“锅盖。”于是,三下五除二就搞定。没有水,不洗头,“跑滩匠”边用手在脑壳上胡乱抹一把,边说“回家洗得干净些”。
“跑滩匠”大多是自学成才,手艺“歪”。二娃子要剃学生头,哪知“跑滩匠”一不小心剃高了,成了“锅盖”,二娃子心头鬼冒火。陈高人去刮“白沙”,先打好招呼喊慢点刮。“跑滩匠”小心翼翼,但还是把脑壳刮得鲜血长流。气得陈高人骂“你真刮毒啊!”
改革开放后,国营理发店解散,何剃头单干。何剃头的名气大,源于他有一把上百年的剃头椅子。祖传下来的,柏木质地,扎实。初看普通,细看才知这椅子不简单。椅子两边扶手顶端包有铜皮,四周用铁钉卯上,天长日久,铜皮磨得锃亮。有人问何剃头:“不要这块铜皮行不?”何剃头说:“不行!若不要,这把椅子的档次就差了!”顾客要刮胡子,何剃头将椅子往后一拉,再将脚下踏板拉出,顾客脚搭在踏板上,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惬意极了。椅子还可以旋转,有的细娃调皮,坐上椅子后非得转两圈,才肯剃头。扶手下端左右两边有块板子,上雕兰花图案,风韵高雅。椅子的背板、坐板,均用上等竹片镶嵌而成,年辰久远,油光可鉴。很多人进铺子来,不为剃头,只想在这把椅子上坐一坐,沾点灵气。
何剃头最擅长剃“白沙”。以前,师爷剃“白沙”时,第一刀会从头顶心下刀,一直拉到额头,名曰“开天门”。现在,剃“白沙”不讲究了,先洗头,后抹肥皂,接着就开始刮。一刀刀反复刮,直刮得满头冒青光。
时代变迁,头上的世界也是乱云飞渡。当时,进铺子只要求修一修,脚子剪得短。何剃头很高兴,因为年轻人头发长得快,赶几场,又得来铺子照顾生意。后来,学生娃儿流行“一匹瓦”,头发像瓦片一样盖在头顶,自我感觉风景这边独好。再后来,青年人流行“飞机头”,抹油花钱,就用水打湿,一把小梳子放在上衣口袋,想起了就梳一梳。再后来,有了发胶、定型水等,于是发型样式千变万化,随心所欲。再后来,许多年轻人开始刮“白沙”,因为“白沙”成了明星头,时髦,很酷。
如今,剃头叫美发,剃头铺子也改成美发厅,但丰盛场永远不变的是何剃头的那间老理发店。
2 熊铁匠
熊铁匠的铺子位于十字街106号,现在的传承人是熊勇平,传至他手里已历四代。
之前的丰盛场铁匠没有铺子,挑着担子,一头是火炉,一头是风箱。一个徒弟娃扛铁墩,一个徒弟扛二锤,屁颠屁颠地跟在师傅后面走。那时,场镇四门的场口,是打铁匠聚集的地方。挑子一放,风箱一扯起,叮叮当当就开干。1949年前的丰盛镇,半边街有十多家铁匠铺。
20世纪60年代,丰盛场的打铁生意兴隆。在文庙一带,每到赶场天,都有十几盘炉子在那里“整”个不停。一盘炉子一般三人,一人扯风箱,一人握铁钳,一人轮二锤,间或轮番上阵。赶场人走进场口,忍不住要停留,见那红红的铁料像一团软绵般任其“蹂躏”,瞬间就变成了砍刀,好不稀奇。
常言道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熊铁匠是家族式经营,没请帮手,就他和老婆两个支撑起铁匠铺。每逢赶场,两口子就要起一个大早,先把铺子打扫干净,然后将大堆铁器成品按类别码好,等待客人上门。一般情况下,客人将需要加工的铁器拿来,交代几句就可放心去赶场。卖完东西,回家时,再去铁匠铺取件,这样不耽误时间。当然,也有扯皮的时候。一次,太平乡的葛大爷将自己的砍刀翻了新,可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用了几十年的砍刀。熊铁匠再三解释,葛大爷也听不进,说:“新的不要,还旧的来!”弄得熊铁匠两口子哭笑不得。
熊铁匠手艺好,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夸两口子打的菜刀快,宰猪草齐崭崭的;打的砍刀锋利,树丫枝剃得干净;打的犁下口深,犁板田很轻松……
岁月流逝,如今丰盛场只剩下熊铁匠和呂王宫的田铁匠还在坚守阵地。慢慢岁月中,偶尔还能听到清脆如歌的“叮叮当当”煅打声,还能听到空气锤如牯牛般喘息的悲鸣声。而在熊铁匠两口子心中,铁匠铺永远回响的是一段历史与现实交响的乐音……
3 李盖瓦
李盖瓦名叫李大明,丰盛乡人。李盖瓦师从父亲李仲清,经营盖瓦营生已有三十多年,丰盛场大大小小的房顶他都爬过,瓦都翻过。
盖瓦也叫翻瓦、捡瓦,起初只是泥水匠范畴的一个小工序,之所以发展成一个职业,是因丰盛场需求量较大使然。
丰盛自宋朝始建场镇,古镇老街平房很多,一般使用小青瓦,年代久了,尘土、枯枝树叶堵塞瓦沟,雨水倒灌瓦缝,或瓦片碎裂了,就必须请盖瓦匠来翻瓦。
夏天是盖瓦匠最忙的季节。一场大雨过后,不少房屋漏雨,纷纷请李盖瓦出山。盖瓦匠行头简单,一把灰刀、一个灰桶即可,梯子和石灰由主人家准备。主人家说哪儿漏雨,李盖瓦就明白该如何翻瓦。房高,需主人家打下手,扶扶梯子,递递灰桶,接接碎瓦片,等等。
盖瓦有“见子打子”型,头疼医头,就是哪里漏雨就翻哪里,这样省事、省钱。也有全翻的,就是将所有瓦片重新翻一道。这工作量大,花钱多,但效果好。
盖瓦匠胆子大,不能有恐高症。有的房屋年久失修,站在上面颤悠悠的,很吓人,但瓦匠不能发虚。翻瓦、补漏是苦活、脏活、累活,盖瓦匠也不能叫苦。上了房,不轻易下来,连烟也不敢抽。李盖瓦说,在房上抽烟不吉利。有时遇到偏东雨,赶紧与天老爷比速度,瓦盖上了,但盖瓦匠却成了落汤鸡。
丰盛场的瓦房子大多有几百年历史,几乎所有的瓦都翻过几茬。哪家的瓦片碎了,需换新的;哪家的瓦片少了,需加瓦;哪家的房梁需加固,李盖瓦心中都有数。
换瓦开工一般会选早晨。盖瓦匠上房,两人在房顶翻瓦,一人站在房檐边接,下面的就把瓦摆放整齐,另一人根据更换情况,去砖瓦窑买瓦。待一座房顶瓦梁全部露出来,用扫帚清除掉杂物,再开始重新盖瓦。盖好后,还要把瓦楞、屋檐重做。稍微讲究些的人家,还要求盖瓦匠在瓦脊两头刻上莲花、龙头。收工时天色不早,主人家一顿饱酒招待,李盖瓦在酒力的燃烧下,沐浴月光,拖着疲倦的身子,逶迤地走在古镇千年石板路上……
如今的新房一般不用瓦片,砖瓦窑的瓦片生意也清淡了许多。但李盖瓦不以为意,他说:“如果丰盛场的瓦房全都换成了高楼大厦,那时我也老了。”言下之意,而今眼目下丰盛场的瓦房,还可以养活他。
4 杨货郎
杨货郎人到中年,中等个儿,壮实。本名大家记不得了,只知道他是丰盛场供销社的,与供销社的冉货郎、莫货郎、冯货郎等,响应政府“送货下乡,服务到家”的号召,担当起了丰盛场周边村社商品交易的重任。
杨货郎出行一般是在闲天。赶场天的傍晚,杨货郎就把货备好。行头很简单,一根楠竹扁担,一对可以加盖的皮篓。根据需要,将装干酒的缸子卸下,换成装煤油的桶子,或用口袋装盐巴,他知道啥时盐巴好卖。丰盛场周边的村民有个习惯,上半年蔬菜出来了,做咸菜需要盐巴;下半年,杀了年猪,腌肉需要盐巴。另一头皮篓里装满针线、纽扣、红头绳、发夹、雪花膏等,这是女人家最抢手的。小白兔糖、棒棒糖等则是娃儿们最喜欢的。还有娃儿们喜爱的泥塑公鸡、拨浪鼓、刀枪剑戟等玩具。
杨货郎一般会先去人烟密集的大队部或庙子。庙子其实是一座学校,里面有大队小学、医疗站、大队部等。用现在的话讲,它是大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杨货郎将百货拿出来,放在乒乓球桌上,逗得女人家眼红,惹得细娃妹崽儿手痒。杨货郎也喜欢去坡上。那时是集体劳动,杨货郎一到,找块平坦地方放下货担,做活路的村民们便一拥而上,挑选自己喜爱的商品。周幺妹看上了一个发夹,翻来覆去,爱不释手,但身上没钱。旁边高大娘喊:“何二娃过来,快给你幺妹买发夹!”周幺妹是何二娃没过门的媳妇。于是大家起哄,何二娃来了,脸红,低头道:“要得,就买嘛,我来付钱!”大家就笑。发夹别上周幺妹头上,像一只鲜活的蝴蝶,何二娃看得傻了眼。
杨货郎卖货可以赊账。一个娃儿指着棒棒糖叫,要吃,大人没得钱,抱起娃儿想走,娃儿不干,哭得更凶。杨货郎拿出棒棒糖递给娃儿,说“先吃,钱以后给!”然后掏出一个本本,记上;黄大汉喜欢抽烟,但媳妇不在家,包包里没得钱。杨货郎甩一包“朝阳桥”过去,黄大汉笑了,连说“记上记上,婆娘回来给钱!”赊账,讲究的是诚信,杨货郎干了十几年货郎生意,没发生一件不还钱的事。
杨货郎人缘很好,走到哪都有人招呼。有时遇到偏东雨,张老表送斗笠,马大姐递蓑衣,王大娘喊快进屋躲雨再走,陈幺婶叫慢些走不要滑倒了!有时杨货郎内急,要如厕,担子一放,直接往猪圈走,几个娃儿就在前面撵狗,生怕杨货郎吃亏。
杨货郎一天要走三四十里路,春夏秋冬,天晴落雨,雷打不脱,靠的是一副肩膀,一双铁脚。每到夕阳西下,担子里的货少了,重量也轻了,心情也愉快了。看见田里还弓起背栽秧的村民,先打一个招呼,然后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大田栽秧行对行,幺妹在家补衣裳,不是幺妹不栽秧,只等阿哥来圆房……”
歌声妖娆,野性,充满了山野的味道,也充满了原始的高亢与张力……